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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是我開給大地的花”
——劉年詩集《遠》讀后

2017-12-05 23:43
邊疆文學(文藝評論) 2017年11期
關鍵詞:詩人詩歌

徐 霞

“詩歌,是我開給大地的花”

——劉年詩集《遠》讀后

徐 霞

2014年9月,一位說話口齒有些不清楚、平日的生活也就是在村里喂喂兔子的農(nóng)婦一夕間在博客、微信等平臺保持了極高的話題度。那個秋天,她和她的詩歌激起了無數(shù)人一波又一波閱讀和轉發(fā)的熱潮,受關注度連連飆升。不多久,改變這位婦人命運的“伯樂”也被大眾一再提起。劉年,和他的《遠》在2014年第一次走進了我的視野。

作為詩人公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遠》是劉年2013年在參加第29屆“青春詩會”后留給喜愛他的人們的一份禮物,收錄其中的100余首詩歌不動聲色地展示著他在詩歌領域的激情與才華。但更多時候,我更樂意將《遠》視為詩人迢迢詩歌之旅的發(fā)端。從《遠》開始,劉年這個集游子與才子特質于一身的詩人,就徹底告別了遠去的過往,從此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將不再是會電焊、會機械維修的劉師傅,而是要用一生轉山轉水哪怕體力不支倒在路邊,也要“還遠方以鴻雁,還我以故鄉(xiāng)/還時間以寧靜和壯美/還自然以自然,還眾生以靈魂”(《黛青塔娜山》)的詩人劉年!

這幾年我不止一次地讀過《遠》。每一次品讀,都是一個異常辛苦的過程。那些布滿傷痛、無助的文字,讓我看到了一個孤獨、寡言、默默埋頭行走在廣袤天地間的劉年,他筆下高度凝練的詩行如同鋒利的刀子,一次次將試圖了解詩人內心世界的我刺傷。于我而言,劉年的詩歌就像是野稗釀的酒,濃烈、豐厚,后勁十足,哪怕只是輕輕抿上一口,都會在身體內觸發(fā)一場情感的大火,整個人跟著翻江倒海。

一、“不知是什么,讓他那樣疼痛”

他捧著肚子

像捂著滿腹的苦水

——《父親送我上車》

不知是桌上那棵“小心翼翼地開著細白的花/一點點風,就會顫抖”的車前草,還是那只被放生了的“膽小、敏感、笨拙/一碰,就縮成一團”的烏龜,走漏風聲,使得劉年滿腹的苦水如同包不住火的紙屑散落在我眼前。讀“人生若是小說/應從頭改起”(《恒河》)時,我禁不住地想,是什么讓一位詩人如此決然?恨不得人生一切從頭?

是因為孤獨嗎?

孤獨是《遠》當中不斷閃現(xiàn)的關鍵詞。對它的鐘愛,讓劉年看上去像孤獨成癮了一般。詩集才開篇不久,《空城》便落寞而至。題名中的一個“空”已使寂寥感撲面而來,更何況詩歌當中連續(xù)11次出現(xiàn)的“一個人”更是無比殘忍地凸顯了詩人孤零零的處境:“幾十年來,這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做買賣/一個人勸酒,一個人搖頭,一個人在陽臺上看戲/一個人冷笑,一個人擔憂,一個人擠公交,一個人排隊掛號/一個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闭嬲墓陋?,從來不是環(huán)境的靜謐,而是縱然周遭人海人潮一片喧鬧內心卻依然孤寂,是無論是哭是笑人生全部喜怒哀樂都只能由自己孤身承受的無助。我不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劉年生命的常態(tài),不然他何至于會一個人走路的時候經(jīng)常停下來,神情迷離呆呆望著天空不言不語,會“像明永冰川一樣膽怯/不斷地退縮,遠離萬家燈火和你的呼喚”(《我在云南的日子》),會“一個人,一個包,去遠方”(《遠方》),會獨坐菩薩巖俯瞰人間,只是因為看到人間照常升起的炊煙突然就淚流滿面。但我清楚,劉年的“孤獨”是他主動地選擇,他享受“一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獨自來,獨自去/獨自看書,獨自醒”,《水滴》開頭的“獨自”二字,讓詩人孤獨依舊,但接下來兩句“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膩”卻傳達出他的倔強與傲氣。相較于黑夜的無邊無際,一滴星光的明亮自然是微弱的,一滴水的清澈對于污穢遍地、油膩橫生的生活更是無足輕重,可即便如此劉年依舊堅決地想要成為一滴星光、一滴水,來守住自己的明亮與純粹?!罢l若想將我摳下來/我會劃破他的手//如果他想用錘子和撬棍/我要讓他看到,我背后的血和肉”(《名詞》),劉年是位胸中有傲氣的詩人,雖然命運很多時候留給他的只有無情,但他依舊清醒的孤獨的“遺世獨立”,依舊鷹一樣俯瞰人生秋蟬一般聲嘶力竭地呼喚夏天。大地,會看到他高傲的血和肉。

孤獨,儼然浸入劉年的血液。這是天性使然嗎?也許吧。女不讀“三國”(《三國演義》)男不讀“紅樓”(《紅樓夢》),某個余暉如熟透的橘子般橙黃的傍晚,端坐著聚精會神納鞋底的奶奶冷不丁對身畔正上初中的孫兒說。少年張大雙眼不解地望向老人,清澈的目光中滿是疑惑:“紅樓”(《紅樓夢》)為何不可讀?叛逆的心到底不聽話,于是,《紅樓夢》中的悲涼影響了他的性格與一生。那少年,便是劉年。可讓他徹底與孤獨結下不解之緣的,還是那弄人的造化。少年時代就讀《紅樓夢》并沒有為他成為文化人鋪就坦途,敏感、憂郁而感傷的性格卻使他在生活道路上遭遇了各種荊棘。搬運工、電焊工、機修師傅,是劉年早年闖蕩廣州等地時的身份,瘦小的身軀伴隨著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快節(jié)奏又冷漠的生存環(huán)境,讓他身心俱疲。在體力勞動的場地,他的智慧與精神追求等于無用。他領受了多少同伴與領導的白眼與嘲笑,他遭遇多少不公!苦澀的生活啊,只有孤獨如影隨形!幾經(jīng)周折,換了身份做了文人,有了看似敞亮的工作環(huán)境,坐在一群體制內文化人的中間,但有一天臨開會前文聯(lián)領導高高在上而粗暴的一句“你是臨時工,出去!”還是讓這個三十好幾的男人幾天都緩不過神來。在高墻般圍堵的生活面前,劉年幾乎從未得到過像樣的寬容與理解,至于尊重,對成名前的他而言更是遙不可及。財富、地位、權利,統(tǒng)統(tǒng)缺席,唯有孤獨,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不論時光的腳步或快或慢、或輕松或沉重,孤獨對劉年始終寸步不離、忠心耿耿。

“荒蕪壯麗無邊/命運如此蒼涼”(《瀾滄江大峽谷》)。因為孤獨,疼痛無邊無際,但痛入骨髓,卻絕不僅僅只是因為孤獨。如果劉年姓段名譽,就可以“權傾西南,富甲滇土,澤被一方”(《洱海之夜》);如果清晨,他是正廳級、一把手,至少可以把詞語們訓練得井然有序,但凡有個形容詞不聽話就立即開除;如果他是湘西的土匪,便能夠獨霸一方山水,既不許賦稅進來也不許風光出去,只要內心歡喜就讓胡家幺妹英英做壓寨夫人??上?,現(xiàn)實注定容不下這么多如果。生活中真實的詩人劉年“得帶上微笑和謙卑/一個領導都不敢得罪/最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喜歡”(《洱海之夜》),他的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極了“一只楚楚可憐的蚊子/在玻璃上亂撞,又不敢叫”(《昆明的星星不說話》)。捧讀詩集《遠》,無論是“去北京討生活”當中的一個“討”字,還是“在云南,我像狗尾巴草一樣躬下身去”中的“躬”字,又或者是其他深深淺淺卻無一不透著辛酸與苦楚的字眼,都讓我如鯁在喉,身體有種被釘進釘子的痛感。這份疼痛因為《在文林街大醉》變得愈加清晰:

一杯一杯地灌進去。身體內部

因為焚燒紙錢,引發(fā)了一場大火

掛掉電話,淚水奪眶而出

眼淚,為自己流,38了,還蝴蝶一樣天真

還蝴蝶一樣,惦念著岡仁波齊的雪蓮

這是一種大逆不道的罪過

我知道,有一天,命運會判我的極刑

…………

眼淚,為蒼天流,可憐的蒼天

被屈原問得滿臉鐵青的蒼天,在荊棘密布的荒城之上

僅比那棵葉子落盡的銀杏樹高一點點

像黑云悄悄地收走星子,我默默地收拾眼淚

愿蒼天降一場令彼此安慰的雨

劉年的眼淚,為常在深夜磨刀的胡正剛而流,為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雷平陽而流,為長發(fā)飄飄的教書匠楊昭而流,為大杯喝酒家鄉(xiāng)剛發(fā)生泥石流的王單單而流,更為可憐的蒼天而流。但我的眼淚,卻只為劉年一人而流,這個已然中年的男人面對孤獨、漂泊、無依的生活,束手無策、無所適從,為此他變得越來越沉默甚至越來越膽怯,一陣風吹過都有可能令他膽戰(zhàn)心驚。生活中經(jīng)歷過的一次次磨難,他咬牙、他隱忍,不輕易吐出一個“痛”字,從始至終如惦念岡仁波齊雪蓮的蝴蝶天真、純粹。如此無助、真摯,倔強到“不會轉身離去/世界,還欠我一個道歉”(《隨想錄》)的劉年,難道不值得我們?yōu)樗箿I嗎?!

疼痛,劉年詩歌的又一重要關鍵詞。那是他將自己的生命燒紅、錘打、淬火之后得來的。他把疼痛化作詩歌,祭奠曾經(jīng)那個一度被生活遺棄的自己。可貴的是,劉年不僅能夠體驗自己的疼痛,更因自己的深度疼痛而能對他人的疼痛“明察秋毫”。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與他交好的詩人(王單單、胡正剛、雷平陽等)都是一些內心有深度疼痛的詩人,也都是一些曾經(jīng)內心極為孤獨的詩人,他們自然地走到一起,抱團取暖,不敢有一刻忘卻人間的苦難,詩歌這一劑良藥教會他們驅除內心的疼痛與孤獨。他做編輯時,之所以能夠發(fā)現(xiàn)余秀華,也是他對另一個詩人人生的苦難有深度的理解,余秀華那些疼痛與孤獨的詩句擊中了編輯劉年的心靈。

二、滄海一聲笑,豪情仍在我自逍遙

今夜,我姓段名譽

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沒有心機

南詔島上,滿目洱海,多少蒼山

…………

今夜,我已深入江湖

灰云橫斜,漁燈明滅,浪花開謝

有暗流、漩渦和潮起潮落

英雄在此,螃蟹與豎子不得橫行

今夜,正義像風一樣無處不在

所有善惡,會在雞叫之前得到報應

——《洱海之夜》

疼痛與孤獨,只是劉年詩歌顯性的一面,是他內心向世界呈現(xiàn)的一個側面;在天地間顯得過于渺小的詩人內心還有異常強大的一面。詩人有他抗拒孤獨與疼痛的特殊方式,面對不公平的世界,他渴望行俠仗義。做一個俠客,是他的想象,是他內心世界的另一面,孤獨的弱者與豪強的俠客,二者融為一體。他用詩傾泄了內心的孤獨,也用詩完成了對強者的向往。

江湖上,是有俠客的。

他們時而揮舞著六脈神劍,漫天飛舞;時而揮舞著不拘招式的獨孤九劍,伺機給惡人以致命一擊;又或者,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玄鐵劍,磅礴之力令人嘆為觀止。當然,他們也很有可能出奇不意地使出金蛇劍,劍法詭異,防不勝防。

而詩集《遠》當中那些豪情萬丈的文字讓我相信,劉年即俠客。他那些足以將人捅成重傷的詩歌,就是他浪跡天涯的利器。

洱海畔,一聲“英雄在此,螃蟹與豎子不得橫行”的厲呵,就已經(jīng)讓劉年身上那股俠氣(好吧,還有他的逗趣)一覽無余。腦海不由得浮現(xiàn)這樣一副場景:灰云橫斜、漁燈明滅的夜晚,漆黑的天空偶有幾顆星星不時露出點點光亮,一身黑衣的劉年目光冷峻地注視著前方,身旁是那匹略微有些清瘦的黑色駿馬。右手緊握著腰間那柄削鐵如泥的長劍,他在等待最佳的時機,將那些暗流、漩渦和潮起潮落打個措手不及。今夜,他已深入江湖,劫富濟貧、路見不平,讓正義得到伸張善惡得到報應。

劉年說“詩人當有趣,好玩,當喜歡音樂和山水”(《最銷魂是那首詩》),那么,俠客呢?

我想,俠客當心有江湖,當熱愛酒和女人?!鞍阉幑奕∠?我們溫一壺黃酒”(《恒河》),“今夜,喝了太多白酒和啤酒”(《洱海之夜》),“將剩下的半瓶酒一口喝完/跳進黃河,水比想象的要冰冷”(《黃河》)。酒是神奇的東西,有時候它會助狂放不羈、豪情萬丈一臂之力。“用輕喚,撫摸一些女人的名字/再不喜歡,就來不及了”(《洱海之夜》),“要一場雪/要把足跡留給/追蹤我的警察,或者女人”(《俠客行》)。英雄自古愛美人,行走江湖心動在所難免,甚至有時候心動的不是“一個”而是“一些”,但注意了,說不定哪天就可能“有個女人白蟒一樣纏住我”(《哀牢山》)。

雖然,劉年自己似乎更樂意成為那姓段名譽的大理王子,權傾西南、富甲滇土,六脈神劍非常靈驗,伸手一指月亮也能夠多一塊紅暈。可我以為,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氣質——不羈、豁達、瀟灑還有些逗趣,或許更像不為紅塵俗世所累,豪情依舊、癡癡笑笑的逍遙令狐沖。瀟灑不羈的劉年,生活狠心地對他百般摔打,他卻因此練就了一身銅筋鐵骨,灑脫悠哉地哼起“詩在城外六七里,過了柳莊再往西”(《最銷魂是那首詩》)。他來自江湖也深入江湖。青草湖邊的木屋,是江湖,他在那里“等一場雪,不分南北/等一次潮,不辨滄?!保ā肚嗖莺叺哪疚荨罚挥纳铎o謐的竹林,同樣可以是江湖,在那里他“彈《廣陵散》,并長嘯/嘯聲帶有冰霜”(《遙遠的竹林》)。至于阿蓮,那個詩人試圖將她焊在身邊卻被掙脫的女人,也許就是他這一生念念不忘的小師妹,她的內心和星空一樣,是他所不能抵達的永遠。哪怕歸隱,他依然身在江湖,“不要在人群中/打聽我的消息/當我打開翅膀/會有風/掠起你的長發(fā)”(《老鷹之歌》)。

我視劉年為令狐沖,不只是他愛酒愛女人,最重要的是他近乎執(zhí)迷地愛著大地、自由、正義以及普天下的蕓蕓蒼生。翻看詩集《遠》,《梅里雪山》《在烏蒙山露營》《黛青塔娜山》《青龍峽的夜》《岡拉梅朵客棧》《瀾滄江大峽谷》《大怒江》《巴音布魯克大草原》等數(shù)十篇滿是行走感的詩篇,讓我深信劉年的的確確將自己當成了一株會行走的植物,不畏艱難、不懼風霜,只是虔誠地、敬畏地“匍匐,朝拜,讓心跳打動大地/從此,相信緣分與報應”(《梅里雪山》)。正是這份對天地的虔誠與敬畏,讓詩人得以體恤眾生的悲苦,“看到人間照常升起的炊煙/我突然淚流滿面”(《獨坐菩薩巖》),如赤子發(fā)出“我愿上天,還塔娜河以鮭魚/還遠方以鴻雁,還我以故鄉(xiāng)/還時間以寧靜和壯美/還自然以自然,還眾生以靈魂”(《黛青塔娜山》)的誠摯祈愿;同時也讓他更加堅定地拒絕虛假愛上真實,“將謊言,從生活中剝離出去/生命的本質是溫暖,微紅,寧靜,透明的水”(《深秋的睡蓮》);愛上自由,“突然,帳篷后面,有人大叫發(fā)財/我知道,又有一顆星星,死于自由”(《草山的星空》)。了解劉年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漫游天下。他用腳步,抵達遠方。圣潔的梅里雪山,寥廓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咆哮的怒江邊,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煢煢孑立,恰似那四海為家的俠客。越過高山蹚過深水,經(jīng)年累月的曝曬面龐愈加黝黑,萬水千山的奔跑身旁的黑駿馬越發(fā)清瘦,但心中的豪情與正義感,如拂過人間的清風朗照大地的明月,一刻未曾改變。

江湖上,是有俠客的。哪怕命運帶給他諸多苦難與委屈,他照樣可以笑著“把‘詩人’這頂帽子,從垃圾堆里翻出來戴上”,一邊說著“你可以罵我,笑我,嫌我,唾我,棄我,但不要同情我。我在憐憫世界”,一邊揮舞著他的獨孤九劍隨時準備沖向遠方。沒錯,劉年就是這江湖上的俠!內心的孤獨與對強者的向往是劉年詩歌的一體兩面。用詩句塑造的俠客身影從他的詩集中騰飛而出,仗劍走天下,瀟灑閱人生。

三、“尋找生命的證據(jù),或者證人”

阿福,從遠方來

到遠方去

尋找生命的證據(jù)

或者證人

——《攀枝花的渡口旅館》

福福兒,劉年的小名。它也許浸透著無數(shù)人對他最淳樸的祝愿,希望他命中帶福,希望他一生都康健幸福。這當然也是我對詩人的祝福,尤其是在讀了那一首《寫給兒子劉云帆》之后——“棺材里,不用裝那么多衣服/土里,應該感受不到人間的炎涼了//……碑上,刻個墓志銘/刻什么呢,我想一想/就刻個“痛”字吧/這一生,我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鑿的時候/叫師傅輕一點……”整首詩是作為父親的劉年在向兒子劉云帆交代自己的身后事,這本來是件沉重的事,但詩人卻將每一個字都吐露得異常云淡風輕,仿佛他說的壓根不是自己。然而,在看似平靜的情緒下詩人的人生軌跡也隨之被無情呈示,那是一段被“痛”裹挾的旅程,全程有著“這里,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一生”的茫然與絕望。與很多父親挖空心思拼命為孩子謀劃不同,劉年留給兒子劉云帆的只有坦率:“不用燒紙錢/不用掛青/我沒有能力保佑你”。問世間,哪位父親不深愛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劉年又何嘗不希望給予劉云帆一切他想要的呢。只不過他很清楚,身為父親能夠留給孩子最好的禮物莫過于讓年幼的心靈在漸漸成長的過程中懂得什么才是生命真正的價值與意義,他渴望他的孩子能夠尋找到生命的證據(jù)或者證人,就好像他自己努力尋找的那樣。

大千世界,太多東西讓人愛不釋手。劉年對詩歌的迷戀,近乎瘋狂。如果說在這份迷戀中多少還有那么一丁點的目的性的話,那就是他渴望通過“成熟的、嫵媚的、性感的、放蕩不羈的、讓人高潮迭起的漢語”讓一直以來加諸在他身上的不解、非議有朝一日能夠變?yōu)閷捜菖c理解。當然,這也只是他寫詩相對比較淺顯的一個目的,最根本在于“我希望,詩歌能延長我的命”,“希望,百年之后的某個雪夜,有個人看著我的詩歌,就像看著我一樣,默默垂淚”。世態(tài)炎涼、世事無常,對于孤僻、訥言、簡單的劉年而言,無論他是像狗尾巴草一樣躬下身去還是像土匪般去獨霸一方山水,都很有可能擺脫不了武功終究還給金庸,清澈到底屬于洱海,真誠和青衫也只能留在北宋的宿命,畢竟“荒蕪壯麗無邊/命運如此蒼涼”(《瀾滄江大峽谷》),但如果有那么一天,不管是不是百年之后,有一個人可以讀懂他的詩歌、體悟他斑駁滄桑的命運,感慨繼而垂淚,對詩人而言都將是一種安慰,都將是他曾活生生存在于這悲涼大地的證據(jù)。

阻止一聲咳嗽,或者決定一個歸期尚且無能為力的劉年,面對奔騰的生命洪流似乎更是做什么都顯得徒勞無功?!坝幸惶欤医K會離去/像一滴水,離開你的眼//有一天,我終會死去/像一滴水,回到大?!保ā端巍罚?,或許這就是他最終的唯一的歸宿??删鸵驗檫@樣,就要詩人眼睜睜看著他的生命“發(fā)霉發(fā)酵,腐爛成蛆,化為蚊蟲”(《虛構》)?又或者讓他“縮進睡袋,鴕鳥一樣,護住頭”(《在烏蒙山露營》),假裝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在乎?

不不不!詩人劉年決不甘于這樣!

因為他知道,“時間和茂盛的言詞不足以埋葬一切/一定能找到破碎的瓷器,證明歷史的骨頭”(《廢墟》)。哪怕自己的步伐慢一些,甚至是毫無意義的行走,他也想要找到生命的意義?!爸幌胱鲱w流星/哪怕只是瞬間的璀璨/也要證明/自己能夠照亮黑暗”,《冥王星》中的第5小節(jié),或許是劉年強韌內心的一大寫照,不管他是不是從遠方來、未來能不能抵達他想要的遠方,只要有哪怕片刻的璀璨照亮黑暗,他活著便也不僅僅只是活著。正是這樣的精神氣度,讓劉年的文字有了力量,也具有了美學意義上的悲壯感。我之所以如此迷戀劉年的詩,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韌勁十足的文字。“改行后,依然是劉師傅/把文字燒紅,錘打,淬火”(《劉師傅》),劉年像對待藝術品一樣對待自己的文字,用高溫將它們燒紅,一絲不茍地錘打然后淬火,整個過程不敢有絲毫馬虎,直到它們最終合了他的心意,他才對著它們癡癡地笑,就像得到了珍寶般欣喜。劉年是對文字極度敏感也極有要求的詩人,他用天賦、才情和努力,用高度凝練卻意蘊豐饒、精致卻接地氣,鋒利得讓人過目難忘的詩句,還原了詩歌最應該有的模樣,也映照、刻畫、升華了他的生活以及存在。

結 語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詩是真正讓我們安居的東西?!眲⒛甑脑姡绺?,稍加譜曲定會是這個時代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劉年的歌,似酒,苦而烈,還有十足的后勁,抿上一口就很容易忘乎所以地貪杯。讀劉年的詩,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和靈魂近距離接觸,雖然明知這是件危險的事卻照樣樂此不疲。

《遠》是劉年公開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它為我更好地了解進而理解詩人和他的辛酸、苦痛、倔強、傲氣提供了可能。不知道那時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世界,頭發(fā)很長煙抽得很猛的劉年,如今是否得到了時光的溫柔相待,過上了渴望的“枯坐,寫字,煮小粒咖啡/一天不下一次樓,一天不說一句話”的隱居生活,又或者他已像嵇康一樣去深山里打鐵,輕輕掄起鐵錘,把砧上的鐵當成木魚。但不管現(xiàn)在的劉年在經(jīng)歷著怎樣的生活,我相信他依然會在某個清晨或黃昏,“沐浴,焚香/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向著岡仁玻齊跪拜”(《遠方》),他對大地的敬畏,對蒼生的悲憫,我從未懷疑過。

福福兒,這是劉年的小名,更是對他美好的祝愿。愿頭頂,永遠有你百看不厭的璀璨星空;愿大塊大塊的黃,已經(jīng)涂掉生活中毫無血色的部分,讓你能夠散發(fā)黃金一般的光芒;愿風、雨和雪交織的深夜,住進你心中的不再是絕望和害怕!

【注釋】

文中所引詩句,均出自劉年:《遠》,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

徐霞 1988年出生,生于江南居于春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從事文學批評。在《文藝報》《作家》《創(chuàng)作與評論》《邊疆文學·文藝評論》《云南日報》《都市時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評論若干。現(xiàn)為云南人民出版社編輯。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楊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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