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黃麗群 圖丨妮驊

卜算子（節(jié)選）

文丨黃麗群 圖丨妮驊

■白話文的自然跳脫，清新隨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關(guān)鍵。今聲聚焦現(xiàn)當代美文與時文閱讀，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聾發(fā)聵，聲聲入耳。活在當下，既嚴肅又幸福。

★★★

他沒想過有一天會回到這里生活。他已不記得也沒算過的幾年前，伯娘患肺腺癌，胸腔打開來一看，無處下手，又原封不動縫上，六個月不到就沒了。出殯結(jié)束那天，下午回到家，兩個男人在屋廳里分頭累倒，無話枯坐光陰，彼此連看一下靈堂上掛的伯娘照片都是分別偷望，怕被對方發(fā)現(xiàn)。

“要不然我多住幾天再回臺北？”最后他問?！安挥??！辈卮?，然后沉默。他以為伯睡著了，忽又冒出：“不用。你不是說學生快要期末考，事情很多。”

災中之災。回臺北沒多久，追一袋血追到他身上。對方在電話那端像老式撥盤電話線一樣自我圈繞——我們知道，你一定莫名其妙，這么突然，很不能接受，但是，還是要請你來一趟，檢查看看，也不一定——講來講去不知重點。他那時受昔日指導教授保薦回國當兼任講師，小小的學術(shù)香菇，一邊孵菌孢一邊改破銅爛鐵卷子改得惡向膽邊生：“你到底講什么講半天，我聽不懂啦！”開口罵過，那端忽然條理起來。

“是要請問，你之前出車禍輸過血，對嗎？當時那位捐血人，那位捐血人，最近驗出罹患后天免疫不全癥候群——嗯，就是一般俗稱的——（不用講，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打斷。）——我們必須，必須請你來驗血?！?/p>

又得再往前追，想起來了，是更早的事，原來早就被算計在里面了。那是所謂“老兵八字輕”的退伍前，他收假前車撞電線桿，骨盆裂開，內(nèi)臟出血，看過現(xiàn)場的個個都說他命大。伯跟伯娘趕到時，他正在手術(shù)麻醉后的后遺癥，吐到腸子打結(jié)，但心里知道沒事了，看著伯臉色發(fā)白，伯娘兩手緊攥如石，他小聲說笑：“你現(xiàn)在總該跟我講一下我的命到底是怎樣了吧，他們每個都在說我命多大多大，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辈f：“很大，很大，等你傷好回家我慢慢跟你講。真的很大?！?/p>

當然伯終究還是沒跟他講過什么。他也不在意，不是信或不信的問題，無關(guān)而已。順利考上碩士，順利畢業(yè)，順利獲一跳板小學術(shù)職，順利通過留學考試準備申請出國，未來百般費用伯已經(jīng)幫他立好一個美金賬戶在那里。典型的小康知足，典型的一帆風順，典型的好命子。祿命是無關(guān)的事。

只沒想過如此，災中之災。那時講的命大命小都變笑話，證實感染，基因比對確認是那次輸血的結(jié)果，沒有發(fā)病，亦無人能預測何時會發(fā)病，仍被判斷應當治療。吃藥，嘔吐，腹瀉，無食欲，體重暴落，萬事廢棄。辭職，斷人際，拒絕一切支持系統(tǒng)，躲在臺北近郊靠山一頂樓加蓋日日霉睡。唯一只告訴伯自己搬家了，其余怎么解釋？跟誰解釋？誰給他解釋？沒有解釋。

哪曉得伯不知冒出什么靈感，忽然找上臺北，伯問清楚，伯沒有哭，他哭了。你不要靠近，你不要靠近，我流眼淚又流汗，這里都是病毒。你當我沒知識啊，伯一巴掌打在他捂臉壓淚的手背上，你當我鄉(xiāng)下人啊，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樣也不會怎樣??？誰知道啦，不要冒險啦。

“現(xiàn)在我沒有什么冒不冒險了啦！”

伯帶了他回家。從此每天每天，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兩碗咸粥，兩杯溫豆?jié){。伯多加一份蛋餅，他多加一包藥。時間失去彈性與線性，不必多久，就好像一輩子如此，永遠都如此。

★★★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鐘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在鏡子前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

伯提早餐進家門。固定兩碗咸粥，兩杯清清的溫豆?jié){。伯多加一份燒餅。

“你最近吃得好像比較少，你有變瘦嗎？”伯說。

“沒有啊，大概天氣太熱了。”

★★★

“你伯娘走前講了一個食譜，教我怎么炒麻油雞，我寫在那個綠本子里，你把本子找出來給我，我們明天來吃麻油雞?！?/p>

“伯娘干嗎教你麻油雞，她又不能吃那些?！?/p>

“她說你愛吃。外面味道不對，她有秘方的。”伯說，“她就是怕你以后吃不到?！?/p>

他喉際起伏，又點點頭。

“你出生的時間是早上十點三十七分，你伯娘總是說你真乖真好，你看，她前晚還睡了一個飽覺，起來早餐正要吃，八點就忽然說肚子好痛，我們趕快叫車到醫(yī)院。那天太陽亮的，熱鬧的，滿世界看起來跟鍍金一樣，不到兩個小時你就出來了，我問你伯娘痛不痛，她說，”伯笑起來，魚尾紋拖得深深到兩眼水底，“她說，當然痛，可是好像也沒有人家說的那么痛，一下子那么快生出來，真丟臉，像母雞下蛋似的。我說那你難道能憋著嗎，不能憋的?！?/p>

“告訴你了，”伯繼續(xù)說，“十點三十七分，你就去參吧，我看你每天在那個電腦網(wǎng)絡(luò)上看那些教人家算命，沒有時辰你怎么看?！?/p>

“子丑寅卯辰巳，”他彎一二三四五六手指，“巳時。”

“對，巳時，參不透再來問我?！?/p>

“你不是都不要跟我說這個?！?/p>

伯停了半晌，“說說也好。說說沒什么。每天也沒什么事，我來教你一點，將來……末流營生也還是一種技藝，哪天伯不在了，你在這地方也能活，不是說你沒用，只是伯知道，出去外面，你這樣很不容易……”

鄉(xiāng)間的晴天，快云爭逐過日，他看著光線在墻上掛的一幅字上忽明忽滅?！白碚叱塑噳嫴粋糜谔煲病?，多年前，一個老書家寫來贈伯，他進進出出從小看到大，從不經(jīng)心，只有病后一次，他坐在那里，空松地無意識地望它，忽然想這到底在說什么呢，起來Google一下，才曉得原是一首古詞最后兩句（可是作者他忘了，要知道得再查一次），調(diào)寄卜算子。他想一想，七竅風涼，周身毛豎，這豈不是講開了他與伯一生的機關(guān)。

“好，”他說，把豆?jié){慢慢喝掉，他有點反胃，還是喝掉了，“我明天從醫(yī)院回來就講給我聽好嗎，明天下午四點才有一個客人。今天我們排得很滿，沒有時間了?！薄皩Π。裉鞗]有時間了?！?/p>

★★★

明天當然也是一個每天同樣的開始：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鐘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在鏡子前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

夏天早晨走進廳里，茶幾上兩碗咸粥，兩杯稠稠的淡褐色的溫米漿。他隨手翻著桌上郵件?！拔乙メt(yī)院了喔，中午就回來。”報紙?！皩嵲诓皇呛芟肴?。”電話賬單?！懊看味家以捳f。”房屋廣告。“我想我停掉算了。”水費?！叭思艺f命理師就是以前農(nóng)業(yè)社會的心理醫(yī)生，你要教我，我可以自己來治自己?！辈f：“好啊?！?/p>

走出門那一刻，日光太好了，已經(jīng)幾個禮拜沒有下雨，他想到伯說的鍍金的世界，眼睛有些畏澀；他忽然想到很多瑣碎的事，想到今天有些東西，或許可以談談。

也是有不曾想到的，例如他左腳踏出，不會想到幾小時后右腳踏回，就覺得奇怪，伯沒有在書房，上樓看見伯還坐在藤椅上，電視遙控在扶手上，伯的手蓋在遙控上，電視空頻道雜訊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說：“伯你在看什么啊？”話一說出口他就知道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還以為伯在轉(zhuǎn)臺還是在準備放動物頻道全套DVD。伯愛看動物頻道，伯有一次說他看人看得好累，每天看這么多人，他想看動物，他就去買給伯。伯也好喜歡看。

沙沙沙沙沙沙，腦子里都是這個聲音。他知道了。如果人彌留之際會見走馬燈，他想，如果真的會，那他將來一定會再見這一幕。他曾經(jīng)聽人恥笑死亡，看過連死亡一角都沒見過的人表現(xiàn)出瀟灑，他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笑，也不懂現(xiàn)在自己該如何瀟灑。他心里有一個聲音說，說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你每天吞那么多藥，喝那些難喝得要死的草泥巴生機湯，不就是為了讓你能看伯入土，而不是伯得要給你蓋棺嗎。你應該坐下，不要出聲，想象伯已經(jīng)或即將得到一個答案，你很清楚這是個好的收場。這聲音說的都沒錯，他知道。

有一次，電視談話節(jié)目討論迷茫度日的年輕人，說他們混吃等死，他那時覺得這四字之于他真是太貼切了，混，吃，等死。努力混日子，好好地盡量地吃，等伯死，殮成一甕，捧在懷里，入蓮座，化金銀，伯終于要知道他到底收不收得到紙錢了。出生時伯已經(jīng)失去他一次，還好最后不必再送走這個獨生子。他今天好歡喜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

鑒賞：

1980年出生的黃麗群寫出來的文章有一份別致的舊時代氣息，沒有特別潮流的用語來迎合年輕讀者，讀她的文章偶爾會忘記這些都是當下正發(fā)生的事。倒不是說她會避開現(xiàn)代的詞匯，恰恰相反，她人物的語氣完全符合21世紀的特征，但遣詞造句間總流露出一種不急不慢的氣質(zhì)，與現(xiàn)代快節(jié)奏的生活確實有些脫節(jié)，好像回到了祖父母家。哪怕她并不費心對景物進行描寫，但文章的氣質(zhì)卻讓人不由得想到采光欠佳的木頭屋子，立在狹窄的街道盡頭，一家好幾代人都生活在這里。他們大概不會用最新的科技，生活的模樣可能也幾十年不變，被奔跑前進的社會拋在身后。一定要靜下心來，才能好好體會黃麗群這篇《卜算子》，文章的美與細膩都藏在波瀾不驚的敘述中。就像面對一套舊家具，要細細撫摸其斑駁的紋路，才能更好地領(lǐng)悟它曾經(jīng)歷的日日夜夜。

黃麗群在文中提到一個最近漸漸式微的傳統(tǒng)行業(yè)——算命。全篇文章也符合中文作家的傳統(tǒng)，對于感情的重大情節(jié)的處理都十分隱晦。父子之間的感情，母親去世時的悲傷，兒子的病情，全都被壓抑住，幾乎沒有激烈的沖突，沒有針鋒相對。本來角色也不會直言自己的心情，再經(jīng)過作者之手，讀者看到的只是模糊的顏色。但僅憑這一點線索，讀者便可借著想象力復原沒有說明的故事內(nèi)容，感受其背后的龐大復雜。

文中的三口之家經(jīng)歷諸多不幸，雖然彼此之間不就這些事情進行交流，但仍在互相默默關(guān)心支持，這樣安靜溫柔的愛意格外感人。兒子心里掛念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要好好活著，來做父親的支柱，父親也對兒子的病情避而不談，只想讓他心里好受一點。文章末尾，作者寫道：“他今天好歡喜成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边@句話怎么能這么溫柔，這么悲傷，這么飽含愛意。兒子的愿望終于達成，父親可以免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之苦，但他從此就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