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短小說三則

劉群華

皮 匠

在筷子巷，只要向前走幾步，就會看到一塊門板大的牌匾，上面點(diǎn)金錯銀地寫了三個大字：林皮匠。

“林皮匠”是一個小小的皮革鋪子。這一天，掌柜叫小伙計剛打開門，門外就闖進(jìn)來了一個人。此人生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高近六尺，一張口，嗓子粗得像面銅鑼。他說：“掌柜，我要買條皮帶?！闭乒褚贿呍诠衽_前收拾雜物一邊問：“什么時候要？”那人答道：“傍晚！”

掌柜心想，這人要得急，就說：“做不了!”但那人不肯，說：“沒皮帶不行啊，拿長帕纏著，我一鼓勁就斷了。”掌柜聽了，嚇了一跳，細(xì)細(xì)地打量他，只見這人人高馬大，一身的蠻勁，是個練功夫的人。

到了傍晚，掌柜緊趕慢趕給他做好了皮帶，那人也不食言，進(jìn)來給了掌柜一個銀元就轉(zhuǎn)身走了。掌柜摸著銀元發(fā)愣，心想：這人一身蠻力，莫不是傳言的“一點(diǎn)紅”？他想罷，心就撲撲地亂跳。

第二天早上，掌柜還在揣摩昨天的那個人，小伙計走過來小聲說：“師傅，離縣城不遠(yuǎn)，日本兵營的一個隊長被人砍死了，一刀致命，身上寫了三個字：一點(diǎn)紅?！闭乒衤犃?，身子猛的一顫。

臨近中午的時候，幾個日本兵涌進(jìn)了林皮匠鋪子。領(lǐng)頭的日本兵說：“你的，可知道這條皮帶？”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近一看，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條皮帶不就是昨天傍晚那個人買走的么！

掌柜心知惹來了殺身之禍，不過仔細(xì)一想，這皮帶上無名無姓，又沒寫林皮匠三字，只要我不認(rèn)，日本兵也確認(rèn)不了這條皮帶到底是誰家鋪子做的，就沒辦法找到這條皮帶主人的蛛絲馬跡。想到這里，掌柜反倒鎮(zhèn)定了下來，哈腰道：“太君，這皮帶，小的不認(rèn)識，也不是我鋪子里做的?！?/p>

日本兵盯了掌柜一眼，罵了一聲便走了。

不過，日本兵一走，掌柜就自責(zé)起來，他剛才反復(fù)檢查過，如果不是皮帶頭的牙斷了，“一點(diǎn)紅”的皮帶就不會遺失在現(xiàn)場。他為自己的一個失誤，差點(diǎn)害了“一點(diǎn)紅”而后悔不已。

從此，掌柜就認(rèn)真地制作皮帶頭的牙了，他知道，那個牙主宰著一條皮帶的命運(yùn)，牙斷了，皮帶系不緊，還比不上一根麻繩。

一天，日本軍營叫掌柜去修理日本兵系的皮帶。掌柜蹲在軍營里給日本兵修了好幾天的皮帶，出來時，天陰沉沉的。

掌柜出來后，挑著個小擔(dān)子走在筷子巷里，轉(zhuǎn)了幾個圈硬是沒進(jìn)自家的鋪子。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的小伙計跟在后面頗納悶：師傅是傻了么？然而，掌柜好像沒傻，轉(zhuǎn)了幾圈后終于進(jìn)了鋪子，精心地打磨著那條做了一個多月的皮帶。

這條皮帶從外觀看，與店鋪里其它皮帶并沒有不同，如果硬要比較，就是這條皮帶選用了最好的牛皮，且較其它皮帶寬了兩厘米，尤其皮帶上的扣眼、皮帶頭和牙，都做得異常牢固、精致。

這天，掌柜一個人在鋪子里默默地繼續(xù)做那條特殊的皮帶，當(dāng)掌柜把最后一個扣眼安在那條皮帶上后，他松了口氣說：“再大的力氣也撐不斷這條皮帶，也不會斷牙?！边@一晚，掌柜就把那條皮帶放在鋪子最顯眼的位置，像陳列一件寶物一樣。

風(fēng)輕輕地刮，九月的中原被黃塵染紅了。臨近半夜的時候，林皮匠的鋪子傳來一連串敲門聲。掌柜興奮地跳下坑，把一盞油燈點(diǎn)亮，打開門，只見“一點(diǎn)紅”還是那樣魁梧英武。他說：“掌柜，我要這條皮帶?！彼噶酥镐佔永镒铒@眼位置上的那條皮帶。

掌柜把皮帶取下，說：“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今天剛完工。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前幾天我?guī)湍鞘畮讉€鬼子修皮帶時，把他們的皮帶頭牙全弄壞了，稍使點(diǎn)勁就會斷?！?/p>

“一點(diǎn)紅”聽了，又拿出個銀元，說：“掌柜，多謝你，這個銀元，小小心意，請您收下?！?/p>

掌柜沒有收下銀元，“一點(diǎn)紅”感動不已，隨即二人拜別。

出門后，“一點(diǎn)紅”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掌柜像看自己弟弟一樣目送他。

高 手

瓦窯坪是一條酒街。從左側(cè)數(shù)，二十八家酒坊二十八個煙囪，從右邊數(shù)，二十九家酒坊二十九個煙囪，多出的一家，乃王家御酒坊。

王家先祖是這一帶釀酒最好的酒匠。據(jù)說，當(dāng)年乾隆皇帝路過瓦窯，正好碰上王家釀酒開缸，酒香四溢，乾隆聞著酒香就找到了王家，坐在一張歪腳凳子上討了三碗酒。他覺得王家的酒比宮廷里的瓊漿玉液多了幾分柔綿，絲絲甜味之中多了幾分后勁。乾隆嘖嘖稱奇，之后他題下了“王家御酒”的金匾。

王家先祖做夢也沒想到會得到乾隆親書的金匾，但幾十年之后，王家先祖為此傷透了腦筋。原因是金匾只有一塊，王家先祖又有三個兒子。王家先祖最后想出了一個辦法，即金匾歸他子孫中釀酒技術(shù)最好的一個。

這一年，也就是民國三十年，瓦窯坪評酒匠爭金匾的大會又開始了。王家的十二代孫王本貴起了個大早，他胸有成竹地來到酒坊，打開了自己釀的酒，只見大土缸里酒水清亮，泛著幽綠，舀起一勺酒淺酌，與當(dāng)年王家祖上的酒無異。他暗自竊喜，今年那金匾該歸我啦!

在瓦窯坪，除王本貴，還有王本福的酒也釀得好。王本福也是王家十二代孫，這天也起了個大早，他也抬著一缸酒趕來了。王本貴見了王本福，拱拱手說：“你也湊熱鬧啊，這酒可通人性哩！”王本福拱拱手，不做聲。他心想，王家釀酒有一秘方，就是要男人在翻五谷之酒料時，汗如雨下，汗攜帶著人的粗獷之氣入酒。王本貴那么說，是嫌他老了，酒無后勁之粗獷了！

王本福委婉回道：“酒確實如人，人溫其酒必柔，人躁其酒必烈。”這句話王本貴聽懂了，王本福說他的酒無柔綿，只有后勁了，他聽了嘿嘿笑。

此刻，瓦窯坪外的江水，如酒一樣纏綿、清澈。主持這次大會的是瓦窯坪酒坊會的會長，他捋著長須，坐在臺上一會兒看起伏的江面，一會兒看酒街各家的酒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一缸缸的酒封著紅綢，整整齊齊擺了兩排。

陽光終于從東面山坳慢慢穿來，落在會長旁的金匾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會長不慌不忙從梨木盤椅上站起來，掃了眼臺下四方的鄉(xiāng)親，揮揮手道：“民國三十年評酒匠爭金匾的大會……”

底下的人正側(cè)耳傾聽會長的演講。說時遲那時快，會長的一句話還沒講完，街頭就叭叭地響了幾聲槍，接著一個氣喘吁吁的人沖進(jìn)了會場。臺上臺下頓時一片混亂，大家慌慌張張地鉆進(jìn)了一條條小巷子，四散躲藏。

王本貴最先縱身下了臺，朝南邊的空闊處死命奔跑。王本福也一驚，疑惑地看了來人一眼。只見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穿一雙草鞋，上身一件單衣，手里握著一把手槍，雖然在緊急關(guān)頭，神色依舊鎮(zhèn)定果敢。王本福知道這人走投無路了，果斷地說：“快進(jìn)我的酒缸！”

酒缸里全是酒。王本福想，酒淹不死你，也會醉死你，看你的命了！

此時，天色驟然暗淡，剛才的那束陽光被一塊烏云擋住了。從街頭急匆匆趕來的一隊人馬，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會場。領(lǐng)頭的叫王虎，他下了棗紅馬，對大伙說：“逃了個共黨，大家看見了么？”

這隊人馬，瓦窯坪的人都知道是什么人。王虎，之前是月堂山的土匪，現(xiàn)在給日本人當(dāng)漢奸呢。留在大會場來不及跑的鄉(xiāng)親被王虎一問，想起剛才的槍聲，看著眼前白花花的長槍刺刀，心便緊張得發(fā)慌，腿也直發(fā)抖。王本福壯著膽子用手一指，說：“往那條小巷跑了?！蓖趸⒛曲椧粯拥难劬戳送醣靖Ｒ谎郏衷趫錾襄蘖藥兹?，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他要找的人，再瞄了眼酒缸，樂道：“好酒！”

王本福心里一驚，趕緊推倒那缸鉆了人的酒，酒便洶涌地往大暗溝里傾覆。

王虎獰笑著把剩下的酒全部抬走了。瓦窯坪的人愣了半響，才喃喃說，誰是這一屆評酒匠爭金匾的勝出者呢？

會長意味深長地說，能喝一缸王家酒不死的人，才是真酒匠啊。

王本福會意，那個躺在暗溝里，爛醉如泥的人，肯定是高手！

魚 廚

廚師老龔只會做魚，但是他能把魚做出千百種色香味來。不過，老龔一旦沒魚，就沒辦法了。

這不，天氣一冷，雪蓋住了半截馬欄，嫩江的冰也鎖住了水，魚便斷了貨。

老龔套頂狍子帽，鉆在木窗縫里偷窺街上的雪。他此刻有點(diǎn)著急，灰蒙蒙的天，雪下一個月了，似乎還沒有停的意思。

坐雪橇捕魚的人，三三兩兩踩著脆響的冰凌子，站在一棵白樺樹下望著嫩江，一籌莫展。

嫩江白茫茫無邊。老龔嘟噥道：“沒魚，魚館也開不成哩！”

老龔烹魚有一絕，即每條魚不去鱗不破肚，待一番翻滾油炸之后，外觀金光閃閃，入口一嚼，魚刺魚骨魚鱗全化了。

老龔揣著烹魚一絕，在鄂倫春的嫩江上扎下了根，開起了“老龔魚館”，把牌子叫得銀子響。

雪還是下著，一伙鄂倫春族的男人在雪山上吆喝狩獵。這時，一個日本人騎著高頭大馬來到老龔的魚館，他說：“山田太君說他快半個月沒吃魚了，你晚上送一條過去!”

老龔躬著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想說嫩江二十天沒打魚了，哪還有魚做呢？可他瞄了一眼日本人腰上的指揮刀，又膽怯了，點(diǎn)頭哈腰地應(yīng)道：“是！是！”

日本人見老龔答應(yīng)了，呵呵笑，拍拍老龔的肩膀翹起大拇指，說：“你的，大大的良民?！比缓笏狭笋R走了，踢碎了一地的雪花。

老龔魚館的后廚，僅剩一條不到一斤的小魚。早上，病重的老哈老婆想吃魚，老哈攜著魚網(wǎng)鋤頭在嫩江上砸洞，可是忙活了半天，厚冰沒有砸開，臉卻被凍成豬肝紫，連一只蝦也沒逮著。老哈想著老婆臨死前吃回魚也無法滿足，就傷心得暗自流淚。老龔說：“我給嫂子做?！?/p>

就這樣，老龔后廚的那條魚屬于嫂子的了，可現(xiàn)在日本人來了，魚給山田，怎么對得住老哈和嫂子！魚給嫂子，日本人一生氣，一家人的命就沒了。

老龔左右為難。

黃昏漸漸降臨，嫩江一片迷蒙。一只狍子逃脫了鄂倫春人的弓箭，下河灣，渡河冰，又上了山。

老龔覺得今天的時間跑得快，比狍子快多了。他的心如風(fēng)一樣席卷，這時，山寺的鐘聲一擊一擊地在云煙似的嫩江上空蕩漾。老龔倏地站起，披上狍子衣祆，翻身上馬就上了山寺。

這是一座有著一千多年香火的山寺，碑記始建于唐，住持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和尚。老龔面對老和尚泣不成聲，慢慢說出了他上山的來龍去脈。老和尚聽著，看著山門外的那棵大白樺樹，念道：“善哉，善哉?！边@一次，老龔下山后提了一包面粉和一小包白糖，然后在廚房給山田做了一條大鯉魚，兩三斤重，有頭有尾，有鰓有鰭，鱗片清晰，魚香四溢……

老龔送去時，山田在軍營里一邊飲酒一邊觀賞著日本歌舞，他吃著老龔送來的大鯉魚，贊不絕口，狡猾地說：“嫩江都封江半月了，打魚的有二十天沒打到魚，你的魚不是魚，卻勝似魚?！崩淆徳谂?，早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原來山田也是烹飪高手??！山田示意老龔坐下，便要老龔傳授佛家的素魚制作方法。

老龔這才明白山田讓他做魚的用意，氣憤地一揮手，一根魚刺就扎進(jìn)了山田的脖子，山田“哎呀”一聲便血流如注，倒地死去。而老龔，脖子上也插了一根魚刺。

責(zé)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