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今日早起,神清目朗,心中明亮,絕無一絲冗雜,惟有晨光中小鳥的影子在桌案上輕靈而無聲地跳動,于是生出畫畫的心情。這便將案頭的青花筆洗換上清水,取兩只宋人白釉小盞,每盞放入姜思序堂特制的輕膠色料十余片,一為花青,一為赭石,使溫水浸泡;色沉水底,漸顯色澤。跟著,鋪展六尺白宣于畫案上,以兩段實心古竹為鎮(zhèn)尺,壓住兩端。紙是老紙,細(xì)潤如綢,白晃晃如蒙罩一片月光,只待我來縱情揮灑。
此刻,一邊開硯磨墨,一邊放一支老柴的鋼琴曲。不覺之間,墨的幽香便與略帶傷感的樂聲融為一體。牽我情思,迷我心魂?;谢秀便保蛔笊綑M在面前。這山極是雄美,卻又令人絕望。它峰高千丈,不見其頂,巔頭全都插入云端。而山體皆陡壁,直上直下,石面光滑,寸草不生,這樣的大山誰能登臨?連蒼鷹也無法飛越!可它不正是我執(zhí)意要攀登的那種高山嗎?
這時,我忽然看見極高極高的絕壁上,竟有一株松樹。因遠(yuǎn)而小,小卻精神。軀干挺直,有如鋼槍鐵杵,釘在堅石之上;枝葉橫伸,宛似張臂開懷,立于煙云之中。這兀自一株孤松,怎么能在如此絕境中安身立命,又這般從容?這絕壁上的孤松不是在傲視我,挑戰(zhàn)我,呼喚我嗎?
不覺間,畫興如風(fēng)而至,散鋒大筆,連墨帶水,夾裹著花青赭石,一并奔突紙上。立掃數(shù)筆,萬山崢嶸;橫抹一片,云煙彌漫。行筆用墨之時,將心中對大山的崇仰與敬畏全都傾注其中。沒有著意的刻畫與經(jīng)營,也沒有片刻的遲疑與停頓,只有抖動筆桿碰撞筆洗與色盞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之聲。這是畫人獨有的音樂。隨同這音樂不期而至的是神來之筆和滿紙的靈氣。待到大山寫成,便在危崖絕壁處,以狼毫焦墨去畫一株松樹———這正是動筆之前的幻境中出現(xiàn)的那棵孤松。于是,將無盡的蒼勁的意味運至筆端,以抒寫其孤傲不群之態(tài),張揚其大勇和無畏之姿。畫完撂筆一看,哪有什么松樹,分明一個人站在半山之上,頭頂云霧,下臨深谷。于是我滿心涌動的豪氣,俱在畫中了。這樣的作畫不比寫一篇文章更加痛快淋漓?
有人問我,為什么有時會停了寫作的筆,畫起畫來。是消遣嗎?休閑嗎?自娛嗎?
我笑而不答,然我心自知。
選自《經(jīng)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