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次,我很想對母親把那個稱為羊城的廣州淋漓盡致地講訴一番,像解謎一樣,一層層解開,能夠讓她看到謎底。然而,我每次卻如鯁在喉,還是把想法爛在了肚子里。母親在山里生山里長,從未出過遠門,對南方以南的廣州,是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她沒有機會去廣州,但她對廣州的關注,遠遠超過了自己居住的鄉(xiāng)村與縣城。因為,在那遙遠的廣州,有她兩個為生活奔波的兒子,還有從這座南方城市寄出的信件與包裹。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因為我父親的辭世,我的兩個弟弟不得不隨著南下的人流,陸續(xù)去廣州打工謀生。家,是母親心中的世界。我父親走了,兩個弟弟繼而又離開家,母親心中的世界就散了。盡管,當時母親已經(jīng)從鄉(xiāng)村遷入了縣城,但她乘坐的車程最長沒有超過四十公里,她對千里之外四通八達的廣州,認識更是幾乎為零。母親無從知曉,她稱之為羊城的廣州,對于打工者來說,是一個由汗水、淚水組成的城市,并以洶涌之勢向佛山、順德、番禺、東莞、增城,甚至深圳、汕頭擴散……母親沒有進過正規(guī)的校門,大字不識幾個,弟弟的來信,都是我念給母親聽的,當母親聽到前后不同的寄信地址時,心中就有了疑惑與不安。為了消除母親心中的疑惑,我給她打了一個廣州好比是縣城,東莞就像鄉(xiāng)鎮(zhèn),深圳儼如村莊的比喻。母親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疑團還是漸漸消除了。
當《一封家書》讓李春波星光頻現(xiàn)的年月,我的大弟卻不知何故,中斷了流水賬似的來信。大弟仿佛在廣州隱匿了,連在東莞的二弟也無從與他聯(lián)系。
每每母親問起老二是否來信,我都以大弟可能工作太忙勸解她。
問多了,我也煩了。我對母親說,他是在廣州打工,你以為坐辦公室呢。就是這樣一句話,把母親噎住了,她轉身開始偷偷地抹淚。
一個月、二個月、半年、一年……我每次看到的是,母親問信時無奈而失望的神情。一年之后,母親每次接到老三的來信,便淚眼漣漣,總問有沒有老二的音訊,問得我心里都空落落的,不知所措。我趕緊去信給二弟,讓他來信說聯(lián)系上大弟了,好讓母親心中有個安慰。然而,這種善意的謊言無法抵擋住時間的軟刀。
翌年春節(jié)的前夕,母親叫老三傳信給老二,說不管怎樣忙,沒空寫信,但必須打個電話回家報個平安。新春的鐘聲敲響了,電話里再次傳來的是老三的問候,母親哽咽了許久,之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在后來的來信中,大弟一直沒有與母親談起他為何失去音訊的事。見面我問大弟時,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了。是呀,那樣潦倒的日子,不說也罷。大弟感慨:對于外來務工人員,廣州有開放的襟懷,但也有冷漠的一面。他無望無助甚至萬念俱灰的時候,看到深南大道上的拓荒牛雕塑,自己又找到了精神的支點。
母子連心。母親看不了報紙,她能連接廣州的訊息途徑,除了兒子的來信,還有電視。母親不但關注著南方城市的新聞事件,而且還關注著南方城市的天氣變化。2003年春天的一場“非典”(SARS),把母親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每天都在關注著廣州及其周邊城市的防控狀況。母親在這年春天的牽腸掛肚,母親在這年春天的祈禱,絕不少于老二失去音訊的那段日子?!胺堑洹睍r期,母親每天都期盼著兒子來信來電話,但每次電話來了,她都會說電話費錢,還是多寫信。在鄰人眼里,母親瘦弱的身體中透著一種堅韌。
讓母親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因為工作出差到了廣州。想想都后怕,那對母親是一個怎樣的心理壓力。
人,經(jīng)歷了“非典”那樣的疫情,更加會懂得家的溫暖與愛的珍貴。
那是人生一段最為郁悶而又無法消解的日子。三兄弟同在廣州,卻無法相聚。而我和兩個弟弟,像約好了似的,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兒就是給母親打電話報平安。
許是長期受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和影響,我覺得電話、手機短信、電子郵件、微信,甚至視頻等現(xiàn)代通訊工具,與手寫書信相比,便捷之余,仿佛缺乏一種溫情,少了一份關愛。我每次給南方城市的弟弟寫信,最后一句基本上是格式化了:多給母親寫信,有事說事,無事報個平安!
后來,兩個弟弟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基本融入了這座南方的城市,他倆能夠說一口流利的粵語,就是最好的明證。再后來,兩個弟弟陸續(xù)在東莞和汕頭成了家。同時,大弟在汕頭開了面包房,有了自己的店鋪,而二弟呢,在廣州與人合伙開了一家公司,生意都步入了正軌。我曾對母親說,定個時間,陪你去廣州走走,主要是去看看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孫女。母親因為暈車,一直沒有成行。每一次陪母親回老家,她坐短途車都暈得厲害,等于生了一場病,我們?nèi)值茉僖膊桓姨崛V州的話題了。
到了2014年,我的兒子,也就是母親的長孫大學畢業(yè)進入廣州,然后在深圳工作。母親與廣州,又多了一層聯(lián)系。母親已是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她的聽力已經(jīng)不如以前。然而,她特別喜歡聽電話,尤其是她的長孫給她的電話。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問一問吃過飯沒有,節(jié)假日回不回家?
直到現(xiàn)在,母親對于廣州、深圳、東莞、汕頭等區(qū)域,還沒有一個地理概念?;蛟S,母親曾經(jīng)聽過廣州有關“五羊銜谷,萃于楚庭”的民間傳說,她覺得廣州叫羊城,是十分的吉祥與美好,抑或有一條親情的紐帶與之牽連,于是,母親的生活中就有了一個不可缺少的羊城。
沒有人能夠界定稱之為羊城的廣州,在母親心目中的樣子。而我,也無法描繪。我想,在我母親心中,肯定有一個標準的答案。(原載《鹿嗚》雜志2016年5期。略有刪改)
(洪忠佩,江西婺源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出版散文集《感謝昨天》《影像·記憶》《婺源的橋》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