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 耳
少女詩人尋愛記
文/索 耳
索 耳1992年生,廣東湛江人?,F(xiàn)為武漢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高中開始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作品見于《長江文藝》《 山花》《 芙蓉》《 小說選刊》等。
這篇小說展現(xiàn)了當下90后閱讀和寫作中存在的一種審美傾向:充滿想象力,對于語言和格調(diào)要求極高,對于人文社科作品的熟悉甚至是挑剔等等,但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其充滿年輕質(zhì)感的才華,和對于世界無窮無盡的好奇和野心。挑剔的與其說是審美和格調(diào),不如說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二十多歲的時候?qū)懗鲞@樣一篇小說,是多么讓人羨慕的一件事情!
——甄明哲
我的爸爸是一位詩人,我的媽媽是一位詩人,我今年十三歲,也是一位詩人。在我更小的時候所顯露出來的才華曾令整個文壇驚嘆。我六歲半時開始寫詩,七歲時我寫的詩句“無人希冀流星的拓片,乳液的蒸氣困住了內(nèi)陸——為了瓦解的靜”獲得了當年的駱賓王佳句獎。同年我還得了好幾個詩歌獎,都是很大牌的獎。沒人相信那些詩句出自七歲小孩之手。當我牽著爸媽的手走到領(lǐng)獎臺前,所有質(zhì)疑都化成了諂媚,老桿子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啊,難怪了。其實連我爸媽都不敢相信我能寫出那些詩來。起初我把自己的詩拿給他們看,他們很生氣我剽竊了別人的詩句,我不得不花點時間證明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自己女兒的天賦有多杰出。這一點讓我相當厭煩。我厭煩了向別人證明自己的才華。七歲那年我井噴似的寫了九百多首詩,每一首都足以留存千古,毫不夸張,沒辦法,因為除我之外整個詩壇就是個屁。在那之后我本應(yīng)該創(chuàng)作出更好更多的作品,其實要是我想,也可以做到,但我沒有。我宣布封筆了。就在我剛滿八周歲那天。十二月二十號。宣布對象是我父母,當時我踢翻生日蛋糕,跳到沙發(fā)最頂端,大聲告訴他們我再也不寫詩了,一句話也不寫了。他們停止了吵架,面面相覷,但很快又不當一回事了,他們以為我是鬧著玩的。我確實在耍脾氣,我很生氣,但說話算話,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說話隨便的人,我是考慮了很久才決定的,因為對整個家庭的怨恨,這個家庭就像一顆椰果,里面灌滿了腐爛的汁水,而生活在里面的人,他們到處漂浮,以虛無和自閉來解渴。我爸媽幾乎每天都爭吵不休,令人難以忍受的是,引起他們吵鬧的永遠也不會是黑格爾、德勒茲、齊澤克和拉康,他們只會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fā)脾氣,有時候我都覺得好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談?wù)撛姼?,不探究文學,至少在我面前是這樣的,我都不知道當初他們是怎么看上彼此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偶然,才讓他們做出一起生活的愚蠢決定。好幾次他們暗地里朝我訴苦水,我已經(jīng)厭煩這一套了,我甚至可以背誦出他們互相挖苦對方的臺詞。爸爸惱怒媽媽的地方在于,媽媽是詩人的同時又是一位妓女(確實如此),盡管他聲稱自己在意的并不是頭頂?shù)木G帽子,而是媽媽身份的雙重性是“對古典純一體域的死亡潑污”,這令他無比羞恥,但我覺得他的說法跟內(nèi)心所想正好相反;媽媽則認為爸爸好吃懶做,低能、無知又自負,“一只衰老而蠕動著的硬布線控制器”。講真,他們可能一輩子的才華,那么一點點的才華,也就全用在爭吵上,他們不需要考慮其他的,也不會把心思放在對我的培養(yǎng)上,他們都是極其自私的人,這點我早就看清了。假如我不制造點地震出來的話,他們可能就永遠沉睡在那張福爾馬林之床上面了。
我姓阮,叫阮星蓮。本來我不該姓阮,阮只是我爸爸筆名的姓氏,我非常厭惡這個姓,因為它讓我的名字看上去像一個越南人的譯名。以前我還背過阮攸的詩:“春蘭秋菊成虛事,夏暑冬寒奪少年”,還有胡春香的詩,那個時候我?guī)缀跏裁丛姸甲x,讀過一遍就能背,別說越南詩人,連玻利維亞詩人里卡多·何塞·布斯塔曼特的《馬摩雷序曲》我都能倒背如流,還有喬伊斯寫的那些爛詩,我都把它們刻在了顳葉上。但是這些如今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遙遠了。自從我封筆后,我也沒碰過文學,而且記憶力下降得相當厲害。這個過程是非常短促地完成的,大概是一兩個月內(nèi)吧,我?guī)缀跬饬怂凶x過的詩,同時不斷地掉著頭發(fā),開始我還可以扎馬尾的,后來就只能留一頭貼臉頰的短發(fā)。我父母以為我生了什么病。但醫(yī)生也說不清問題出在哪,身體檢查一切正常。他告訴我父母說這是青春期來臨的預(yù)兆。果真那之后我就開始長個兒,在學校的座位從前排移到最后排,但胸沒長,都現(xiàn)在都跟都靈的阿爾伯托廣場似的,第一任男朋友說我的兩個乳房里各住著一個尼采,一個管白天,一個管黑夜,只要他們醒來就不斷哭泣。隔著胸罩都能聽到他們震耳欲聾的哭聲。其實我并不相信他的鬼話,我想他只是找個借口去親近我的胸部罷了。五年級下半學期我們開始交往,他給我發(fā)了一籮筐的短信,信末總是署名“愛您的卑微的卡策馬赫爾”,我倆搞上之后他就再也不那么自稱了。我猜想他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滿意,一個輕率、明確的無需承擔風險的逐愛結(jié)果不在他的興趣范圍內(nèi)。我們好了三個月就分手了,就在我們一起看完“反馬戲團”的巡演后,糊里糊涂吵了一架,他發(fā)給我最后一條分手短信,同樣地上面沒有了署名。演出那天的情形是這樣的,兩個小時的時間,半個小時用來燃放動物糞便制成的焰火,中間一個小時是主體節(jié)目,就是把動物木偶戲錄像,投射在舞臺中間懸浮著的、裝滿了紅色液體的玻璃缸上面。直到此時,演出里都沒有任何一只動物實體的出現(xiàn)。看完木偶戲后,真正的高潮就來了。馴獸師帶著一只年邁的大猩猩出現(xiàn)在舞臺中間。這只大猩猩實在是太老了,渾身長滿了白色的絨毛。它大概已經(jīng)為這個演出奉獻了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時間。它看上去無精打采,出場后就仿佛一直在打瞌睡,但還是依順馴獸師的指令接過他手里的管狀金屬器具,放在嘴邊吹了起來。很快我們看到一只粉紅色的氣泡從管子的另一端冒了出來,并且在不斷變大。大猩猩持續(xù)吹下去,吹出來的氣體通過嘴唇和管道的交界處時發(fā)出了一種刺耳的摩擦聲,聲音到后來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鈍滯,好像每吹出一口氣它就要花費全身的力氣,我們每個人都在為這頭大猩猩擔憂,心想:停下來吧,別吹下去了!這時那只氣泡已經(jīng)有一頭大象,不,幾頭大象那么大,它也不再是粉紅色的了,在這個過程里它一直在變著顏色,從粉紅變成藍色、淺綠、紫紅、檸檬黃,再到現(xiàn)在的灰色。灰色還在逐漸深暗下去,直到氣泡完全變成墨黑,大猩猩才停止吹氣。我們被那充滿艱難和苦痛的聲音折磨得快崩潰了。此時全場鴉雀無聲,目光全集中在舞臺中央那只半懸浮的黑色航空母艦上面。接著,馴獸師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向四面的觀眾鞠躬。我們頓時感到了一種不由爭辯的災(zāi)難性恐慌。男友抓住我的手。馴獸師伸出了他戴有尖銳指套的手指,朝那只巨大的黑色氣泡一戳,嘭的一聲巨響,同時夾雜著所有人的驚呼,強大的爆炸氣流向我們迎面襲來。那一瞬間我們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不過是一陣風刮過來,吹亂了頭發(fā)而已。但是在此之后很多人開始哭泣,哭聲貫徹了全場。我不知道他們這是死里逃生的僥幸情緒,還是后怕心理,又或者是,真的是被演出的深刻內(nèi)蘊給感動了。真正能看懂演出的人不多。不包括我的男友?;丶衣飞纤恢弊聊ブ@件事情,雖然他默不作聲,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主動跟他說,湯淺政明的《貓湯》里面也有一幕類似的場景,他卻很激烈地反應(yīng)說:你以為自己很懂?以為自己什么都是對的?難道我沒看過《貓湯》嗎?事實上他就是沒看過。他當時很不服氣,顯得特別激動,仿佛失去了一貫的沉著冷靜的品質(zhì),其實我對此并不驚訝,他畢竟只有十歲,一個這樣年紀的男孩,絕大部分情況下內(nèi)心是極其脆弱的,不管在別人面前如何偽裝,如何強迫自己看那些電影,看布朗肖看巴塔耶,也不過是紙糊的老虎。在我面前這些都不管用。我們后來又爭論了幾句,給他造成了更大的傷害,于是我們干脆不說話了。我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是怎么走回去的,尷尬讓夜晚充滿著毀滅前的絕望。
分手后我掉頭發(fā)的狀況消失了。但是我感覺那些空著的毛囊也沒再長出來。一個月后我又交了新的男友,GIGI社的成員。GIGI社是學校里最有名的社團,一個主打古典迷幻和摸屎硬核的音樂興趣組織。而我之前并不了解,也不感興趣。我和男友是在“五七讀詩會”(每周五晚上七點在草坪上舉行)上認識的,他當時讀了我的一首詩,盡管朗誦得很糟糕,尤其是他蹩腳的帶有嚴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但給我留下了挺好的印象。準確說,他的幽默感,他身上一種能帶給別人輕松愉快的氣質(zhì)吸引了我。他不認識我本人,但他喜歡我的詩,這點是肯定的,因為在第二次詩會上他又讀了我的詩。詩會結(jié)束后我約他一天后在星巴克見面。約會那天他穿了一件橙黃虎紋帶帽毛呢外套。當我告訴他我就是那些詩的作者,他做出了一臉不信的表情。他跟我說,寫這些詩的人不應(yīng)該是你這種樣子。我問他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他搖搖頭,說,反正不是你。管他信不信我都無所謂。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寫了,也證明不了什么。我們約會的第一天他就告訴我很多關(guān)于GIGI社的事情,我從他說話的神情來判斷出他對自己的社團懷有一種自發(fā)的圣潔的寵愛。沒錯。寵愛。他跟我提起他們的鋼琴手,一位短發(fā)高個子女生,跟我一樣,除了她那一百三十多斤的體重。她有一個特別的癖好,就是練琴時一絲不掛。按她的說法就是,那樣可以更快地進入肖邦、勃拉姆斯或是肖斯塔科維奇的深淵。脫衣服像是一種儀式,一把開啟異托邦的鑰匙。她說當自己穿上衣服彈奏時就像個誤食了狗糧的業(yè)余十級鋼琴手,能把李斯特的協(xié)奏曲彈成麥克道威爾的協(xié)奏曲,把貝多芬的奏鳴曲彈成簡單的莫扎特的奏鳴曲,事實上她并沒有把李斯特彈成麥克道威爾,或是把貝多芬彈成莫扎特,她只是把它們都彈成了啜了點二鍋頭的后期竇唯,而這正是樂團的演出所必要的。盡管如此,她一直想好好地彈琴,她想把那些自己鐘愛的古典音樂在演出上彈出來,可是那樣必須得脫衣服,而在演出時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人樂意看。我從男友的調(diào)侃中聽出了一點別的什么東西。我問他是不是看過她的裸體了。他笑了起來說怎么可能,她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才裸體彈琴。我并不信他的話,其實他說過的很多話我都不信,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跟他在一起,原因是他那種令人沉醉的吸引力,直到現(xiàn)在我回想起來都心旌蕩漾。那時我深愛著他,我不想他只是把我當做一個足球或者游戲機,我努力使自己像他吸引我一樣吸引他。可是我什么也不會。連寫詩也不會了。我長得不漂亮,皮膚也不白,眼睛還高度近視,除了身材還算苗條——身高上我比他高了半頭不止,這反而令我苦惱,每晚臨睡前都要默默祈禱自己不要再長個子。我還偷偷地把媽媽的護膚品都試過了。出門前我至少都涂一點點粉,為了讓自己顯得更白一些。他也許注意到了,也許沒有。他從沒在我面前提起這些。有一次他把自己寫的詩給我看,詩里面刻意營造出了一種河井克夫式的詭異氣息(他把這種寫法稱為“煤氣泄漏法”),我告訴他我并不認為這樣寫出來的詩是一首好詩,我不喜歡把寫詩當做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的做法,寫詩跟任何藝術(shù)都無關(guān),既不是美本身也不創(chuàng)造美,寫詩是一個避免塊狀性的習慣,或者說,某種怪癖。就好比有些人喜歡到商店里捏碎方便面一樣。詩人寫詩是為了讓人生變得不完整。當我跟他說明這些時,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觀賞一只來自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新幾內(nèi)亞阿斯馬特族獨木舟。他的眼神讓我不露聲色地羞愧起來。
經(jīng)過男友的介紹我加入了GIGI社,擔任他們的海報設(shè)計。我因而認識了其他的社員,包括那位彈鋼琴的女生。令我意外的是他們幾乎全都讀過我的詩,尤其是當他們得知我身份后所流露出來的崇敬,以及為我那中止了的創(chuàng)作生涯而深深惋惜。中止而不是終止。他們認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創(chuàng)作者必然會經(jīng)歷這樣的階段,在這個階段里,時間過得艱難而靜默,就像穆索爾斯基的牛車,這時候作者可以到沙灘上散步,在游樂場吃檳榔,在幾千米的高空跳傘,總之跟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一切都要拋棄,盡量抓緊時間享受人生里最簡單的快樂,因為這個階段跟漫長的寫作生涯相比的話也是相當短促的。這個階段的存在是為了避免才氣過早地揮發(fā)掉,甚至是,為了避免人在“巨大的塊狀性”面前瘋掉。他們還舉了席勒創(chuàng)造出《卡洛斯先生》和《沃倫斯泰因》之間十二年的空白,以及胡安·魯爾福寫完《佩德羅·巴拉莫》之后的沉寂作為例子。他們說的這些令我羞愧不已,要按以前,就是說假如我沒有停止寫詩的話,我還真的臉不紅心不跳地把自己跟那些歷史上的大師們相提并論,但是自從我停筆以后,我越來越認清了自己,我越來越明白自己的卑微渺小、毫無用處。這確實是停止寫作給我所帶來的好處。一個對我至關(guān)重要的好處。寫作會使人盲目、促狹、殘缺。我決心要彌補回來。我以前幾乎沒有朋友,而現(xiàn)在我每天都跟社員們呆在一起。漸漸地我感覺自己融入了集體里面。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當我向別人提起GIGI社時,語氣也自然而然地帶有了“自發(fā)的圣潔的寵愛”。當然,這些都是令人欣喜的變化。唯一使我憂慮的是那位彈鋼琴的女生,從一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就不太好,不知為何,她對我的態(tài)度總是非常冷淡,尤其是偶爾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更是連一句話也搭不上。她似乎在有意排斥我。我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當然這些我都沒有跟男友提起,因為我總覺得有某種隱形的絲帶聯(lián)結(jié)在我們?nèi)酥g,若有若無,也許只是我的主觀猜測,但這種憂慮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自己。沒有人告訴我那些事情,我也不會問。一團玫瑰狀的云霧掩蓋住了事物內(nèi)部的東西。因為沒完沒了地想這個我晚上開始失眠,由于失眠我常常半夜里出來溜達,凌晨三點半過后,一般這時候爸媽睡得最熟,我躡手躡腳地從前廳出去,掩好門,沿路走出小區(qū),在自助商店里買了包煙,一個人在樹下抽著。等抽完了煙,我就跑到附近的植物園里去,不干什么,不破壞事物表面的形式,就站在那些石頭竹子的旁邊,每次站個三五秒,就能聽見一種細微但呼嘯不已的聲音,這些聲音讓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而緊張感又驅(qū)使我持續(xù)地聽下去。我不記得度過了多少這樣的不眠夜。那些燥熱的夜晚里混合著舌頭厚的大王椰尸體氣味的下沉氣旋形成了我對夏季的記憶。當時我不知道那些聲音代表著什么,現(xiàn)在我對它的含義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那是一種恐懼。對未知量的恐懼。這些聲音細微但呼嘯著穿越我的耳道,在我的心臟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騰飛著的陰影。我越感恐懼,恐懼就愈加膨脹,并且分離出一個反向作用的牽引力,把那些被恐懼映射的東西牽引到身邊來。每次聆聽完植物園里的聲音,我身上都會被汗水濕透,因此我不得不提前回到家里,在爸媽睡醒之前洗完澡換好衣服,同時也把身上的煙味除掉。抽煙被他們逮著是不可饒恕的。
就這樣過去了一個月。有一天課后,走廊上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竟然是她。她問我中午有沒有空,可不可以來她家一趟。我有些受寵若驚,問她什么事。她微微一笑,說沒什么,一起玩玩。我答應(yīng)了她。我們中午放學后一起走,一路上她說個不停,我意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非常活潑,至少比我活潑得多的女生。她興奮地說話的樣子讓我聯(lián)想起地球上的幾座火山同一天噴發(fā)的場面。她住在城北新建的小區(qū)里,旁邊是公元六世紀留下的運河遺址,上面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蠟狀的橡樹林。順著她房間的窗戶的方向擺放著鋼琴,一臺她五歲時就擁有的古典巨獸,她告訴我每當坐在窗戶旁邊彈琴,吹過運河遺址的風同時吹過她的身體,一股遙遠而新穎的力貼著她的前胸、掃著她的后背、鉆過她的腋間,揉過她的小腹,滲進她的肚臍,她被牢牢地釘在椅子上,又被輕輕地托浮在半空中。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彈出來的琴聲是最動人的。這個時候她彈什么就是什么,彈貝多芬就是貝多芬,彈拉赫瑪尼諾夫就是拉赫瑪尼諾夫,好像自己就是音樂家本人一樣。我清楚她向我描述的是怎樣的場面。她的房間只有十來平米大小,墻壁上她貼上了粉紅的墻紙,整個空間看上去像是某種瓜瓢的內(nèi)部。胡桃木的床,床上整齊地疊著黑白條紋被套的被子,枕頭套是淺藍色的,上面還留有一兩絲頭發(fā)。坐在床邊,面朝著鋼琴,鋼琴旁邊立著一只帶百葉門扇的衣柜。我坐在床上跟她講話的時候眼光掃到了衣柜上方擺放的那些小玩具,都是跟我們同年紀的男生愛玩的玩具,比如電氣槍、魔鬼賽車、《星際航行》里的飛艇模型等。我們東扯扯西扯扯,后來干脆躺在床上面對面說話。終于我們也講累了,聲音逐漸弱下去。她問我:你累了嗎。我說:你呢。她說:我累了。我說我也是。她說那就打個瞌睡吧。我真的合上了眼睛。困意慢慢卷過來把我包住。在那十幾分鐘里,也許是幾分鐘或者幾秒鐘里我做了一個短暫的夢。我夢到了一個碧綠色的球體從斜坡上滾下,在距離我還有一兩米的地方停下來。它仿佛要向我說點什么。恐慌在我的內(nèi)心凝聚。一個急速膨脹的過程,但誰也不知道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什么。包括綠球。夢境的邊緣體。很快我醒了,琴聲把我吵醒的。她坐在鋼琴前面,背向著我彈琴。她知道自己在干嘛嗎。只有我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光裸的后背沁出的汗珠遠望過去像荒野里的滿天星。她在演奏著什么?一首我無法說出名稱但肯定存在的曲子。無數(shù)密集的音符狂暴地從琴鍵射出。她腰間的環(huán)形脂肪隨著節(jié)奏跳躍不斷地升降,仿佛要脫離整個肉體的束縛。濕潤的發(fā)束冒著一團團的黑煙,在腦袋四周盤旋著。我被目前的景象徹底地驚呆了。大概過了五分鐘,她才停下手指,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你醒了?她說。我當時應(yīng)該是沒有回答。接著她離開椅子向我走過來,我清楚地看見了她的乳房,確實是漂亮的乳房,感覺應(yīng)該有柚子那么大,黃澄澄的,真的是太大了,這不是我們這般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乳房。乳頭和乳暈的形狀很秀氣。她在我身旁坐下的時候我的眼里還是黃澄澄的一片晃。她把手搭在我的腿上,另一只手從我頭頂繞過去貼住我的后背,緩慢地移動,由下往上,碰到了我胸罩的系帶。她輕輕地拉了幾下。系帶拍著后背細微地響著。然后她慢慢地解開我胸罩的系帶。我呆滯著任她擺弄。她手穿過我的T恤,包住了我的乳房。我感覺她的雙手好像有一股引力。在這股引力的作用下我忍不住全身顫抖。這時她在我耳旁輕聲說了一句:好小啊。語氣聽上去像是來自一場悲慘的古代夢境。然而就是這句話突然刺激到了我。我一下子從床上站起來,她冷不丁被我推到了一邊。我看都沒看她一眼就拎起書包從房間里跑出去,一口氣從十樓沖下去,像是被什么惡鬼追著一樣,直到我沖到大街上,看到那些商店的櫥窗明晃晃地反射著的太陽光,才開始松了口氣。我第一次有著這么慌張的經(jīng)歷。等我喘著氣沿著陌生的水泥街面走了差不多十分鐘后,才想起來自己的胸罩掉在了她的家里。胸前有著久違的涼意。
這件事之后我就很少跟GIGI社那幫人混了。肯定不是因為生氣,我沒有生氣,不管是鋼琴手還是其他人。沒什么值得生氣的。那天午后我走在水泥街面,走過那家榛子雪糕店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首詩,記不清是自己寫的還是別人寫的了,也忘了具體的句子是怎樣的,但我認為自己確實是記起來了。它的意思大概是說,當你走到湖邊,看著自己的倒影,你看到的只是藍色的混亂的自己。有什么值得發(fā)怒的呢?你生活在藍色的混亂之中,那才是真實的你。我覺得自己的記憶一點一點地回來了。我懷念起當初寫詩時候的那種感覺。單純??鞓?。天空上仿佛飄著一萬只永不掉落的風箏。我開始記起來巴略霍、W·H·奧登和昌耀的詩。男友察覺到了這些,他告訴我在他眼里我開始有了變化。我問他哪里變了。他想了一下,搖搖頭,說:也許我并不認識真正的你。他說的沒錯。真正的我在何方呢?真正的我在不斷變化中。他鼓勵我重新寫詩。我說我再考慮一下吧。其實我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情,正如當初我宣布封筆一樣,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的,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種考慮是徒勞的,我的大腦還不足以容納下這個龐大而復(fù)雜的世界,而正是因為自己的幼稚,才使得現(xiàn)實變得荒誕可笑。幼稚是一只雙頭矛,你試圖用它來戳破壁壘,同樣也可能刺傷自己。因此我不得不再次考慮包含了自己的考慮的整件事情。這段時間里我不知不覺地變得開朗起來,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蓬勃的氣質(zhì),像是1969年在月球表面行走的阿姆斯特朗,我變得越來越能融入這個世界,越來越能跟世界交談。我不再失眠,晚上十點左右就上床,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煮咖啡,打掃衛(wèi)生,喂貓,給盆栽澆水。我變得愛做家務(wù),也更愛干凈了。戒煙是痛苦的事情,但不得不做。爸媽是我這些變化的第一批見證人。尤其是,當他們見證我的變化的時候,我也在見證他們的變化,而仔細一想,他們的變化實際上是過去的五年間緩慢而細微地發(fā)生的,同時緩慢而細微地改變著的還有我的心靈,當這塊倒映之鏡逐漸擴大,我越發(fā)地覺得他們和藹可親,可敬可愛,好像過去給我留下的精神創(chuàng)傷并不存在。他們不但不會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還常常高談闊論,他們對即色義和逍遙義的創(chuàng)立者——支遁大師所打敗的是魏晉玄學還是般若學的問題展開辯論。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每天都能得到啟發(fā)。當我讀起爸媽的詩,感覺那些詞語和句子不再是滑膩平俗的了,而是充滿著洞見的光輝。他們在詩壇上混有一方天地并不是靠坑蒙拐騙來的。生活在這種詩人家庭里是一件多么榮幸的事!我每回想起自己以前對這個家庭的看法就忍不住想笑。漸漸地,我記起了越來越多的詩句,大多是別人的詩句,而且是那些以前我看不出哪里好,現(xiàn)在卻字字如金的句子。直到有一天,我能夠完全回憶起托馬斯·薩拉蒙的《恩典》的時候,一股薄荷糖式的哀傷攫住了我,我當即涌上了強烈的寫詩的沖動,于是關(guān)上房門,在紙上寫了兩句:你感到痛楚,要求我承認過去那被用光了的一切,并把共同利益切成火焰的薄片。寫完這兩句之后,任我再苦思冥想,卻再也寫不下一個字了。不過我仍然感到非常興奮。因為時隔五年之后,我第一次寫出了詩句。我把這句詩足足念叨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興致勃勃地把詩句給男友看。他看完后沉默了一分鐘,然后淡淡地說,挺好的。他的反應(yīng)跟我設(shè)想中完全不同。當時我沒想明白。他不是一直鼓勵我寫詩的嗎?怎么會流露出這樣一股神態(tài)。他看起來像是我一個充滿疑慮的鄰居。是因為他認為我寫的這兩句詩不夠好?我后來認為不是這個問題。問題也許在詩里,他從詩句里讀出了點什么,這些可能性都存在,但重點不在這里。重點在于我又重新寫詩了。寫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我又開始寫了。我猜想這可能給男友帶來了致命的恐慌。他從這件事窺見了另一樣東西,那是一件被深藏起來的東西,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東西。恐慌。是的,他一直鼓勵我寫,但實際上他在自欺,他根本不希望我寫詩,尤其是當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我(不管是寫詩的還是不寫詩的我),更不可能理解我寫的那些東西。同樣的對未知量的恐慌。在我們分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幾乎不怎么跟我說話。但我們頻繁地約會,大搖大擺地在校園里牽手,擁抱,接吻。我們一個月內(nèi)逛了十一次街,去了二十次動物園、演唱會、博物館和藝術(shù)展,看了二十四次電影。幾乎每天都在玩。我都不敢相信我們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有一次我在電影院里哭了,跟電影無關(guān),是因為我在洗手間的通道上碰到了一位面善的男生,他的臉讓我回想起七年前我唯一的玩伴,回到座位后我就開始掉眼淚。男友問我怎么了,我沒有告訴他原因。他也沒追問下去。我們再也無法對彼此坦誠。就這樣,隨著一道又一道壁壘的建立,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走向盡頭。一天晚上他把我約出來,在湖邊的小亭子里,枯死的荷葉如一串串睡眠的蝙蝠。他跟我說了不少話,最重要的是他告訴我,當初為什么學打鼓,他學打鼓是因為這是唯一令他免于挨打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不管做什么他都該挨打,除了他撿起鼓棒,他家里那位沙文主義傾向的老奶奶才會放下皮帶,翹起腿躺在那張綠皮蛇紋沙發(fā)椅上,伴隨著鼓聲瞇起眼打盹兒。直到后來他在不斷打鼓的過程中找到了另外一片世界。這個世界小巧精致,猶如一個情景玩具模型,卻是他不能與之對話的。同樣的,他寫詩,彈吉他,玩游戲,他找到一個又一個新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交談。一扇隱形的櫥窗把他阻隔在了一頭。談戀愛也是這樣,他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他說,我們的關(guān)系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他自己。如果他有點擔當,鼓起勇氣去打破這扇櫥窗,結(jié)果可能就不一樣了。但是他沒有。直到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那個勇氣。他也沒有后悔。可我當時腸子都悔青了。懊悔的潮水不斷地涌來。我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懊悔,即便這樣的結(jié)果早該被預(yù)料到。我跟他說: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分手,一次也不要。我說著說著忍不住哭了起來。他站在旁邊,看著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從臉頰掉在地板上,沒說話。過了一會他終于忍耐不住轉(zhuǎn)身走了。走之前什么都沒說。我望著他離開的身影,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跟我差不多高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察覺。好像就在一瞬間發(fā)生的事情,他一下子就長高了十幾公分。他快高過我了。他還會一直長高下去。而我已經(jīng)停留在了原地。
我又變回了孤獨一人。每天傍晚一個人穿過被易拉罐和沾滿汗液的連腿襪環(huán)繞的足球場,灰色的寫滿標語的墻籬,一條常年刮風、兩邊是大王椰的水泥坡道,一個有身穿薄紗西裝的貓咪出沒的社區(qū),再沿著嘈雜的大街走回家。每次我走到家門口,鄰居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就會拼命沖我大喊大叫。幾年來都沒有變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實。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些發(fā)生了的,也很難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痕跡。而我也已經(jīng)接受了這一結(jié)果??墒钦娴氖沁@樣嗎?有好幾次我走在路上,暮日的微光閃爍著透過歌舞廳天臺上的玻璃裝飾球的時候,我就會感到那些發(fā)生了的過往,它們像一個躲藏起來的災(zāi)難,火災(zāi)或者臺風,偷偷在身后注視著我。它們并沒有完全消失。我不得不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直到內(nèi)心重歸平靜之后才能繼續(xù)前進。這讓我有些害怕起來。我把這些都寫進了詩里面。每次我寫完一首詩,過幾天再拿來修改的時候總會覺得它們都不是自己寫出來的,因為里面所蘊含的強烈情緒常常讓我震驚不已。毫無疑問這些詩句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我當初的水平。也可以說,遠比我當初寫的詩要差。但是我還是堅持把它們都修改成一個平庸得多的版本,一個看起來像是生平從未遭受驅(qū)逐、在佛羅倫薩的神圣城堡里安居樂業(yè)的但丁或者是耳聰目明的宮廷首席樂師荷馬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就沒人會欣賞這些作品,連我自己也不會。說實話,我討厭自己寫的這些詩。它們有點真實得過了頭,同時也夸張得過了頭。我把這些詩稿都鎖進了自己的柜子里,打算過一陣子再拿出來看。除了分手的男友,沒人知道我重新寫詩,包括我爸媽。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又開始寫了。就連“四月青詩運動”風靡全國的時候我都沒有動搖過。許多比我大上好幾輪的“青年詩人”在校門口堵著我,要求我寫幾首詩支援他們。這些詩人們橫穿大街的模樣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他們跟我說:只有親手擊倒像你父母那樣的蟻后,你才能真正獲得藝術(shù)上的獨立。而且記住,一定是用詩歌去擊倒他們。我看著這些滿是痤瘡疤痕的一張張臉,扭曲的嘴唇,圓睜的眼睛,灼燒的眉毛,覺得他們仿佛寫起詩來毫不花費力氣。一定是這樣的。跟我當初一樣,隨手就是一首詩作。而我現(xiàn)在寫一首詩要艱辛得多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天才少女了。我今年十三歲,距離蘭波寫完《彩圖集》的年紀也只有六年而已。但我不可能成為蘭波。蘭波只有一個。當我越靠近那個被神圣光芒映照的生命本身,真相也就越明顯。在畢業(yè)晚會上,我作為觀眾之一站在遠離人群的臺下,觀賞著初戀男友在臺上表演著關(guān)于動物園的小品,被逗得哈哈大笑。壓軸出場的是GIGI社。表演到一半的時候彈鋼琴的女生突然脫掉上衣,她真的那樣做了,引起了全場哄動,每個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踮起腳尖,伸直了脖子,發(fā)出尖叫。當時的場面像是一群黑鳥把周圍的空氣都吞食掉了。我不得不閉上眼睛,同時把耳朵掩上。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感覺突然從我身上流過,這種感覺可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一種來自遙遠的物自體世界的感覺。溫暖而粘稠的液體從我的雙腿中間迸出來,沿大腿內(nèi)側(cè)直線繞過腳踝,慢慢地爬進了襪子里。我輕輕地蹲下身子,仿佛擔心被別人撞破這個秘密。但是沒有人看見我。我遠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鎮(zhèn)定。這是我的初潮。我保持著告訴自己。
索耳作品互動短評
>>魏儺(小說作者。)
投給《少女詩人尋愛記》。小說前半段尋“詩”,后半段尋“愛”,依托題目,勉強用這兩個詞表達兩種集合概念。尋“詩”的過程寫了一系列的人,“我”的父母、男友、女友們……將每一個人處理成幾條理論/態(tài)度的集合,“我”在經(jīng)歷和評價每個人,也是經(jīng)歷和評價這些理論與態(tài)度。相比于人,重心是我的反饋,這關(guān)照著另一條線上我理解和思考出的與“詩”/“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小說的后半段,開始尋“愛”。從黑夜里的石頭竹子明確“恐慌”開始,思辨讓位于情緒,小說轉(zhuǎn)移時力去營造一系列在場的情境,“我”越來越信賴/發(fā)現(xiàn)“我”(未知量)。小說安排了一些體驗性的場景來引導(dǎo)這種變化,彈琴女孩橙黃乳房的一段實現(xiàn)得很美。在厘清“詩”和“愛”,把詩排出體外之后,“我”又開始寫詩。初潮作為小說的結(jié)尾,可看作“我/情緒/身體……的一首詩作”這一概念的場景化實現(xiàn)。小說允許讀者穿過不同層面虛構(gòu)出解讀,挺好。
>>肖星晨(1993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
這篇小說來者不善。作者一上來就用陌生的術(shù)語“拒絕”讀者,用快節(jié)奏的行文“甩開”讀者,充滿一種年輕人的酷感。這種文字上的酷與作品里主人公少女詩人性格上的酷正好相互照應(yīng),可謂冷酷得由里到外。不過打動人心的,卻是從這個酷的外殼中,通過少女的心靈拷問、肉體探索、初潮體驗所暴露出來的柔軟內(nèi)核。這篇文章中所反映出的硬和軟的博弈,正是從古到今,無數(shù)歌頌少女的文學作品中,少女魅力產(chǎn)生的源頭。
>>宋林峰(青年作者,山西高平人。小說及評論散見《作品》《山東文學》《西湖》等。)
伴隨著不斷的失序邏輯,少女詩人如同飽含著敘述激情的作者一樣在現(xiàn)實抑或夢幻中跌宕起伏,她愛,她恨,她癡,她魔,她是天才,又如同一個瘋子。在這樣的孤獨搖擺中,一個螺旋上升的痕跡悄然而至,當所有的力量積蓄著引發(fā)了初潮:“它們有點真實得過了頭,同時也夸張得過了頭?!苯K于,她走進了另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境。這樣極端而異質(zhì)的文本讓人驚喜,文學是什么,我想,文學就是這樣肆無忌憚探索。
>>祁十木(1995年出生,寫詩寫小說。作品見于《作品》《詩刊》《民族文學》《西部》《飛天》《青春》等刊物,并入選一些選本。受邀參加“第八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第六屆《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夏令營。曾獲北京文藝網(wǎng)第三屆國際華文詩歌獎提名、第三屆淬劍詩歌獎等獎項。)
作為一個寫詩的人,我喜歡作者在文中的這種調(diào)侃。同樣我非常喜歡他無休止地堆砌,本來是應(yīng)該討厭的,但他行文的節(jié)奏,卻讓人讀起來異常舒服,用“瀟灑”姿態(tài)讓讀者痛苦,并在痛苦中沉思。最后,我覺得本文的結(jié)構(gòu)、語言等方面,都顯示出了作者相當成熟的功力,帶給了我許多驚喜。綜上,我選《少女詩人尋愛記》。
>>宋阿曼(1991年生,西北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作品見《作品》《西部》《詩刊》《青春》《山東文學》《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
這篇小說有著煙粉色絲絨質(zhì)地,是一種調(diào)入灰度的少女色。冷靜的敘述語言使讀者和“少女詩人”保持了恰當?shù)木嚯x,眾多藝術(shù)家及其作品的加入亦造成文本的陌生化,事件和情緒流非常絲滑,主人公生活的邊邊角角、虛虛實實都藏進了顆粒之中,展現(xiàn)出作者在塑造人物時高超的控制力。這篇小說以女性視角展開,敘事雖細膩,但未能擺脫男性敘述者的碎影。
>>王邪(1992年,古代文學碩士在讀,有作品發(fā)表。)
少女詩人尋愛的過程無疑也是發(fā)現(xiàn)自我、突破迷惘、和內(nèi)心和解的過程,天才少女自身的早慧敏感讓她與別人格格不入,只能通過尋愛來獲得認同感,當失敗之后重新回到孤獨一人,失去的詩歌寫作能力也重新回來,終于在畢業(yè)晚會的眾人狂歡中,初潮來臨,如同天啟。很少看見男作者以女性視角來寫少女而寫得如此貼切,描寫的少女詩人的現(xiàn)代詩歌世界也反映了對當前現(xiàn)代詩歌亂象的憂慮,對現(xiàn)代詩歌前途的思考,就思想性而言,也勝人一籌。更讓我贊賞的,是作者自身成熟的語言系統(tǒng),不蔓不枝,準確利落,讀下來一氣呵成,常有深思而更見功力。文中大量提到和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及代表作和主體風格,非常險,有掉書袋和炫技嫌疑,然而結(jié)合天才少女詩人的自成世界來看,又無違和感,更增加文章的厚度。
>>李世成(曾用筆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貴州晴隆。文學雜志編輯,現(xiàn)居貴陽。)
《少女詩人尋愛記》是充滿異質(zhì)性的敘事成果。人的精神性需求超越物質(zhì)依托會衍生什么——個體意識和反應(yīng)會由一些標新的行止作出新表達。這一切當然會不斷受到環(huán)境、物貌的刺激生發(fā)變異??傊?,想象與虛構(gòu),充滿不確定性?!按颠^運河遺址的風”“黃澄澄的柚子般大的乳房”“非洲草原上的鬣狗”等話語,象征意味頻生,憑依虛構(gòu)藝術(shù)讓事由顯出合理性、可靠性,于是有了一副“事情就是這樣,你愛信不信”的穩(wěn)固妥當?shù)那徽{(diào)。文本虛構(gòu)的天才少女詩人和鋼琴少女、小男友和父母先后的反應(yīng),均為束縛與愿景間的搏斗。敘事之聲得以張弛流動,是作者大膽的想象力和新奇的觀念使然。
>>劉駿文(1994年出生江西臨川,作品見《北方文學》《青年作家》《詩選刊》等,出版作品集兩本,系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
一位詩歌“二代”的尋愛記,讀著很有味道。少女的反叛,其實也是詩歌的反叛,她的追求通過身體與精神解放很好闡述出來,找尋“愛”的過程中,從孤獨感到文藝溫暖的觸動。這樣的少女,她對世間有自己的認識,有自己確定的高尚和卑微。從她身上可以看出寫作人的理想狀態(tài)。每一個寫作人,都在文藝的世界里找尋共鳴和感動,通過看這篇小說可以看到諷刺,也可以看到人性解放處的光芒。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