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滟
左耳世界里的罪惡
□龐 滟
老刑有個怪毛病,每次去飯店聚會,總是推三阻四,迫不得已坐在餐桌旁,也是一副沉默寡言、食欲不振的樣子,早早離席出去抽煙。
好奇的我終于解開了這個謎團。
老刑沉重地吐著煙霧,給我講述了那個讓他悔恨一生的故事:
“那時的我是個年輕氣盛的司機,和幾個朋友在外地一家小飯店吃飯,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時,一個毛頭小子端著一碗麻辣燙過來了。我正在劃拳,猛一起身,這碗湯潑了我一褲子,又不偏不倚全扣在我新買的一只皮鞋上。我火了,讓這小子賠我褲子和鞋。飯店老板過來向我道歉,并答應讓那小子賠我錢。我報了實際價格一千元。偏偏那小子犯倔,說不是他的錯,是我撞翻他的湯,他沒理由賠錢。我被惹惱了,不光要求賠錢,還讓他跪在地上,把我的鞋擦干凈?!?/p>
說到這兒,老刑懊悔地掐滅煙頭,聲音嘶啞地繼續(xù)講:
“誰知那小子是犟種,梗著脖子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除父母誰也不跪。還說,我是強詞奪理在訛他。
“我被酒精麻痹了心智,火冒三丈,抬手給了他一拳,又掄圓胳膊向他扇去。在啪的一聲脆響后,我聽到一個女人的叫聲。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長發(fā)姑娘,蒼白的臉上印著我五個紅手印,她被打得一趔趄,險些摔倒。
“她是個漂亮的姑娘,黑黑的大眼睛滿含淚水,哀求我:‘大哥,求求您放過我弟弟吧,他小,不懂事,我來給您擦鞋?!?/p>
“那姑娘跪在地上給我擦鞋時,那毛頭小子拽起她,憤憤不平地說:‘姐,咱不能這么低賤,他的錯,他還打人,咱們報警。’
“這小子又激怒了我,讓我丟盡面子。正當我再次舉起拳頭時,那姑娘流著淚說:‘大哥,別打我弟弟,我賠您錢?!?/p>
“飯店老板拿出一千元錢給我,平息了這件事。
“沒想到,十天后,那個小飯店的轄區(qū)派出所打來電話,說那被打姑娘的弟弟報案,姑娘的耳膜被我打穿孔了。我不但要給她治病,還將被刑事拘留。
“我害怕了,拿出兩千元的積蓄,在這邊找到給公安局局長開車的朋友,惶恐不安地趕過去。
“那小地方的派出所所長,見到我?guī)サ木珠L司機,客氣地點頭哈腰,像見了局長似的。最后,他對那姑娘大聲說:‘你們有錯在先,這事兒,就賠你檢查費二百元,其他費用自理?!?/p>
“那姑娘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我,委屈地低下頭,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
“這個結果太出乎我預料。我對所長說:‘賠得太少了,把那姑娘喊回來,我多給她一些錢,先把病治好?!?/p>
“‘算了吧,你再多給錢,她會訛上你不放。’所長很江湖的模樣,揮著手說。
“那天,我又拿出五百元請那所長和局長司機吃飯,可心里一直很不踏實。
“一年后,單位又派我去那個小縣城出差。我特意去了那家小飯店,那姑娘和她弟第都不在。老板娘嘆息地說:‘那姑娘是出來給她弟弟掙學費的,她爸搶銀行進去了,她媽病死了,姐弟倆剛掙來的半個月工錢全賠你了,耳朵被你打壞了,沒錢治就回老家了。聽她老鄉(xiāng)說,她本來有一只耳朵就不太好使,這回,好耳朵又被打聾了,幾乎什么都聽不清了。為供弟弟上學,她下嫁給一個歲數大的瘸子,經常挨打受罵,無法忍受,一個人跑城里去打工,被騙進夜總會做小姐。她弟弟為救她逃跑,被車撞死了。那姑娘又被瘸子抓回了家?!?/p>
“老板娘的話像一枚枚鋼針扎進我的耳朵,是我毀了那姑娘。從那天起,我的半個世界里滿是罪惡感。我的左耳也開始嗡嗡叫,每天都像跑火車,怎么也治不好,崩潰得徹夜難眠,眼前總是出現那個女孩被人打的場面?!?/p>
老刑講完故事,淚流滿面。
我對老刑的勸解和開導起不到一丁點作用。他越來越孤僻,經常是一個人發(fā)呆、傻笑。他終于離家出走了,說去尋找被他打的長發(fā)姑娘。
一天,我在網上看到一段新聞視頻:在北方的一個小村子里,一個流浪漢手里攥著幾毛錢,見到長頭發(fā)姑娘就跟著不放,說要給人家贖罪的錢。流浪漢遭到很多姑娘家人的驅逐,甚至毆打。
我急忙抓起電話,打給老刑的朋友。被證實,流浪漢就是老刑,他已經被送進精神病院。
(原載《雪花》2016年6月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