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昌
今天有雨,她是知道的,昨天她看了天氣預報,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下得這么大。季北梅開著她的雪佛蘭小汽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疾馳。雨水像無數(shù)條鞭子抽打著小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雨刷器急劇地擺動,似乎刮不走嘩嘩流淌的雨水。
季北梅有些心急,加大了油門。路面像條河,車輪沖刷起的雨水使小車像張開了兩個翅膀。
下水道似乎太小了,像嬰兒的小嘴,一下吞不走這么多的雨水,街道開始積水。誰也想不到這座千年古城排水設施竟然如此糟糕,路雖然越修越多,立交橋越建越多,然而一下雨每座立交橋下就是一個水塘,就是一個陷阱。如果吉尼斯紀錄要評排水設施最糟的城市,這座城市應該榜上有名。
家是幸福的港灣,家是人生的避風港,急于回家的心情使她避開了寬敞的三環(huán)四環(huán)路,選擇了直線穿城而過,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個簡單的道理她懂。她打方向盤馳上了二環(huán)路。
平常擁擠的二環(huán)路今天出奇地車少,這點讓她緊張的心舒緩了一些。她由南向北行進,穿過了好幾條橫在頭上的馬路,她看到上面的路上車很多,行駛緩慢。她有些慶幸自己的英明決策,前面就是兩廣橋了。
兩廣橋下像個鍋底,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流向這里,橋底下是公交汽車站,平常這里總有很多上下車的人。東邊是一片十幾層高的樓房,一個很有檔次的小區(qū),從小區(qū)經過綠化帶走下一階階的臺階就到了汽車站;而西邊不足三十米就是護城河,河面寬闊,平時碧波蕩漾。但奇怪的是橋下的積水卻排不到河里去。
橋下已經有了積水。季北梅猶豫了一下仍然沖了過去,沒想到一到“鍋底”水卻沒過了車輪,車一下熄了火。此刻,季北梅仍很沉著,轉動鑰匙,腳踩油門,重新發(fā)動車。馬達嗡嗡響著,戛然而止,再打,掙扎的嗡嗡聲再次響起……可是幾經折騰車卻總是發(fā)動不了,像一個垂死的老人無藥可救。她想到了求救,于是打開手機撥了110報警電話,耳機里傳來“正在通話中”的回聲。電話總是占線,她堅持不懈地撥著,一遍又一遍。
水悄悄地上升,從門縫里鉆了進來,她的腳感到冰涼,心中一驚。帶著哭聲趕忙給老公打電話求救,讓他轉向110求救。老公一聽情況,氣極敗壞地罵道,傻逼,趕緊棄車逃跑!
一語驚醒夢中人,季北梅連包也忘了拿,趕緊開車門,可是門卻打不開了,這時她才慌了,身上無名地燥熱,額上沁出了汗水。她又給老公打電話,老公命令她撞門,快打碎玻璃!季北梅使出吃奶的勁連撞帶擰終于把門打開了,她慌不擇路地跳下車。然而水已到了她的腰部,對于旱鴨子的她來說,覺得沒著沒落,動也不敢動,她站立不穩(wěn),身體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她緊緊抓住車門不敢移動半步。
從后面來的水流把車門沖閉了,她趔趄了一下,在水中東搖西擺。本來她扶著汽車繞過車頭,只有半條馬路就可以到達那一級級的臺階,走上臺階就完全脫險了??墒?,鬼使神差,在大水的沖擊下她昏頭昏腦竟然反方向走向對面的橋墩下。她奮力掙扎,一伸手抓住了橋墩上的水文標尺,死死摳住不敢松手。
雷聲隆隆,大雨仍在下,一陣比一陣急,怎么形容呢?大雨如注、瓢潑大雨、傾盆大雨這些形容詞在這里都是詞不達意,這是數(shù)十年未見的一場大雨。
立交橋邊的小區(qū)里,樓上的不少人家揭開窗簾向外觀望,雨夜,路燈也顯得那么慘淡。樓上的人一邊慶幸自己早早回到了家一邊觀看著大雨中掙扎的汽車:大轎車、小汽車,觀看著匆匆行走的路人,觀看著焦急地搖手打車的人們。
12層的東方玉就是其中的一個。看了一會兒,他撂下窗簾,穿上雨衣,拿起一個孩子游泳用的救生圈走出了家門。剛邁出家門卻又返回來,找了一根晾衣服的繩子,把救生圈吹鼓然后系上繩子才去摁下了電梯開關。
東方玉中等身材,前幾年買了這里的房子,他深知橋下的情況,所以每當下大雨的天氣,他總要冒雨到下面去看看,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下去干什么?不知道。沒有誰要求他這么做,完全是一種下意識,每當下大雨他都會這么做。你說他思想高尚也好,說他是自覺學雷鋒也好,反正他總要這樣做,每次做卻從來沒有想過什么,也從不聲張,所以誰也不會想到半夜的瓢潑大雨中會有一個人從家里走出來。他就是想萬一……萬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花草在風雨中搖擺哭泣,掙扎一番后無力地倒下了。低洼處全是水,水漫過了馬路牙子,街道一下變得寬闊起來。草叢中的小路已經看不見了,這小路不是那種平坦的水泥路,而是由一塊一塊石板組成,中間隔著綠茵茵的小草。東方玉不用摸索試探,憑著熟悉的感覺他一路走來,剛接近路邊還沒下臺階就聽到了“救命救命”的喊聲,他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可是,聲音一下又沒有了,他以為是耳鳴產生的錯覺,停下腳步,支棱起耳朵仔細聽。
果然是有人在喊救命。
這聲音怎么有些耳熟?聽上去似乎很遙遠,似乎又很近。聲音是一種符號,是一種特征,像指紋一樣,彼此都不一樣。隔著窗戶一聲咳嗽,你就可以辨別出是不是親人回來了。聲音更是一種圖像,聽著聲音你就仿佛看見了不同的身影。東方玉的大腦急速轉動起來,調動所有的細胞來辨別發(fā)出聲音的人。
他不敢怠慢,加快了腳步。今晚幸虧來了,不然那個人可怎么辦?他迅速地小跑著,此刻臺階已像個瀑布,可別讓自己滑倒,他叮囑著自己小心翼翼下著臺階,到了最后一個臺階上。
橋下黑黢黢的。橋下原是有路燈的,早不壞晚不壞,偏偏在這大雨中不亮了。他用眼光搜尋著。橋下空無一人,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隱隱綽綽可見沒過頂面的小汽車。是誰在呼救?真是耳鳴了?
他睜大了眼睛,使勁在橋下搜尋,毫無目標。可能是聽錯了,這么大的雨哪里會有人呢?他轉過身要走。
“東方玉救命??!”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而且直呼大名。
一聽到這喊聲,他的頭皮都要炸了,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扎滿全身,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包裹了他。莫非真是碰見鬼了?他心驚膽顫,更加加快了撤退的腳步。雖然他是一個無神論者,但在這夜深人靜的暴雨中,憑空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驚悚萬分。
“救命啊,大哥……東方玉,是我,救命……”
東方玉轉回身重新走下臺階,一個閃電,隱隱約約看到了橋墩下水中的人,好像是季北梅!半夜三更她怎么會來到這里呢?這時炸雷猛然響起,他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是季北梅,救救我!”
聽到季北梅三個字,他才有點鎮(zhèn)靜了,停下來瞪大了眼睛,借著橋外的光亮,或許是眼睛適應了黑暗,他看到了橋墩下的人一張驚恐萬分的似曾熟悉的臉。果然是她!
他的心一下輕松了,穿著雨衣一屁股坐到臺階上。臺階上的水沖刷著他的后背,從身體兩則洶涌地沖下去,東方玉哈哈大笑起來。
“季北梅啊季北梅,你也有今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常說無意之財不可得,得了不得好活,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今天老天報應了!哈哈哈……”
東方玉發(fā)出一陣爽快的幸災樂禍的笑聲。他真想像小品演員范偉那樣手舞足蹈地叫喊:是哪位天使大姐幫了我的忙???可惜是在雨天、是在這狹小的臺階上,無法讓他盡情地發(fā)泄。
他不管對方的反應,笑夠了,才不慌不忙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文革時期的事,那是我們家的一件真事。文革期間,我們家受到沖擊,當時我們家經濟條件比較好,街坊鄰居都借過我母親的錢,十塊二十塊的,不等。我的父母被紅衛(wèi)兵遣送回老家,走之前母親向那些借她錢的人討債,人們都很同情我們家,借錢的人都想方設法還了。唯獨有一家,那個女人和你一樣昧了良心,硬說錢還給我母親了。老太太明知她是胡說,可是人家出身好,只好打掉牙齒往肚里咽,自認倒霉。當時十塊二十塊錢不是小數(shù),一個人一月的工資也就三四十元。你沒想到吧,那個女人在我們走后不久就得了癌癥,沒等文革結束就死了,街坊們都說這就是虧人的下場!”
東方玉與季北梅夫婦認識是在十幾年前,結怨卻是三年前。
季北梅的丈夫是工商局的公務員,那年,他所管轄的鄉(xiāng)里一個村賣宅基地,他便利用工作關系以極低廉的價格買了一塊。買了地他卻不蓋房。他對在此地做買賣的一個外鄉(xiāng)人說,你想不想在這兒有個家?外鄉(xiāng)人說當然想了,到哪兒弄去呢?季北梅的丈夫說,我有一塊地,我出地皮你出錢蓋房,蓋好后咱倆平分如何?于是,外鄉(xiāng)人蓋好房后一分為二平分了院子和房產。季北梅他們兩口子當下就把他的那份賣給了東方玉。十幾年的日子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去了,忽然城市改造的春風刮了起來,拆遷讓村民們一夜暴富。季北梅和他的丈夫立時紅了眼,一紙訴狀將東方玉告到法庭,要求簽定的合同無效,要收回房子。她的丈夫因是公務員不便出頭露面,就讓季北梅出面打官司。無奈房子已經拆遷,但法院竟然判決東方玉敗訴,返還季北梅夫妻二十萬元。從此,兩家結了怨。
對方久久沒有回音,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述說。
東方玉悠然地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讓煙在肚子里悠閑地溜達一圈才從鼻孔里慢慢地噴出來。一個炸雷又響了,雨下得更猛更密,閃電再一次照亮了橋下。東方玉一驚。
水在悄悄地上漲,眼看快到季北梅的下巴了。女人的臉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楚,但可以想象出絕望與恐怖的模樣,現(xiàn)在她已經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了。
他想,不能再猶豫了,就是季北梅也得救。東方玉把煙扔進水里,煙悄沒聲息地滅了。他站起身拿起了救生圈,一手握著繩子,可是他又停下了。
“東方大哥,求你饒了我這次,來生做牛做馬我也會報答你!”季北梅看到東方玉猶豫的樣子帶著哭腔說,“那二十萬我如數(shù)還給你!”
“你的話還可信嗎?”
“可信可信,你可以給我老公打電話讓他現(xiàn)在就把錢送來,真的,讓他現(xiàn)在送來!”
“哈哈哈……”東方玉又是一陣大笑。
這笑聲就像一把鋼刀在凌遲她,季北梅傷心地哭了。救命呀……
“你不要叫了,在這夜深人靜的雨天是沒有人會出來的,除了我。怎么就讓我碰到你了呢?這是不是老天的安排?我要是看著你活活地淹死,真是如了我的愿。你知道嗎?在法庭上我真想一刀捅了你!可是,真要那樣,我就變得和你們一樣沒人味了。小貓小狗還有個動物協(xié)會保護,何況你總算是個人吧!老虎吃人不?可還得保護它。記住做人要有良心,要講誠信!”
“謝謝大哥,我記住了,我真的會還你二十萬,連利息都算上,還有這輛車也給你!”
“車嘛,不過是一堆廢鐵?!?/p>
“我再多還你十萬!”
“哈哈,你是坑蒙拐騙發(fā)了財了吧,你真以為錢是萬能的?你說,一個人的生命能值多少錢?你說不出吧?生命是無價的!告訴你,我今天是不會救你這個人……”
沒等東方玉說完,季北梅聲嘶力竭地叫道:“東方玉饒命啊,救救我!”她想難道真是老天報應了嗎?
東方玉說:“你別慌,聽我把話說完。豬狗都不吃昧心食,豬吃食上膘,狗吃食看家護院救主人。你連豬狗都不如,拉出來的屎竟然又吃回去。像你倆這樣的人真是天下少有!”
“我錯了,真的錯了!”
“生命是寶貴的生命是無價的,是多少錢都無法買到的,不要說二十萬三十萬,你現(xiàn)在有二百萬能救你嗎?人是要有良心的,喪了良心老天就會報應。你記住,今天我救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的命!”
季北梅驚愕的臉上由悲轉喜,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不知是懺悔還是歡悅。
季北梅抓住了東方玉拋出的救生圈,狼狽地爬上了岸。
東方玉正色道:“今天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讓我碰上你了呢?”說完,轉身走了。
季北梅望著遠去的背影,叫道:“大哥……謝謝……”
東方玉頭也不回地沖進暴雨中。
守夜人
我們這個小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都是六層的板式樓房。樓房都是三十多年前建的,雖說是老房子但仍很結實,那時候人實在不會偷工減料,還沒有豆腐渣工程,只是房子的格局不時興了,以兩居室為例,只有兩間大臥室和廚房、廁所,沒有廳。但在這房價高于天的當下,住起來還是很不錯的。
房子原先都是廠里福利分房所得,后來花了很少的錢買下來成了商品房。雖說是私有房,難得可貴的是政府沒有忘記這些老住戶。有一天,各個樓門前都貼出了免費對樓房外墻增貼保暖層的決定。說這是政府的惠民工程,居民們都很高興。
不久,一輛卡車運來了一車鋼管卡子什么的,說是專為搭腳手架用的。第二天,就來了一批工人,七手八腳地忙活起來,橫一根鋼管豎一根鋼管,中間用卡子螺絲固定起來,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像猿猴一樣靈巧地奔上奔下,行走自如,腳手架一層一層地加高,一直到六層那么高才停止。腳手架搭好后,又運來了保溫板,正式地貼保溫層。
入夜后工地安靜了下來,工人們都休息了,只有腳手架包圍著萬家燈火。
夜深了,我睡得正熟,忽然被一陣廣播聲驚醒,是唱戲的聲音?!皠⒋蟾缰v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花木蘭”正豪邁地唱著。我住在一層,從窗戶望去,只見樓與樓之間的路燈下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捧著收音機在聽。那戲曲聲正是從他那個收音機里發(fā)出的。怎么放那么大的聲音,這不是擾民嗎?我有些生氣地想。
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睡覺中一旦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干脆起來,決定去說說他。我很納悶,這個人是干什么的?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這兒來聽收音機!要說是壞人吧,做壞事應該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不出聲響,哪能這樣張揚?
我走到他跟前說:“師傅說,你能關小點聲嗎,多吵人呀?”
“噢,”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吵著你了!”趕忙把收音機關小了。
我聽他聽的是河南豫劇,就問:“你是河南人?”
他抬起頭疑惑地問:“是啊,你咋知道的?”
“我見你聽的是河南豫劇。”
他笑了:“對呀,你也愛聽?”他操的是河南味的普通話。
我搖搖頭:“豫劇倒是不難聽,小時候聽過《朝陽溝》,說知識青年下農村的?!蔽覇査?,“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跑這來聽收音機干嘛?”
他指指身后的腳手架說:“我在看工地?!?/p>
我納悶,這安好的腳手架也有人偷?他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啥事都有。我聽了他這文縐縐的腔調,不禁仔細看了他兩眼。中等身材,面孔黝黑,典型的莊稼人模樣,年紀約摸有五十歲。剛才說過,我這人有個毛病,睡覺一旦有人打擾就很難再入睡,所以干脆和他聊了起來。
從他口中得知,他們這個工程隊的人都是一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黨,他的外甥是頭兒。我想,這些外鄉(xiāng)人能在我們大城市里攬到活兒夠有本事的,他接下來的一番話解除了我的疑惑。他說他們村有一個老鄉(xiāng)在市建委當領導,不是一把手但管點事,把他們介紹給了市建設公司,從此在城市扎下根,不愁找不下活。外甥給他這個舅舅安排了個輕松的工地活,不用攀高爬低地死受苦。
我說,你這般年紀不該出來了,在家享享福就可以了。他說不行,孩子還上大學呢,不掙點錢咋供到畢業(yè)?
我說農村現(xiàn)在也不錯,空氣好,種地不上稅,有幾畝地也夠吃夠喝了。
他苦笑了一下,掏出一盒煙,遞給我一根。我搖搖手說不會。他點燃了煙接著說,你們城里人不知鄉(xiāng)下的苦處,一年到頭日曬雨淋,也就是混個肚子圓,錢是沒有的。種地一年,水錢電錢肥料錢種子錢算下來還賠錢呢,要不怎么說農村沒人愿種地都跑到城里打工了?
他說著拿起身邊的一瓶康師傅飲用水,仰脖喝了兩口就沒了。他央求說,老哥,能不能幫我灌一瓶自來水?我說可以可以,拿了他的空瓶子就回了家。
到了自來水管跟前我卻猶豫了,真的就給人家灌瓶自來水,也太小氣了吧?出門人不容易。我改變了主意,從茶葉罐里倒了幾粒鐵觀音茶,這時正時興喝鐵觀音,鐵觀音被吹得天花亂墜。我是不喝鐵觀音的,只喝龍井和碧螺春,這盒鐵觀音是別人送給我的??追蜃诱f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純屬胡說,自己不用的送給別人也是物有所歸。我用一個跟茶壺差不多大小的小鋁壺泡了一壺茶,這鐵觀音看上去只有幾粒,泡開了卻是一片一片的大茶葉。
拿到他跟前他極為感動,連說謝謝,說自來水就行干嘛還泡茶!我說,你守夜,茶水正好給你提神。
第二天晚上,我又泡了一壺鐵觀音給他送去。他又是一迭聲地感謝,我順便還給他帶了一盒蚊香,是那種一盤一盤用打火機點燃的?,F(xiàn)在家里都用液體的,一插上電就好了,特方便,所以這老式的蚊香就廢棄不用了,擱在家里也是擱著,不如送給他算了,幫他驅蚊也算是做好事了。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地問,你咋對我恁好呢?我說這有什么,不就是一壺水嘛!好出門不如孬在家,我年輕時去插隊也多虧了當?shù)乩相l(xiāng)的幫助,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說你是知識青年?我說老三屆高中的。他說你們都有文化。我說知識青年實際沒文化,有些初中都沒畢業(yè),哪來的文化?“文化大革命”害死人,你是沒趕上那個混亂的年代。
他說,我趕上了個尾巴。
我嘆口氣說,那真是個不堪回想的年代,我真不知道怎樣形容它!
他摸了摸茶壺,還有些燙,便揭開了蓋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時期,那是疑慮重重的時期,那是陽光普照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籠罩的季節(jié),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讓人絕望的冬天,我們面前無所不有,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我們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們大家都在直下地獄……
我驚得目瞪口呆,像觀看外星人一樣盯著他,想不到這個相貌純樸膚色黝黑的人竟然能背出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一段,真是凡人不可貌相,小看不得!
你看過狄更斯的小說?你上過學讀過書?你愛好文學?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大字不識多少的農村人,所以才這樣一連串地追問。
從他的口中了解到,他高中畢業(yè)后以兩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后來到縣里上了個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后回村當了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我說當醫(yī)生多好,你看現(xiàn)在醫(yī)生多吃得開,看病都得塞紅包,還有藥品回扣?,F(xiàn)在當醫(yī)生的買房買車都發(fā)了財。
他點點頭,確實是這樣,光藥品回扣就是一大塊,更不要說那些吃不死人治不好病的假藥了。可是你想過那些病人和他們的家庭嗎?看病憑的是良心?。∥腋刹涣四鞘?。再說衛(wèi)生所那點微薄的工資,哪里管得了家!孩子還在上學,如今的大學貴得要命,老百姓上個大學真難呀!
我說你有一技之長,應該利用起來,你沒看現(xiàn)在到處是診所,是個人就會說什么祖?zhèn)髅胤?、獨門絕技之類的。一天騙一個人,世界上的人一輩子都騙不完。
他嘆口氣,咱干不了那事。他說,原以為看病難只是在我們小地方,天高皇帝遠嘛,鞭長莫及。哪里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到了這大城市也一樣。我們老板的媽也就是我的老姐姐腰上出了毛病,都說大城市設備好醫(yī)生技術高,千里迢迢來到這兒。進了骨科最有名的積水湖醫(yī)院一通檢查,說是要做手術。做手術前要做核磁檢查,但醫(yī)院排的人太多要半個月以后才能排上號,把我那外甥急得什么似的。好說孬說都不頂用,最后趁沒人的時候給醫(yī)生塞了兩千塊錢,他才說要不你們去848醫(yī)院照一個,那里人少。你聽這醫(yī)院名,848,發(fā)死人的財!果然到了那里當天就做了,回來第二天就做了手術。你要不塞那兩千塊錢,他還不告訴你呢!他嘆了口氣說,你看現(xiàn)在,醫(yī)療教育這兩個最神圣的地方竟然墮落成什么樣了!
他用了墮落一詞,這回我沒有驚訝,能夠背出狄更斯作品的人絕對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
工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每天都會來守夜,我也每天都會給他泡上一壺鐵觀音,幾天下來,我們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
樓房的保溫層貼完后就是整理刷漆,使舊樓煥然一新,然后就是拆腳手架。我說,工程快完了,你們這里做完了還有活嗎?他說,活有的是,做不完。我說你們老板夠有能耐的。他說,有,這年頭有關系就是有能耐。我說,你們不老得進貢?他看看我反問一句,你說呢?然后又找補一句,豈止是進貢!
那天晚上,我們照列坐在路燈下閑侃。樓前有一片綠地,種著花草,低的是一片二月蘭,高的是月季和夜來香,最邊上是一排冬青做圍欄。有花草蚊子就多。我說夜里蚊子不叮?他說不叮。我說,我可不行,白天出來晾個被單都會被蚊子咬個包。他說,你是知識分子,細皮嫩肉的,蚊子愛吃,我們老皮粗肉的蚊子叮不動。我說,老伴說我的肉臭,蚊子專找臭肉叮。
我們都笑了。他說,有你這蚊香在,蚊子它不敢叮我。
他忽然說,你腿有毛病吧,左腿?
我說沒有呀,但老伴也說我走路一跛一跛的。
你受過傷?
沒有!我想了想又說,前幾年跟孫女學滑板,仰面朝天摔了一跤,當時疼得爬都爬不起來了,是兒子用自行車把我馱回去的。第二天,孩子們把我送到醫(yī)院拍了個片子,沒傷著骨頭,吃了點跌打藥,用云南白藥噴了噴就好了??墒牵枚嗳丝次易呗返臉幼佣紗栁?,是不是腿疼?我說沒有啊,我不疼不癢的一點都感覺不到。
他說,傷筋了。我給你揉揉。
你能治了?
試試吧。
我松開褲帶彎腰,他在腰上捏揉不停,我感到他的手勁好大,一開始還向前趔趄了幾步才重新站好。也不知揉捏了多久,他停了手,然后猛地向腰上擊了一掌。我猝不及防,被這突然的力量沖向前去,要不是抱住路邊的一棵楊樹,非來個狗啃地不可。我有些惱怒嗔怪地望著他。
他問:感覺怎么樣?
我動動腰身,覺得好輕松。我走回去,他說,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跟老伴說了夜里的事。她看我走路的樣子驚叫起來,啊,真的不跛了!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們要好好謝謝他呢,你晚上跟他說,請他來家喝兩盅。
第二天晚上,卻換了另一個守夜人,我問昨天值夜的人呢?他說到另一個工地去了。
我一邊感到遺憾一邊不解,他有這絕技為什么不開個診所呢?家境很容易就會改變的。明天一定得找到他!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