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緗色溫雅而嬌俏,像極了史湘云。讀《紅樓夢》時,我一直對湘云愛男裝而耿耿于懷,即使著紅裝也是大紅猩猩氅之類奪人眼目的衣裳。湘云的確有男子氣,但終歸是爛漫女子,最宜緗裙。
她醉眠芍藥裀,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滿衣襟皆是紅香散亂,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地圍著??上?,曹老夫子居然沒寫她那日穿的什么衣裳。我臆想那衣裳仍是緗色,方可襯得芍藥叢里的紅香綠軟。湘云初醒時那秋波慢啟的嬌憨,哪是一個女漢子模樣?湘云必該是柔軟的緗色,即便鹿肉、螃蟹的大吃大嚼,回來仍舊錦心繡口,對得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緗是柔軟嬌美的淺黃。《陌上?!防锏牧_敷也是緗色的,美得讓人們忘了耕作,但坐觀羅敷?!熬|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本|和紫是極婉約的調(diào)和色,襯出明麗端方。緗紫是互補(bǔ)的,明暗冷暖,似兩個嬌滴滴的俏娘子巧笑并立,輕軟得讓你酥麻。還有詩為證—“青絲嬌落日,緗綺弄春風(fēng)”,這是唐人劉希夷的句子,亦寫采桑女,春風(fēng)也戀上了這份嬌柔。
緗與青搭配也美,如小姐和公子把卷吟詠,像昆曲里的唱段。鶯啼婉轉(zhuǎn),晴絲搖曳,她著緗綺、簪花鈿,立在那兒逗得云彩也側(cè)目。他便是那落拓青衫客,只因在后花園外多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沒能挪動進(jìn)京的腳步。借宿、鐘情、夜讀、添香,哪怕再俗套的橋段,他們也唱得旖旎繾綣,種種情致便落入湯顯祖、王實(shí)甫的青緗之上。青緗不只是兩樣顏色,亦是書卷的代稱。
古人以青緗織物縫就書衣,漸漸的,書又有了好聽的名字:青緗、緗帙、緗素,清凈風(fēng)雅。裁緗帛縫書衣的女子,想起十八里相送,走遠(yuǎn)了再回頭。哪怕那個身影遠(yuǎn)去了,只看著他身后空蕩蕩的路,也是慰藉。種種深情就這樣縫進(jìn)書衣,一片相思隨他身。
緗綺做書衣也不全是春風(fēng)一度的賞心樂事,落入納蘭筆底便成嗜骨的傷。納蘭容若的《臨江仙》云:“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片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yīng)情盡,還道有情無。”夜雨打芭蕉,鴛鴦小字將回憶刺痛,在波光碎影中投射出生命無法承受之重。燈下倦眼模糊,書也散亂地攤了一地。那熟悉的字跡愈清晰,納蘭的眼前便愈模糊。記憶越幸福,回憶便越苦楚。
幸好緗色總是明朗的,如史湘云,日子再苦也只悄悄地囑咐“愛哥哥”讓老祖宗接她來園子里,下回再來時依舊灑脫,嬌憨一笑,如十里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