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夜魚
西行散記
湖北◎夜魚
拒絕電瓶車,甚至舍棄了駱駝,我選擇遲緩艱辛的姿態(tài)與你赴約。
踏著一生累積的層層黃沙,我必須小心翼翼,別讓突兀的踉蹌,絆倒內心最后一支做夢的葦草。
灰撲撲的老樓閣,像是站在烈日下言拙情深的故友,長長廊檐的袍袖提供著友愛的蔭覆。但請原諒,我要省略掉他們,忽略飛檐翹角的復雜構思,更不會去看廊檐下那一幅幅自我得意的丹青筆墨,對于你,任何一筆都是多余的。
你就在那里,安靜如隱士,圣潔如處子。
把泉眼藏在黃沙深處,但又把全部的皮膚裸裎在蒼穹下,你是不毛之地里的詭異魅影?還是天地給蒼生提供的一句醒目箴言?
“想啊念啊,月牙泉……”沙啞的歌聲里漂滿了沙粒,渾濁荒涼得太久,被憂傷與愛折磨的聲線,遠比鳴沙山的嗚咽還要哀婉持久。
干裂的路途孕育出五色,攤開在你周圍,而寂寞化身為七星草,簇擁著,是裝扮也是隔開。這一生我該如何保持同樣恰到好處的距離,才能與夢想融為一體?才能敞亮得和你一樣天經地義?
但即便沒有這些阻擋,我依舊不敢觸及,像一個剛從前世穿越回來的人,羞于提那些曾經所謂的跌宕漫漶,或干涸皸裂。
歷史和美學比巖壁還吃驚:有時美只需電光火石一剎那的凝固。
一千年也是一剎那,你看,她的腰身還在巖壁上軟著。而光陰腌制的部分,是蠶繭繅絲,繞裹著熟透的曲線和骨骼。所有飄舞的肌肉都冬暖夏涼地香著。
手握畫筆的無名匠人,并不知道勾畫的那一刻,美遠比最高深的佛還偉大。他用十五年、三十年,抑或一輩子,細細地將魂魄烙刻一千年。時至今日,無非是從粉紅到暗褐,但不影響貴氣透過巖壁,襲擊不夠自信的臟腑
美打敗了一切意識形態(tài),獨立出來,像一首無人敢解讀的詩歌。美只負責用靈動的雙腳踏出韻律,至于跟隨的虔誠,只能在她腳底下匍匐。
嗯,美只膜拜自身。
她到了這里是中年,泥沙俱下,億萬黃皮膚的黃啊,看起來昏沉沉,卻更得用力了。
懷念源頭淺唱的少女時代,那些唱出青稞、酥油茶、格?;ǖ娜兆樱D瞬即逝。
哦,母親,就像我們的小橋流水,葳蕤清澈,竹馬青梅……
轉瞬即逝?;夭蝗チ耍植荒芡O?。
對面白塔山上的古樓寺廟更老了,淡薄的香火里,新樓嘩啦啦大軍壓境,鱗次櫛比。那么多的蜂擁、欲望、抗爭和委屈,那么多的悲傷、憤怒、幸福,和一茬茬冒出來的柔軟呼吸
她要帶著這一切向前,向前,拼命用力地向前去,她有柔韌的肩臂,她曾托舉過山巒、沙漠、土壤和戈壁。
母親,那年您剛滿十八歲,為了掙脫被安排的宿命,從煙雨江南一路風餐露宿,扒上一節(jié)貨車跳上去,哐啷一聲落定到站,蘭州又成了您另外一個宿命。而這座鐵橋一百多歲,它見證過一波又一波詭秘的大風云,也見證了你漣漪微漾的小憧憬。五十六年后又與昏黃濃厚的我相遇。
母親,此刻我們肯定跨越了時空重合到了一起,當兩代人的長嘆砰然擲向滔滔不息的黃河水。
一度以為,知道事物的象征與寓意,遠遠重要于事物身形本貌。譬如,從未得見的菩提樹在我的信念里,是一大片覆蓋的蒼郁,是靈魂曝曬在現(xiàn)實烈日下時頓悟的涼陰。
當我繞過塔爾寺金頂?shù)乃聫R,在一處小小的花壇見到菩提樹真身,心底隨即冒出一簇驚奇:它那么矮小,一捆細細的樹桿展開一小叢謙遜的綠意。
我在高溫中,貼近它,像是要貼近森森禪悟之前的際遇。忍住一覽無余的白晝,忍住刺眼的七月,它的淡讓我不再奢望庇護。盤腿小坐,讓時間停駐成一串腕上念珠吧。
沒什么好羞愧的,我的姿態(tài)盡管屬于模擬,但能有幸貼近一棵真實的菩提,佛一般的歡喜卻非模擬。
紅塵里有最龐雜的經卷,博覽的結果,反而讓我越過了宗教的藩籬,以一種入世的姿態(tài)出世,懷揣最初的芳香,在綻放與凋謝中自然而然地皈依。
一絲漫不經心的草木清氣,從我的頭頂滲透至腳心。
蒼黃,枯澀,一望無際。審美的青苔徹底遁逝。
烈火焚心的刺白光焰里,你用決絕的干燥彌合了一切乘虛而入的縫隙。
與你相比,城壕甕捉是帶著水分的抗拒那角樓上齜牙咧嘴的炮口,看起來像虛張聲勢的道具。
站在城墻高處,我分明看到一個帝國漫漫黃沙也堵不住的孱弱內心。
我想抽掉歷史夾縫中藏著的一塊磚,讓那些冠冕堂皇的構筑傾圮成泥。
抽掉飛檐翹角,抽掉壕樓疊障,唯余一墩墩一溜溜單調的夯土,無規(guī)無形,單調又固執(zhí)地灰飛灰聚,不存在著磨損,也不存在著破碎。那些入侵的彪悍馬蹄算什么,誰才是最后的勝者?
哦,天地單調得如此干凈,又固執(zhí)得如此徹底。
一場大雨,并未洗清什么,橫撇彎折愈加模糊了。作為過客,匆匆一瞥之后,很快將視線投向遠方,那些逶迤的群山,也許匿藏著走失的筆劃。
考古者舉著放大鏡的手感覺疲累了,垂下,后退,換一種方式吧,如果將個體姓氏的局部拉升至整體,將某一瞬延長成整體的光陰長河,它若隱若現(xiàn)的曲折會不會類似于夢,疊印在我們心中的投影?而這一塊塊壘砌在山巒上的文字磚,也需要從遠處從高處鳥瞰,才能看到它緊密結合成的硬朗龍骨。
想要概括一個民族的歷史,通常不得不簡略掉個體。
大山無言,只有草木輪回,風過處,仿佛有一萬只巨獸隱于其中。生命的悸動,有時小到一支毛發(fā)的瑟縮,有時又大到幾千年的綿亙。
它們的字跡終將消逝,再無一筆痕跡,但那每一塊磚里凝聚的力與支撐還在。
鐵馬冰河,關山萬里,一輪白月懸吊春秋的夢里,萬千黃沙磨礪的靈魂,各有各的鮮活面孔。
讓人驚詫的深紅,一片片逼過來。
我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深感困惑,怎么西南的紅土敷上了大西北的山脊?仔細再看,那是被削割過的新鮮血肉,從底部席卷至腹部,直至尖聳的頭部。未曾削割的部分,除了黃慘慘的巖石,便是尷尬的灌木和野草,徒勞地想要涂點綠色。
山河破碎得如此斑駁,讓車窗上的簾子都為之驚悚,時不時地想要飄出去遮掩點什么。
但我知道,無從遮攔了,每隔幾座山峰就會出現(xiàn)一張巨幅的招商廣告,還在炫目地招攬著貪婪挖掘的同伙。
我深知西北大地的廣袤,也預料了車程的漫長,但我實在沒有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要目睹鋪天蓋地洶涌而來的疼痛。
一叢盛開在山腳下的雛菊,風中孤單搖擺的姿態(tài),讓人忍不住想哭。
一道又一道,像一步步退守,又像一步步進攻。
只有風能從它的步伐里探知御守的秘密。
飽含熱血的骨骼消逝了,弓箭刀戈亦被風化,障墻還在默守著什么?遠處沙海露出詭異的慘白,而月色卻白得慈悲溫柔。
它們承載過的對抗,也許只是轉化了形式,就像此刻,并無硝煙,但我仍然見到無數(shù)碎片,散布在墻與墻之間,又隨風飄散向更遠處。
而命運背后的門扉,卻從未被誰叩響過
鱗爪被刻在方磚上的一瞬,它的舞動便被永遠定格。集眾獸之形的吉祥物,怪誕,但不突兀。
仿佛它由來已久,天經地義地存在過。
夢想永遠是謎,跟隨著杜撰的翎羽不停起伏。而裝夢的場所怎可一覽無余?豎一道磚壁吧,哪怕雕畫得張牙舞爪,如同我們內心那只無可名狀又活靈活現(xiàn)的獸。再曲折一些,再多擋一下,讓現(xiàn)實不要那么長驅而入。
懷念那些將希望寄托于具象物的年代有精湛的手藝、古老的耐心,那些充滿想象力的夜晚,一群有著共通直覺的人,蟄伏在各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