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曉風(fēng)
臺北有一棵樹,名叫魚木,從南美洲移來的,長得碩大偉壯,有四層樓那么高,暮春的時候開一身白花。這樹是日據(jù)時期種下的,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今年四月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那天落雨,我沒帶傘,心想也好,細(xì)雨霏霏中看花并且跟花一起淋雨,應(yīng)該別有一番意趣?;湮挥谛律下返南镒永铮_北就此一棵。
有個女子從對面走來,看見我在雨中看花,忽然將手中一把小傘遞給我,說:“老師,這傘給你,我就到家了?!?/p>
她雖叫我老師,但我確定她不是我的學(xué)生。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拒絕,素昧平生,憑什么拿人家的傘?
“不用,不用,這雨小小的?!蔽艺f。
“沒事的,沒事的,老師,我家真的就到了。”她說得更大聲更急切,顯得益發(fā)理直氣壯,簡直一副“你們大家來評評理”的架勢。
我忽然驚覺,自己好像必須接受這把傘,這女子是如此善良執(zhí)著,拒絕她簡直近乎罪惡。而且,她給我傘,背后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隱情:
這棵全臺北唯一的魚木,開起來鬧鬧騰騰,花期約莫三個禮拜,平均每天會有一千多人跑來看她??吹娜嘶蜓鲋^,或猛按快門,或徘徊躑躅,至于情人檔或親子檔則指指點(diǎn)點(diǎn),細(xì)語溫婉,亦看花,亦互看??傊?,幾分鐘后,匆忙的看花人輕輕嘆一口氣,在喜悅和悵惘中一一離去。而臺北市有四百萬人口,每年來看花的人數(shù)雖多,也只是兩三萬,算來,看花者應(yīng)是少數(shù)的癡心人。
在巷子里,在花樹下,癡心人逢癡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分疼惜。贈傘的女子也許敬我重我,也許疼我憐我,但其中有一分情,她沒說出口來,想來她應(yīng)該一向深愛這棵花樹,因而也就順便愛眷在雨中癡立看花的我。
我們都是花下過客,都為一樹華美芳郁而震懾而俯首,“風(fēng)雨并肩處,曾是今春看花人”。
那天雨愈下愈大,我因有傘,覺得有必要多站一會兒,才對得起贈傘人?;ò昙娐?,細(xì)香微度,我們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樹下驚艷的看花人,在同一個春天。我想,我還能再站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