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章池
詩 三 首
◆◇ 楊章池
村后的河更窄了些
我的舊居更老了些
左鄰右舍更舊了些
風里奔跑的兒童更臟了些
叫我小名的人那么模糊,我怎么也認不出
這是來時的路,也是金黃的痛。
小徑藏在油菜花深處
一畦青草。一方小丘。一棵新長出的樹苗
11年了,碑上的名字都淡了
那職業(yè)的莊稼漢,長年累月的漁夫
一定習慣了這長眠
更別說等了他16年的外婆
她撒手時,他不足50歲,幾乎還是個中年人
“已經(jīng)發(fā)生,就會持續(xù)發(fā)生……”
那一天我同時失去了鄉(xiāng)音和搖籃
在墓前。我收起歷年堆積的自我責難
這肉身不完美,這心智太淺薄,但外婆
借道母親賜我的
瞇縫眼仍能使用,扁闊嘴仍在說謊
這些年,冒失和羞怯,外公血系中這對死敵
仍在爭奪我,此消彼長,或強或弱。
屈從于那力道的擺布,那細線的牽扯
我將多重身世扎成一束贊美:
在冥幣、香紙和燈籠中,他們是神
在越來越長久的寂靜中,他們永生
柴刀揮舞,清晨從河灘白楊林中
掰下的這捆樹枝,被姥爺一根根
削尖:枝上芽點點,沾著新鮮露水。
“記牢,樹枝削好就是樹苗!”
他吐出唾沫搓散,然后左手握巔,右手
握根,將一根樹苗送進潮濕的大地深處。
將全部身體壓上去,姥爺左腳和上身
橫起來與樹干垂直?!昂撸 彼l(fā)力時
從丹田噴出喊叫類似呻吟。顫動一次
樹枝就下降一分。我也把細苗戳進土中
學著叫了一聲。嗓中憋出的聲氣惹他發(fā)笑。
“聞到土腥氣它們就長根了,再澆點水它們就
抓地了!”太陽上來前姥爺要插完東頭這排。
我在青石門檻上做的夢,都是沁涼。等到樹成蔭,
蛐蛐在合唱,姥爺須發(fā)皆白,用各種聲調(diào)喊我小名。
要糖的心從聽到“糖鋪子”這個
地名開始,足足發(fā)酵了三里灰撲撲的
土路。我剛張大嘴巴就看到了這家雜貨鋪
但姥爺突然消失。
“謀年!你猜我是哪個?”
他粗野的、帶著黃鼠狼氣息的
聲音,從逐漸清晰的榨菜壇子、農(nóng)藥噴霧器中
跳出來,打得柜臺前的麻臉和圍裙,一顫
他們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
捶打胸膛,捶出一道道光:
“狗日的,狗日的!”
這是四十年沒見過面的鐵伙計
兩把糖,他塞給我整整兩把花花綠綠的
水果糖!
酒糟味中有人摸我的頭
他推開姥爺遞錢的手,麻臉燦爛
糖被一顆顆分給路上行人
認識的,不認識的,不管我愿不愿意。
姥爺大笑著,像鬼上了身。而甜味懸浮
在那篷被亮瓦塑形的陽光中,和灰塵跳舞
走了很長的路,我們回到拉家渡
和姥姥的怒罵:“兩把糖,都讓你拋灑了!”
妹妹把我哭成一個委屈叛徒。姥爺撒謊
說我們差一點就追上了瘸腿的野兔
后來他又躲了一次,十八年
都沒出來。那邊相聚,有更多好東西分享?
“兩把糖,謀年給的!”今天立夏,我想他了:
滿街都是他的興奮,麻臉朋友若隱若現(xiàn)
(選自《詩選刊》微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