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第一百零一次求婚

2017-12-09 19:20
青春 2017年12期
關鍵詞:媒婆

這是一個相當靜默的黃昏,越來越濃的暮色浸入越來越深的山色,每一刻都在制造比上一刻更深入的寂靜和肅穆。這種能融化一切的氛圍,正在悉數(shù)鯨吞周圍的景物、房屋、小路和路上行走的人們。它要把這些豐富的東西在自己的身體里儲藏一段時間,明天一早,再把它們完整地吐出來。

山是一座連綿的山體,山的盡頭好像還是山,所有的山似乎都是相連的,要么就是它們會隨時在前方復制自己的模樣。路是一條彎曲無盡的小路,哦,匍匐了很多年,布滿腳印和車轍的痕跡,新的痕跡把舊的痕跡壓進深處,越陷越深,它幾乎成了一條溝,每到暴雨到來,它都要扭動身體掙扎一番,試圖重新站立起來。小路旁邊有一個到了暮年也一直也沒有發(fā)育的村莊,新蓋的房屋都遠遠地離開它,在周圍形成了一個圈,看它如何改變了努力向上生長的方向,一頭向地底下鉆去,越來越形成一口井。而后來的新房屋則會自己到處走,它們馱著里面的人和器物,連同所有的故事和記憶,沿著小路,成群結隊向前走去,慢慢地消失在遠處。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人正拖著自己瘦長的影子向村莊走來。章三,村莊里的人都認識他,尤其是村莊靠近小路的人家,他們對章三的認識比章三自己還要具體細致,他們知道他臉上有幾塊黑痣,腦袋上有多少根頭發(fā),肚子里的腸子打了幾個彎。只要章三從這里路過,哪怕是在夜晚脫了鞋子,躡手躡腳地比最職業(yè)的賊還要嫻熟,路邊的窗戶里面,人們也會說:“他又來了,他的左手提著雞,右手提著豬頭,他又來了?!闭氯?,是一個求婚者。這時,路邊離村莊最遠的一家窗戶會點亮燈火,這家人要快速地忙活,打火燒,磨豆腐,剁辣椒,叮叮當當?shù)仨懗梢黄?。旁邊的小路在嘈雜聲里翻了個身。一會兒,香味就被敲打出來了,是混合的形式,有新麥火燒焦黃酥脆的香,有漿水老豆腐老實忠厚的香,有野地里的辣椒壓抑許久帶著憤怒的香。這香味,是一根繩子,章三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為什么總是繞不開,這件事情讓章三苦惱不已??偸抢@不開,他有時故意把鼻子捏住,但是這股氣味會從耳朵里傳進來,再把耳朵堵住,但是它又從腳后跟傳進來。有時,他不從小路上走,盡量離這里遠些,他爬上半山腰,從草叢里穿過,從樹枝上像長臂猿一樣瀟灑地跳躍著前進,但是等他估摸著繞開了這處地方,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好走到房子門口。而桌子上,正好擺上熱氣騰騰的火燒、豆腐和辣椒醬。

門開著,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拉開,一條紅頭繩在門后一閃。小店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背有些駝的老年婦女,一個是用紅頭繩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看上去是祖孫倆。屋子里有食物,食物下面是一張擦得很干凈的舊桌子,桌子旁邊擺著一條凳子,凳子上鋪著圍裙。這里只有這一張桌子,一條凳子,而桌上的食物也只有兩個燒餅,一塊豆腐,一碟辣椒。章三邁過門檻時,把腳抬得高一些,這家小店的門檻有點高,如果不邁得高一點,人就要騎在門檻上,下不來。邁過門檻,走五步,就到了桌子前,凳子擺得位置正好,他坐下來,筷子就在右手。

祖孫倆盯著章三,章三走進來時,她們盯著他的腳,章三坐下時,她們盯著他的背,章三開始吃東西時,她們盯著他的手。她們的眼睛一直黏在章三的身上,但是,她們沒有看章三的臉。章三也沒有看她們,他習慣性地做著這一切,似乎早就練習了許多遍,不需意識支配就可以完成這一整套動作。他安靜地吃著東西,頭也不抬,吃得很快,吃完了,左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票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后走五步,抬高腳跨過門檻。身后,門吱的一聲就關上了,紅頭繩閃了一下。他摸了摸口袋,剛才放在桌子上的票子又回來了。

“真是個鬼地方!”章三恨恨地罵著,“不過,火燒豆腐辣椒沒有一樣不好吃的。”這是他從小愛吃的口味,平時倒是吃過很多飯店的大餐,但是吃不到這種獨特的口味。

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嘴里吐著絲絲白氣,像一列疾馳的火車。這時,對面有一個人正在走近,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他已走進山里,路依著山勢修建,有些地方是在峭壁上開鑿而成,路面狹窄,在最窄的位置僅能容一人通過。如有兩人對面碰到,有一個人就要把身體像苔蘚一樣貼到旁邊的山崖上,騰出地方讓對方得以通過。如果這兩個人正好都推著車,那兩人就需要來一番較量。較量有文武兩種方式。文的方式是用錢,錢在很多時候能阻止一場殘酷的紛爭。這種方式的規(guī)則是,誰車上的貨物更值錢,也更舍得賠償對方,誰就算勝出。武的方式是用力,在錢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大家便采用這種辦法。但這處地方空間逼仄,不便拉開架式開戰(zhàn),于是就各自站在原處,凝神屏氣,用自己身體上能用的東西進行較量,比如互相噴唾沫,或是撒尿,看誰有足夠的資源儲備,誰又有足夠強大的身心抗擊能力。較量最后的結果,是有一輛車被掀到路邊的山谷里去,這輛車的主人把身體貼到山崖上,讓另一個人通過。如果用的是武法,那勝出方就心安理得地離開,如果是文法,那就會把貨物分一半給對方,說好交割的時間地點,絕不食言。

“好嘛,又來了!”章三今天是帶著一車貨物的,有一個完整的豬頭,一只雞,一方肉,還有一籃子白饃饃,每個饃饃上都用紅顏料點著一朵小花。這是他按當?shù)厍蠡轱L俗必須準備的東西。他嘟嘟囔囔地向前走,小肚子里鼓鼓的,自信心很足。走近了,看到對方是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推著一只沉重的木頭車,車上坐著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你可能不認識,因為她的臉完全埋藏在脂粉之下,她的表情是通過脂粉的香氣來傳達的。但她這身衣服附近村莊的人沒有不認識的,錦緞上繡著大朵的牡丹和鳳凰,閃著用真金白銀熔煉之后紡絲編織成的花紋。她全部的積蓄幾乎都在這身衣服上。作為一名職業(yè)媒婆,她的理想很宏大,那就是,一定要在人生最后穿得體面。她想在生命最后的這段時間里,努力賺更多的金銀絲線繡制更多的花紋。這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媒婆,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

“啊呀,這又要去提親呀。”媒婆尖聲叫起來。章三心里一緊,心想,早聽說這個女人手段了得,看來果然不同尋常,先聲奪人。

“凡事順乎天意,法乎自然,事情該興則興,當止則止,瓜不甜不能強扭,牛不喝水不能強按?!泵狡艑χ邝聍竦纳焦日f了這些話。聽完了,章三就感覺一股暖流從空中某處飛流直下,醍醐灌頂,心內一片春和景明。他動手就準備把車子推到深谷里去。媒婆卻笑了,用手攔住他說:“腦袋一轉,路在眼前?!闭f完,輕移蓮步下了車,在推車的小伙子耳朵上說了句什么。小伙子二話不說,立即就把車子掀進山谷,然后,自己貼到山崖上讓出路來。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肌肉發(fā)達,但是他卻會提氣屏息,把身體縮成一張皮,緊緊地與山崖貼在一處,像是隱身了一般。

媒婆走到章三的車邊,抬腿就上了車。章三努力扶住車把,在這樣狹窄的路上,任何一點搖晃都是危險的。讓他沒想到的是,媒婆幾乎沒有什么份量。

“說說吧,要到哪里去?”媒婆心不在焉地問。

“不知道,”章三開口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村名,也不知道姑娘的名字,他們不肯告訴我,但是,路怎么走我知道?!?/p>

“那么,路怎么走?你好像要說點什么了?!?/p>

“說不出來,真的說不出來,但是,”章三怯怯地說,“我的腳知道,它會帶我們走,它自己會跑來跑去,不會出差錯?!?/p>

“那講講別的吧,下面好像應該講這個姑娘了?!?/p>

“沒什么好講的,她的模樣,脾氣,哦,我說不清楚,她就在這周圍。我現(xiàn)在不用想,滿心滿眼都是她,路上遇到的東西,花啊草啊石頭啊甚至這車子啊,都有她,所有的聲音里也是她,她就在這山崖上貼著,在這深谷里伏著,咱們說話時,她的耳朵就豎在中間,你看到了嗎?”

“哈哈?!泵狡判α似饋?,聲音很尖利,像一串銀質的小刀,把正在徐徐下降的夜色刺破了一塊,露出很多星星點點的光。

“還是老一套啊,一點都沒變,”媒婆嘆了口氣,滿是不屑地說,“你還記得去提過多少次親嗎?”

“一百次。正好是一百次,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每來一次,都要在家里提前養(yǎng)一頭肥豬,從小豬崽養(yǎng)起。我和別人養(yǎng)得不一樣,要喂它吃拌著雞蛋清的小米飯,喝加了花瓣的蜂蜜水。這豬是要送給她吃的,能用一般的養(yǎng)法嗎?我養(yǎng)頭豬跟養(yǎng)個兒子花費的精力差不多。這是最費時費力的一件禮。大家都知道這豬的珍貴,用它當藥引子,快到殺豬的時候,人們就要趕來預訂,訂得晚了,連豬毛都搶不到一根。我只用豬頭,豬肉都給他們當藥引子,主要治療婦女的疾病,兼治男人的病,也可以治不男不女、或男或女、半男半女的病,有特效。每逢我殺豬這天,附近村莊有這方面病的人就會擠在我家院子里,然后從院子里擠到街上,再從街上擠進小胡同里,甚至從小胡同里擠進河溝里。能站人的地方,全站上了,平時不站人的地方,像墻頭上、屋脊上、草垛上,也站上了,到處都是人,比看耍猴的還要熱鬧。我每次殺豬,都是一次盛大的節(jié)日,不但我自己記得這個日子,附近村莊所有有病的人,也都記得,那些沒病但為自己下一步有病做準備的人,或是有病但已經(jīng)好了的人,也都記得,這樣就是所有的人都記得了。沒有病的人,我沒見過,可能人死了就沒有病了,但我沒和死人生活在一起,所以不知道。但是我覺得人死了,也有病,因為有好幾次,我們村已死了好幾輩子,長成好幾季青草的人,還在夢里跟我說,讓我殺豬的時候,記得給他留下點豬下水。所以,我對提親這件事記得很牢,因為,我已經(jīng)殺了一百頭豬,辦了一百次盛大的節(jié)日?!?/p>

小推車咕嚕咕嚕地向前走。夜晚越來越深了。星星出來了,星星的光線本來就不能照明,只能提示你這個夜晚很黑。星光被高大的山體遮擋,又被茂盛的叢林撥動,光線愈加凌亂。夜色濃稠,使得天地的邊界模糊,小路似乎與天空中的星路連成一體。在這樣的地方行走,人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意義。媒婆沒有再問話,她把眼睛微閉,集中精神,讓自己的耳朵和鼻孔打開,讓這些器官更加靈敏。章三也沒再說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但是看不到路,他看到的全部是她。在夜晚中,她的影像更加豐富,但是,他仍舊看不清她的模樣,有時似乎看得很清楚,但在下一秒就忘記了,她似乎一直在變幻著。他目不轉睛,把所有的感覺能力都調動到眼睛里來,于是他看到了越來越豐富的影像,他能感覺到她馨香如蘭的氣息就在自己的耳邊輕輕吹動。章三的頭發(fā)都隨風飄散開來,像是河里的水草,頭發(fā)就是他伸出的觸手,能夠感受她的氣息和響動,他聽到自己的頭發(fā)在與她的氣息竊竊私語。而他的腳在自顧自地行走,在越來越陡峭的崖邊小路,比任何一種夜行的生物走得都要自如、明亮。

你知道嗎,我的愛人,他在心底里這樣親昵地叫道,他不想用嘴巴說出來,他不想把這些話說給除她之外的第二個人。你知道嗎,有一次我來提親,在山路上正好趕上大暴雨,我本想找個地方躲一下,可是這里的山石是一整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面覆蓋著泥土和沙礫,長著草木,根本找不到一處可以藏身的石洞。我就只能走啊走,幸好,我的腳認路,但是很快路就不見了,它被大雨帶下的泥沙沖毀了。我只能向著水流清淺些的地方走,希望能沿著它找到一條河,沿著河岸也能找到方向。這時,天上打起了雷,是那種焦雷,就是接地起火能傷人的那種。有些樹木就被雷火點著,在雨霧里騰起藍色的火焰。我于是就趕緊向雷夠不到的地方跑。我跑在雷的前面,或是后面,有時,看到它在前面點著一棵樹,有時,看到它在后面炸開一塊石頭。我無論跑得快了或是慢了,都有可能正好跑到雷里去。厄運不是雷,是泥石流。所以說,還比較幸運,如果是雷的話,現(xiàn)在我就應該是藍藍的天上一片無憂無慮的白云。我的記憶就到這里,往后,就不記得了。我認為,石頭和泥土是沒有記憶的。沒有痛感,也沒有快感,沒有生感,也沒有死感,什么感覺都沒有,就好像什么都不存在,或是不曾存在。后來,暴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陽光的溫度很適宜,與母雞抱窩時提供的溫度相似,于是,我就從泥土里孵化出來。我試著伸出手,看著它,十根枝條舒展自如,它仍然長在我身上,再蹬蹬腿,兩條樹干遒勁有力,也仍舊長在我身上。這時我就非常開心,我甚至都沒有考慮腦袋是不是仍然長在我身上,因為眼睛沒法看到腦袋的樣子。如果這時腦袋不是長在我身上,卻仍然可以看到自己健全的四肢,會抓取東西,會站立行走,也是非常開心的一件事,就像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一樣開心。這時,你知道,我想到的事情是什么嗎?我想,如果,這個人是我們兩人的兒子,該多好啊,這樣一想,剛才的暴雨、雷電、泥石流,就從記憶里抹去了,像是兒子的尿布一樣,在陽光下轉瞬就曬干了,連點污漬也沒留下。

前面有一點亮光,是你的眼睛,或是牙齒的閃光,也可能是你的心思幻化成的螢火蟲。其實,我不需要照明,到你這里來的路,不需要光明,只需要黑暗。在黑暗里,我能更加完整地看到你的模樣。但是,你的模樣,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剛才的景象我又忘記了,所以,你一定要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否則我真的不知道你與我剛才在小店里碰到的老太婆,與現(xiàn)在同行的這個老太婆,與村莊任何一個像老樹一樣的老太婆,與山上任何一種茂盛或是衰敗的景物有什么區(qū)別。所以,請你不要離開我的視線,直到我到你家為止。那時,你就可以給我一個背影,正面的也行,側面的也行,坐著的也行,躺著的也行,總之,你給我一個背影就足夠了。你給我的也一直只有這些,當然,我也只需要這些。

“前面有亮光了,”媒婆開始說話,“今晚這夜的份量有些沉重,壓得我肩膀酸痛,在這樣的深山里,亮光很有可能是一戶人家?!?/p>

“但是,我們還是不要去的好,因為,我實在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戶人家,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六十多年了,認識每一個村莊的每一個人,但是,在夜里,越來越不能確定很多東西的位置?!泵狡旁谡f。

章三沒有回答,他笑容可掬,健步如飛,加快速度向前方奔去,他們很快進入這片亮光之中。果然是一戶人家。章三熟練地把車子停在門口,有一塊石頭似乎擋著路,章三想把車子靠在石頭旁邊,石頭向旁邊移動了一下。

“就是這里了。”他舒了口氣。

“是這里嗎?你能確定?”

章三徑自向門口走去。這里燈火通明,人群擁擠,看樣子像在舉辦一場盛大的晚會。章三剛想進門,一雙手擋住了他:“依次排隊,先領號,你是第一百號?!?/p>

章三想了想,說:“我要第一百零一號吧,這正好是我第一百零一次來,這個數(shù)字好像對我有利,和我有緣?!?/p>

“那不行,你排在九十九號之后,你卻是一百零一號,那第一百號是誰?人沒有號不能排隊,號沒有人,更不能排隊?!?/p>

“那我就等一等,讓別人來領這個號?!?/p>

“那不行,你是先來的,我們這個號是按時間發(fā)的,先來的就要排在后來的前面,如果后來的排到前面,那就不是按時間發(fā)了,那整個就全亂了。這危害非常嚴重,這是在和時間作對,相當于把時鐘往后撥,這是和整個秩序作對,會遭受嚴厲的懲罰?!?/p>

“那我怎么才能得到這個號?”

“你怎么也得不到這個號,我是不會改變的。即使我死了,我的繼任者,也不會把這個號給你。因為如果他那樣做的話,活著的我和死了的我都不會放過他,他無法和兩個我作對。”

“如果,我是說如果,基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中,也有萬一的偶然性,是什么辦法?”

“嗯,看來你的態(tài)度很誠懇,這種心情我理解,那我就告訴你一個辦法,就是你回去,重新走一次,必須要回到起點再開始走,不能從中間加塞。那樣,你的前面就會有別人了,當然,可能有不止一個人,你仍然很難得到第一百零一號。還有,我們今天的排隊發(fā)號馬上就要結束,你再來,可能就晚了?!?/p>

“我排在他前面?!闭氯囊赶峦蝗话l(fā)出一聲低低的聲音,“我一直站在這里,你們兩個的唾沫快把我淹沒了?!?/p>

章三心里一陣感激。這聲音很熟悉,是自己推來的媒婆,盡管她努力啞著嗓子像男人一樣說話,但她的聲音里有一股特有的脂粉味。

前面的隊伍在慢慢地縮短,后面沒有新來的人,他們站在隊尾,慢慢地往前走。

“這是排的什么隊呀?”媒婆問前面一個人。

那人搖了搖頭,想了一下,問再前面的一個人:“您知道我們這隊是要做什么嗎?”

再前面的那個人也搖了搖頭,說:“這誰知道,反正到這里來的人都得排隊。”

“你也不知道排隊要干什么嗎?”媒婆壓低聲音問章三。脂粉味因為隔得近了,愈加濃重低劣。章三被熏得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闭氯f,“這是她家的規(guī)矩,這些人都是來提親的?!?/p>

說話的空兒,天慢慢亮了。章三抬起頭,看到從深山的一處地方發(fā)出微弱的光線,這應該就是太陽的位置。在這四面環(huán)山的所在,夜晚是沒有方向的,方向是白天的方向,當然,如果不出太陽,這天就不能算是白天。光線慢慢地變強,他再次低下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的隊伍已經(jīng)消失了。所有的人已經(jīng)進了大門,他是唯一留在門外的人,是下一個要進門的,也可能沒有機會再進去。他焦躁起來,來回走動,一會兒把眼睛扒到門縫上,一會兒又仰望墻頭。他看了看,管發(fā)號的人已經(jīng)走了。于是,他跳到墻角,這里有一株老長春藤,他翻開長春藤的葉子,尋找那處可以踩上去的樹疙瘩,這個樹疙瘩多年前就長在那里等著自己了。一切順利,和預想的一模一樣。他踩著樹疙瘩和磚石縫爬了上去,現(xiàn)在,騎在了高高的墻頭上,在這樣一處有利的位置向院子里俯視。他看到里面堆滿了各種東西,但是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進去的人哪去了?里面盡管看上去擁擠而熱鬧,但細看來,卻有一種慘淡的蒼白。他努力向院子深處看去,尋找人的蹤跡,他們好像進入到建筑物里面去了,只有一些烏黑的影子到處閃動著。這時,他看到了一點鮮艷的色澤,帶著脂粉的味道,正是那個與自己一同前來的媒婆,在院子里,遠遠地向自己招手。

是從墻上跳進去呢,還是跳出去呢?現(xiàn)在這兩件事情都很困難。章三看到墻在長高,或是地面在下降,要么就是自己的身體縮小了?,F(xiàn)在,他看到兩壁都如萬丈深淵,比來路上經(jīng)過的山谷還要深,他不小心踢下去一塊石頭,過了好長時間,也沒聽到石頭落地的回聲。他感覺自己離太陽越來越近,太陽就懸掛在他頭頂正上方,如果他膽敢抬頭與它對視,它就敢一口把他吞掉當成自己的小甜點。章三認為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太陽底下像一團奶油一樣慢慢融化,讓生命眼睜睜地在自己面前化掉。生命過程就是在找各種借口拖延那必然會到來的結果,能多拖一會兒,就算是成功,可以到處宣揚。在炫目的光芒中,章三閉上了眼睛,耐心地等待著什么。

“下來呀,下來!”一股強烈的脂粉味兒襲來,差點讓他的身體抽搐。媒婆站在他腳下,向下拉他的腿。再向下看時,感覺墻并不高?,F(xiàn)在,他清楚地看到了這個人的臉。她白天的樣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老上一百歲。

他忍著內心強烈的厭惡,踩著媒婆的脂粉氣,下到院子里來。正準備向前走,媒婆把他拽住了。

“我們得快點走!”她低低地說,“再不走,就麻煩了!”然后,她向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小聲說:“這門從里面關上了,只能從里面打開,但是它的門栓離地太高了,得兩個人疊起來才能夠到,這樣,你扛起我來?!彼终f:“只有兩個人合作,才能離開,那些人,他們誰也不肯扛誰,就不知道怎么離開了。我們快點!”

章三想問些什么,還想說些什么,但是想了想,沒有問也沒有說,他把媒婆扛起來。媒婆果然一點體重都沒有,連衣服的重量也沒有。媒婆手腳麻利地拉開門栓,然后,兩個人就閃了出去。這時,聽到院子里面?zhèn)鱽須g呼似的哭叫聲,夾雜著演出時的管弦聲和鼓樂聲,震耳欲聾。

兩人向前奔去,在樹陰濃重處一溜小跑。跑了一段,媒婆才喘了第一口氣,靠在一棵小樹上,說:“哎呀,我這番可是幫人幫到借我錢,幫狼幫到吃我肉啊?!闭f完,她就向前繼續(xù)狂奔,跑了一會兒,她又靠在第二棵樹上,喘了第二口氣說:“我在這里行走少說也有六十多年了,還沒栽過這樣的跟頭跌過這樣的面子。”說完又要往前奔。章三不等她找第三棵樹,就把她拉住,說:“你把話說完,下面的路上,可能全是草,沒有樹了?!?/p>

媒婆面露悲哀的神色,告訴章三,原來,他們找的這戶找錯了,這家現(xiàn)在沒有待嫁的姑娘,那些排隊的人,也不是來提什么親。這家現(xiàn)在沒有待嫁的姑娘,這句話的意思是,現(xiàn)在沒有,而以前是有的,還有一個意思是,他們家沒有待嫁的姑娘,而是有待嫁姑娘的相片。再說得明白些,他們家原來有個姑娘,但是已經(jīng)過世了,正在配一門陰婚。而那排隊的九十九個人中間,有九十八個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來排隊了,他們看到這里正在排隊,就排上了。有人以為這里要發(fā)放一種紀念品,有人以為在進行摸彩,有人以為在舉辦演出,有人也不這么以為,只要有排隊的,就排上,至于做什么并不重要,排完了隊,就是完成了這一天要做的事情。

“那還有一個人呢?他知道嗎?”

“他倒是知道這里是做什么的,他來打探一下行情,他專門做這行。你會覺得我們算是同行,但我們從不這樣認為,我只為活人做媒。當我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這里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老臉就掛不住了。我們這行當是有規(guī)矩的,可以互相看不起,甚至謾罵,但不能互相攙和,陰陽兩隔啊,這事能攙和嗎?”

媒婆說累了,看到章三呆呆的樣子,笑了,說:“看把你嚇得,幸好我跑得快,否則,我自己的老臉倒還在其次,你要是讓人看上了,可就麻煩了?!?/p>

兩人盡管一直在樹陰下走,仍然熱得大汗淋漓,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留下一路水印,很快又被太陽烤干。

“這里的太陽真毒辣!”媒婆說。她的脂粉被太陽的辣手蘸著水一層層地揭盡,露出面目全非的樸素原生態(tài)來。她到底有多少歲,一定不止一百歲,甚至,她應該是穿越朝代的人。章三只瞟了一眼,就感覺像是喝了六月雪水一樣涼透心脾,這種寒冷感,是只有極端的容貌才能帶來的刺激,極美與極丑,兩種刺激引發(fā)的反應竟然是類似的。而且,這兩種極端竟然可以連接,章三眼前突然花團錦簇起來,媒婆的身影在時間里如銀針樣自由穿梭,定格在年輕的時候,當時,她也是方圓有名的美人。媒婆冷冷地笑了一下,用指尖碰了碰章三,說:“又想起什么事情了?還是往前走吧!”

章三猛然驚醒,連忙跳出樹陰,走得離媒婆遠一些,這個老女人,似乎有些神秘的手段。

“我們可能走錯了?!泵狡耪f,“不是這個地方,也不是這戶人家?!?/p>

章三心想,你接下來應該要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往回走,最好經(jīng)過我的寒舍進去一敘,如果天色已晚,是不是明早再走?這次,確實是個錯誤,錯誤是從在小路上碰到這個媒婆開始的,也許,她早就提前踩好了路線和時間,專門等在路上,否則怎么會那么巧?她為什么就上了自己的車?她臉上的表情,自己太熟悉了,這表情后面的陷阱,自己同樣深諳。

他加快速度走在前面,但是,想擺脫一個人,比想緊跟一個人還要困難。章三故意選擇一些不好走的地方走,有時攀著石縫,有時跳過河溝,沒想到,媒婆一步也沒落下。她身姿矯健,跳躍起來就像是一只羚羊,一點也不喘息。有時她會跳到章三的前面,回過頭來,露出讓章三膽寒的笑容。

腳會把章三帶到他想去的地方,這是毫無懸念的,從未出錯,章三只需要跟著腳走,就知道方向。他們在山路上三跳兩跳,前面就出現(xiàn)了一所宏偉的大房子。章三站在門口,感覺這不像是自己來過一百次的房子,而上一處才是。但腳卻把自己帶到這里來了。章三猜想,可能,那家人搬到這里來了,那里是一處荒廢的舊宅,而這里,才是自己應該提親的地方。媒婆正站在樹陰下面,掏出包里的脂粉,拼命地向臉上撲。走到這里,章三心情終于輕松起來,對媒婆說:“大奶奶,您這次要是幫我提成了親,我再養(yǎng)幾頭玫瑰豬孝敬您老,吃了之后,包您青春永駐,光彩照人?!?/p>

媒婆聽了,臉紅了一下說:“亂叫什么,我有那么老嗎?”

宅院青磚灰瓦,富麗堂皇,院子里栽著花,水塘里養(yǎng)著魚,長廊下掛著一排鳥籠,羽毛斑斕的鳥兒正在跳躍啁啾。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戶普通的山村人家,普通的農(nóng)戶一進門就是豬啊雞啊羊啊,和人拌在一處,六畜興旺,而這里,卻有著雅致書香。

屋子的門開著,窗戶也敞開,他們透過窗戶,看到里面布置精美的房間,有桌明幾凈的客廳,鋪著羊毛軟墊的臥室,攤著書畫的書房,而廚房里正冒著熱氣。他們沒看到人。章三把車子上的禮物搬到長廊上,這么熱的天氣,不把它們快些放在陰涼里就要變質了。章三到處尋找自己希望的那間閨房,那里應該發(fā)出芝蘭的縷縷幽香。

日已西沉。深山的太陽,早上和晚上都藏在山后,只有正午才肯露面。院子里面很快就暗了下來。章三并不著急,這次已經(jīng)算是順利,比前一百次都要順利,他坦然地坐在長廊下等待著,看著陽光一點點地淡去。媒婆倒更急一些,她也許感覺到了饑餓,而章三自從在路邊小店就著辣椒醬吃過兩個火燒一塊豆腐,也沒有吃什么。所以,當媒婆提議兩人去廚房吃東西時,章三就同意了,同時,他也想把禮物提進廚房。提親的禮物,終點站便是廚房。幾乎所有的禮節(jié),所有關于生老病死的程序,都圍繞著廚房進行。

揭開鍋蓋,媒婆沒有動,好像定住了一般,神情呆滯。章三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怪的東西,向鍋里一看,卻只是一鍋白饃饃,散發(fā)著誘人的麥香。章三向饃饃伸出手去。媒婆卻迅速把鍋蓋蓋好,險些把章三的手壓住。

“不能吃,不能吃!”

“我們先吃上點沒什么吧,都餓了?!?/p>

“不能吃,絕對不能吃!”

“怎么就不能吃了?”

“這是配陰婚用的饃饃,是給新人準備的?!?/p>

章三透過敞開的院門向里面看過去,新宅后面是一所舊宅,正是剛才經(jīng)過的那一所。那些排隊的人早就散了,里面一片人聲嘈雜后的沉寂。章三還看到,在一間屋子的窗臺上,擺著一張美麗的女人像。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像一片風吹過就會碎掉的干樹葉,散發(fā)著幽幽的芝蘭香氣。

就是這里了,第一百零一次求婚,章三突然記起了一些往事。一些碎片從未知的深處浮出,忽隱忽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些不連貫的情節(jié)。

“這就是她的樣子,”他指著照片對媒婆說,“難道,她死了嗎?她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就死了呢?”

媒婆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地說:“她早就死了,生了一個女兒之后就死了,就死在這所房子里。她一直在等著那個男人來把她叫回去。叫回去,她也許就不死了。”

“她生了一個女兒?她不是一直沒有出嫁嗎?”

“她嫁過一次,在一個人來提親之后,就嫁給了他。她喜歡這個人,這個人非常用心,他用來提親的禮物都是自己制作的,豬是自己養(yǎng)的,豬肉有玫瑰花的香味。她想和他過一輩子,但是,后來,她卻回來了,被趕回來的。她一直不肯承認是被那個男人趕回來的。她在這里生了一個女兒,之后,就死了。她死得非常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為什么被趕回來了?”

“因為一件小事,她長著一口整齊的牙齒,但有些發(fā)黃,因為山里的水是咸澀的。她就被這一口黃牙給趕回來了。那個男人說了,他這么用心求來的愛人應該是一口月亮骨頭一樣晶瑩潔白的牙齒?!?/p>

“后來,人們去那個男人家?guī)?。男人的父親早就去世了,男人的母親就趕來把孫女接走了,帶著她生活。她們生活得很困難,就開了一家小吃店,賣火燒和豆腐。小店開在山路邊上,很少有客人光顧,沒人來吃飯,她們也吃不上飯。后來,有一天晚上,小店自己塌了。這個小店離村莊有些遠,那些天,天氣很不好,接連著狂風暴雨,人們都出不了門。等大家發(fā)現(xiàn)了,把倒掉的小店清理干凈,找到這祖孫倆,已經(jīng)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祖孫倆的身體都不成樣子了,模糊一片,小女孩梳辮子的兩條紅頭繩,倒是一直好好地掛在門栓上?!?/p>

“那個男人一直在做什么?他不知道這些事情嗎?”

“當然知道,但是當他不想知道的時候,這知道也就是不知道。他在忙自己的事呀,他的事情就是去提親,他要自己準備好豐厚的禮物,要養(yǎng)玫瑰香味的豬,他要去提至少一百零一次親,甚至還要更多,只要他活著。”

“你是誰?”

“我是一個媒婆,在這方圓百里行走。在這個男人還年輕些的時候,我曾嫁給過他,后來,又離開了。我仍舊當我的媒婆,如果這個男人來這里提親,我碰上了,就會幫他一次,如果他問,我就給他講講這些事情,每次都是這樣?!?/p>

章三看到,屋子里反射著黃昏最后的光,到處一片轉瞬即逝的明亮,好像鏡面一樣。在鏡面里,他抬起頭,看到一個男人,佝僂著身體,提著求婚的禮物,臉上布滿至少一百年以上的皺紋。

猜你喜歡
媒婆
媒婆李
理由
賈媒婆
淺談我在花燈小戲《拾玉鐲》中飾演“劉媒婆”一角的心得與體會
拜神
媒人之死
名著中的數(shù)學
本期話題:古代媒婆的故事
巧嘴媒婆
吉水县| 宽甸| 诏安县| 札达县| 道孚县| 宁化县| 姚安县| 济源市| 化隆| 定远县| 鹤山市| 明星| 兴安盟| 临安市| 东乡县| 富源县| 鄂尔多斯市| 泸溪县| 射洪县| 临沂市| 黔江区| 宾阳县| 揭东县| 青州市| 本溪| 雷波县| 柳江县| 奉贤区| 沁源县| 麻江县| 平阳县| 鄯善县| 梧州市| 克拉玛依市| 惠水县| 柞水县| 桐城市| 炉霍县| 华亭县| 桃园市| 成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