○崔東匯
三姐(節(jié)選)
○崔東匯
三姐是我的親姐,可我姓崔,她姓劉。我必須承認,三姐的這一變故與我有關,因為我的出生,三姐才被迫改為姓劉。其中固然有父母重男輕女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家庭在經濟上已無力撫養(yǎng)她。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冬日,在三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作為中介人的姥爺把4歲的三姐背到了婚后五六年一直未生育的小姨家中。
三姐的到來神奇地拉開了小姨家人丁興旺的序幕。后來,小姨接連生了三女兩男。吃飯的人多勞動力少的境況使剛讀小學四年級的三姐不得不放下書包,扛起了鋤頭,這個聰慧活潑的學校文藝骨干由此變成了人民公社戰(zhàn)天斗地的一名小社員。
…………
門崗打來內線電話,說那個精神病又來了,問我見不見。我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無奈地邁動了腳步。
我用不耐煩甚至厭惡的口吻質問三姐為什么坐在單位門口讓我丟人現眼。憔悴的她一臉無奈,低聲說:“你讓我去找誰?”
是啊,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我是她唯一的親人。在別人眼里,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患者,而在我面前,她是血緣和親情的象征,更何況是我排擠了她幼年應該享受的親情。雖然多年滋生的虛偽心理和諸多的無奈,使我不愿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這個人就是我的親姐,可三姐的發(fā)問還是撞擊了我近乎麻木的心扉,激起的良知浪花沖刷著我的虛偽和寡情。我掏出兩百元塞入她的衣兜,溫和地對她說:“回去吧,好好種地也能過上好日子?!?/p>
三姐搖搖頭,拒絕了我的建議。我知道她的倔強,她從小就是如此。
三姐的丈夫是鄰村一個姓楊的退伍軍人。楊家與劉家一樣,經濟條件較差,操辦的婚禮自然寒酸了一些。為此,三姐怏怏不快。
兩個女兒出生,耕種責任田,養(yǎng)豬養(yǎng)羊,偶爾做點小生意,三姐把瑣碎而清苦的日子打理得有條不紊。
我從師專畢業(yè)后回縣里工作,雖然與三姐相距并不算遠,但由于各自忙于生計,除了逢年過節(jié)匆匆說幾句話外,我們來往并不密切。被調到市里工作后,我與三姐見面的機會更少了,可每次見了面,她依然拒絕我對她的幫助,只提出如果有機會,給她丈夫在市里找點活兒干。我雖然幾次應承三姐,卻一直沒有給她丈夫找到合適的活兒。初始,我對自己的言而無果感到內疚,可隨著自己名利心的跌宕起伏,親情的土壤漸漸在內心板結,對三姐的承諾也就被心安理得地放在了腦后。
世俗的浸染和地域的阻隔使我在有意無意中沖淡了不該沖淡的親情,而要強、愛面子的三姐也在自卑中刻意回避我?guī)в惺┥嵝再|的饋贈。后來,有關三姐生活狀態(tài)的消息我?guī)缀醵际菑泥l(xiāng)下的老父親那里獲取的。
三姐和她丈夫在20世紀80年代末到永年南大堡菜市場開過飯館,也到峰峰礦區(qū)倒賣蔬菜,都賠得一塌糊涂,最終又回到了老家的責任田?;乩霞液笾T事不順,每況愈下。其間,我曾托父親給三姐捎過三次錢。后來,父親把錢如數退還給了我。父親說:“你三姐不要,她這個人太好強,還不死心,還想出來找活兒干,你就幫幫她吧,她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p>
對于父親的話,我沒有多想,認為三姐只是一時困難。后來我才知道,由于多次受挫,一向要強的三姐和她丈夫都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情緒,兩個人的性格都發(fā)生了變化,這自卑被壓抑在心里持續(xù)發(fā)酵,進而導致精神的堤壩崩潰。兩人整天疑神疑鬼,閉門不出,家務和責任田的耕種都由兩個未成年的女兒承擔。經濟上入不敷出,生活上困難重重,所有親友都被借了個遍,而在鄉(xiāng)下的親友都不太富裕,救急不救窮,親友們對三姐兩口子都反感起來。所以三姐一次次到市里來找我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走進久違的三姐家門,眼前他們的土坯房已破敗不堪,正值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屋里與屋外一樣寒氣逼人。三姐一見到我就手舞足蹈地怪笑,對躺在被窩里的丈夫說:“我說外邊有咱吃的飯吧,這不,咱兄弟給咱找到好活兒了?!彼恼煞蛏裆惓5貑栁遥骸澳氵M來時,后面有人跟著你不?”得到我的肯定答復后,他說現在有人陷害他,不讓他出門掙錢,還信口羅列了一串名字(他所說的這些人不是親戚就是鄰居),并從枕頭下摸出一把菜刀,咬牙切齒地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只要壞蛋敢進來,我就堅決把他消滅掉。”他邊說邊在我面前晃著菜刀,著實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留下一點兒錢,我慌忙地走出了三姐的屋門,對拾柴回來的外甥女說:“你爹娘精神上真的有了毛病,得送醫(yī)院?!蓖馍疁I水漣漣地說:“他們根本不承認自己有精神病,往醫(yī)院送了兩次都半路跑回來了,還把我打了一頓?!笨粗绠敿业耐馍胂胨奶幘?,我鼻子酸了。此時,三姐和她丈夫正背著包袱興高采烈地往街門外走,真的認為我給他們找到了工作。我推說去叫車幫他們拉東西,讓他們回家里等,便飛似的逃了。
解讀 小時候我總相信“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這樣的名言,長大后才知道絕大部分人的命運是扼不住的。選文中的三姐幾乎一落地就注定了不好的命運:家庭貧窮,兄弟姐妹眾多。被抱養(yǎng)到小姨家,仍舊受苦。嫁了人,還是受苦。做生意不成,得了精神病。后來成為精神病患者的三姐雖有面目可憎的一面,可命運如此薄待于她,她還能怎樣呢?弟弟其實不必歉疚,三姐在家的位置被擠掉,不該由他來負責。在這個親情關系里,遺憾的是姐姐無法讀懂弟弟對她的愛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