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煒瑩
1
氣味最容易牽扯一個人的知覺,滲透一個人的生命,也最容易丟失和消散。如果可以有什么,能把香氣收藏起來多好。后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整罐子的素白花,細(xì)長半透明的花瓣一片片層層疊疊,沒有花朵的形狀,像一筆淡淡的柳葉眉。沒有署名,可我知道,是故人相贈,是故去的光陰相贈,是我曾途經(jīng)的這一棵樹相贈,囚在腦海的記憶隨香氣,聲聲喧鬧了起來。
是在宋代詩人姜夔的《桂花》中讀到“折香思故人”這一句的:
空山尋桂樹,折香思故人。
故人隔秋水,一望一回顰。
南山北山路,載花如行云。
闌干望雙槳,農(nóng)枝儲待君。
說故人與香有關(guān),仿佛故人的眉目是山與溪水,從嘴里吐出名字的時候,唇齒都是清澈的。小見一種香,就如小遇一位故人,有人是流水潺潺,有人是空山新雨,有人是披花搖曳。我甚至覺得,那香就是為了故人而自發(fā)生出的旖旎,因?yàn)楣嗜耸菚r間沉淀而來,所以珍貴,所以雋永,所以有味。
2
故人于我有香,是桂花香。
友人做桂花糖時,等著桂花開滿枝,再花上一上午去摘,摘得一小罐子,厚厚的花瓣鋪上厚厚的白砂糖,不多也不少,恰好可以釀來養(yǎng)一養(yǎng)饞了許久的胃,延續(xù)幾場有香氣的夢境。
初見到她做的桂花糖,淡黃色的玻璃罐子一輕啟,便滿是桂花香。我們盤腿坐在月光下,吃著桂花糖年糕,喝著花釀的甜酒,吃飽喝足,躺著看月亮,有時不慎墜入夢里,醒來時樹上、手腕上都是細(xì)碎的月光,萬籟俱寂,只有忽遠(yuǎn)忽近的桂花香。
很多年過去,桂花一盛開,總想起過去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刻,超凡脫俗,靈魂剝離凡體,然后會想要給她寫信說,我想她和她的桂花糖了。
故人于我有香,是濕漉漉的茉莉與煙雨香。
再在任何地方聞見茉莉或是聽見茉莉,如同置身在尤其癡傻的那一刻,嗤笑自己的同時,心思也因?yàn)檫@年少純凈的香氣,柔了又柔。
我以為在這段經(jīng)歷里,我是我自己的故人。直到后來遇到的她喚我小茉莉,那般熟稔與親切,那般了然與輕柔,就像一個陪我由從前走到如今的故人,我才明白“一見如故”之妙——未參與過去,可遇到你,就會明了你的故事。
3
《幽夢影》有一輯說道:“美人之勝于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語者也。”其實(shí)不然。
解語者,即生香者也。靈魂與靈魂之間的了解與懂得,相輝映,相依偎,那樣的香氣勝過世間無數(shù)種味道。像我和你兩個人挽手散步,也不絮語,只是共同披著晨光,偶然遇見街邊的花店捧出新鮮的玫瑰,我看了一眼,你已上前為我奉上一束。
故人隔秋水,宜農(nóng)枝儲待君?;蛟S故人會走遠(yuǎn),可遠(yuǎn)的永遠(yuǎn)是距離,不是心,不是靈魂。哪怕隔著秋水,甚至是隔著陰陽,我們依舊愿意折來朝暮一瓶香,釀得幾分凈,去等待與想念。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新衣給你敞亮之姿,故人允你知遇之恩。
故人有香,香在解語,香在清心,香在你與她之間,有一段心心相印的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