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焱
二中學生龍潛的女友傅曉敏被同學羅成搶了,龍潛把羅成殺了,龍潛被執(zhí)行了死刑,骨灰讓二姐領回了家,葬在其父的墓旁。傅曉敏則因精神受到刺激,她爸來校辦了休學手續(xù),把她接走了。學校在鬧騰了一陣后恢復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好像那已經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墒?,為什么現在活在北京城里的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呢?
那些年我們養(yǎng)成盲目的習慣/無節(jié)制地游泳、吸煙、打群架/騎著車在附近小鎮(zhèn)上晃蕩/坐在橋頭玩插刀子的游戲/吼著歌兒,面朝落日撒尿/看運煤的火車駛過鐵路橋/給自己起綽號,冒充梁山好漢/我們是魯達、石秀、林沖/手執(zhí)青銅爵,仰脖一飲而干/——歲月卻輕松把我們擊垮/各奔東西,再也沒有人堅持/當初的誓言,信念無一幸存/黃昏時分我在北京城的一條/胡同里徘徊,伴隨佝僂的身影/一群鴿子悄無聲息地飛過上空/不留下絲毫可供辨認的痕跡
——《青銅爵》
那件事發(fā)生至今已經有十三年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忘記它,忘記跟它有關的一切人和物,忘記青朝鎮(zhèn)的房屋、街道、樹木,忘記那里的河流、山峰和墨葡萄似的云彩。
然而,我的努力總是一再失敗,它們頑強地根植在我的腦海深處,歷經歲月益久,反而愈顯清晰。那件事就像一輪灰色的月亮,周期性地闖入我的記憶中,有時是局部,有時帶著全部的細枝末節(jié)。即使在我醉得一塌糊涂的時候,一旦清醒過來,太陽穴仍然隱約感到麻木和疼痛,青朝鎮(zhèn)的那段光陰卻又鬼魅一般呈現在面前。
現在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在北京城里。我的朋友很少,認識的大多逢場作戲,在舉杯碰盞之時說一套又一套肉麻的鬼話,連自己都不會相信。除了必須上班之外,大部分閑暇我都悶在自己租來的一居室里,無聊的時候就登錄色情網站,看一些國外的色情電影,而這類電影看多了也興味索然。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開始翻出幾本哲學書籍,想重溫大學時期的愛好,看一會兒卻又有疲倦感不斷襲來。思考著這無趣、逼仄的生活,我知道自己無可挽救,已經被徹底毀掉了。
在我身體內的某個角落,埋藏著一群死尸,有年輕的、年老的,其中包括我自己。這些死尸偶爾會站起來跟我開口說話,于是那些昔日的面孔又幽靈似的浮現,宛如雨天黑色樹枝上綻放的花瓣。
那是1992年的秋天。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和父親從載著幾麻袋稻谷的四輪貨車上跳下來,準備把麻袋卸下來抬到旁邊的倉庫。這座倉庫是青朝鎮(zhèn)中學修建的,專門用來盛放學生們交來的稻谷。
學校有個操蛋的規(guī)定,凡是寄宿生每學期必須交納五百斤左右的稻谷,交錢或交米都不行。原因很簡單,這所中學不僅有九個初中班,還開設了一個圈著近百頭豬的養(yǎng)豬場,老師在教學之余,還兼職養(yǎng)豬撈外快。而稻谷碾成大米時,伴隨大量的米糠,大米用來給學生蒸飯,米糠卻正好可以用來喂豬。
我的個子不算高,扛著麻袋跟在父親后面,非常吃力,趔趄著走了幾步就差點摔倒。就在這時,一雙手忽然將麻袋奪了過去,馱在背上就邁開了大步,緊跟上父親進了倉庫,把麻袋過了秤。父親對他道謝,他揮了一下手,說路過順手搭把手的事,哪還用謝。隨即他看著滿臉詫異的我,微笑著伸出一只手問:“你是初一的新生吧?我叫龍潛,初二32班的。”我趕忙也握住他的手,自報家門。他連稱幸會幸會,以后有空可以去找他。
他跟成人差不多高,比我要高出半個頭,曬得黝黑的皮膚,清俊的臉上有少許青春痘,目光明亮但透露出些許憂郁的氣質,說話舉止成熟,看起來不像初中生,倒更像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看見他雪白的襯衫后背上,沾上一塊灰印,背影很有點古代少年俠客的味道。
這是龍潛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當時我沒想到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而我比較內向,遇事有點怯懦。
寄宿學校的生活開始了,我們十二個人住一間宿舍,是上下鋪,空間極其擁擠。第一個晚上我就沒有睡好,胳膊枕在腦后的硬木板床上,聽著宿舍內此起彼伏的鼾聲,望著窗外有些冰涼蒼白的月光,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這所中學的學生大部分來自青朝鎮(zhèn),也以農家子弟居多,相互見面倒也親切。只有少部分人來自縣城和鎮(zhèn)上,從他們時髦的穿著打扮上就能看出來,跟我們這些土鱉涇渭分明。龍潛也是農村來的,而且他家所在的大營村離我們下里村只有幾里地,但之前我們竟然從未見過。
青朝鎮(zhèn)的確是一塊封閉的彈丸之地。處于湖南的南部山區(qū),四周群山環(huán)繞,中間像一個盆地,只有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通往遠方。當然,還有一條不大也不小的白河也流向遠方。這里的農民世代主要靠種水稻為生,也種一些煙葉、黃花菜、芋頭、辣椒之類的經濟作物,家庭收入來源有限。耕地還是用水牛,甚至靠人力翻地,生產方式似乎還停留在19世紀的封建社會。
家里有孩子上學的就大多養(yǎng)豬,把賣豬的錢用來湊學費。我家也是如此,每年開春父親就要從集市上挑回兩三頭小豬,我的學費就全指望它們努力成長的程度了??上攵?,這些豬在我們家里的分量很重,它們要是餓了嗷嗷叫,我們寧肯先餓著自己,也絕不敢對它們有所怠慢。
然而,那畢竟已經是1992年,青朝鎮(zhèn)也不是世外桃源,這里的人心也開始蠢蠢欲動了。
從那條公路和鐵路出去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都結伴直奔珠三角地區(qū)打工,自然也帶回了許多新奇的東西。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這些打工仔和打工妹便拎著花花綠綠的大包小袋回到了村里,模樣也比原先在家時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在家里,男仔都常穿陳舊的中山裝或褪色的綠軍裝,腳下是一雙解放鞋。從大城市回來后便穿上了西服和皮鞋,原來的短平頭也蓄起了長發(fā),模仿四大天王的發(fā)型,并特意噴了摩絲或啫喱水,梳得油光可鑒。
出去的妹子更不消說了,回來后家里人第一眼都認不出來。她們得意地把一沓錢悄悄塞給父母,頓時把后者驚呆了。這沓錢比過去全家辛苦好幾年攢下的銅板都多哩。父母在村里也立刻神氣了許多,走路腰板直挺挺的,說話的嗓門也較以往提高了好幾度。有的還穿著子女帶回來的新衣服,挨家挨戶地串門,博得鄰居們的叫好,認真辨認衣料之時,也不忘羨慕地說一句“您今后要享福了”。
于是,村里迅速流傳開了各種消息,誰家的孩子出去打工變化真大,誰家的孩子掙得最多,乃至于傳言廣州、深圳遍地黃金,就是起早摸黑背麻袋撿也撿不完。
這些打工仔回來后,還喜歡乘車去縣城買回一臺超大型雙卡錄音機和一大堆磁帶,整日在家里播放港臺流行歌曲,音量調到最高,全村的人都聽得見。惹得那些還沒有出門打工的玩伴都聚集過來,一邊羨慕地摸著錄音機,跟著歌曲哼唱幾句,一邊央求打工仔有機會也帶自己去外面闖蕩。打工仔也就一手舉起一面橢圓的鏡子,一手仔細整理自己的發(fā)型,或者拿破毛巾來回擦著皮鞋,抱怨村里的土路太臟,才半天工夫皮鞋就沾上了一層灰塵,廣州、深圳可絕對不會這樣。
在青朝鎮(zhèn)中學的附近,鎮(zhèn)政府劃了一塊地,不到半年這里便建成了一個自由市場。賣各種衣服鞋襪、化妝品、生活用品、時尚玩具的攤位,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堆,加上賣糧米油鹽、豬牛狗羊、水果家禽等難以計數的攤位,人群熙熙攘攘,氣氛格外熱鬧。
我們這些學生便常去那里轉悠,心里都有一種莫名興奮的情緒,好奇地打量新鮮的商品,雖然也沒錢買什么東西。這里的物件品種比過去的百貨商店和供銷社不知多了多少倍,最關鍵的是,這里的氛圍活活潑潑,忽然間好像喚醒了人們某種沉睡已久的心思。
學校里的老師也分成兩種。年長的老師都穿著藍色或灰黑色的中山裝,一副正襟危坐的老派架勢。年輕的男老師都紛紛穿上了新潮西服或者運動服,開放一點的女老師則學起了港臺的流行范兒,穿起了長筒襪套短裙。
年輕老師在課堂上愛說一些跟教學無關的內容,比如我們的英語老師經常憤憤不平,感嘆自己的大學同學下海去外企,月薪都拿一萬塊,自己還在這里吃粉筆灰。憤憤之余,他隨便布置幾道作業(yè)讓我們做,自己跑到操場打排球去了。還有的年輕老師埋怨工資太低,干脆停薪留職下了海,自稱也去特區(qū)賺大錢了。
年長的老師上課時也搖著頭大發(fā)感慨,唉,如今的世道變了,能掙錢才是真本事,當個教書匠沒出息。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頭發(fā)謝頂的胖老頭,開班會時就用那根蘸著紅墨水痕跡的肥碩食指,巡回指著我們的額頭說,毛阿敏唱一首歌就能掙好幾萬!你們要是不好好讀書,特別是農村家庭的同學,將來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干十年,還不如人家唱一首歌。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就白活了,白吃了三碗大米飯!
我和龍潛真正成為朋友,是在第一次見面的半年后。一次偶發(fā)的小規(guī)模的打架讓我們正式走到了一起。學校寄宿生都在一間大禮堂里吃飯,禮堂擺滿數十張油膩、烏黑的方桌,每張桌子八個人共同分享一鋁盆飯、一鐵盆菜。飯菜總是少得可憐,學生們大多端著鐵瓷碗,像囚犯似的私下里或站或蹲,手持勺子、叉子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吃完后,就去水龍頭下沖洗碗具。
只是水龍頭太少,人又太多,洗碗都要排隊。那天中午排隊正輪到我洗碗時,從后面凌空“嘭”的一聲,一只大鐵瓷缸把我的碗砸落在水槽里。緊接著,一個高個子一把將我推到一邊,昂著一顆肥頭,神情倨傲,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獨個占據水龍頭洗起飯缸來。
這種霸道行為在學校很常見,高年級的男生耍牛逼,喜歡插隊欺負低年級的,把這當作枯燥乏味的校園生活中唯一最大的樂趣。低年級學生眼睜睜看著只好忍氣吞聲,而負責學校紀律的教師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者巴不得學生鬧出一點小事兒,讓他的無聊的生活也多出一份樂趣。
鬼使神差的是,一貫隱忍的我那次竟然不甘被推,心頭猛地燃起一股怒火,撿起碗來就往那只缸子猛砸過去,跟高個子扭打成一團。周圍立刻圍滿了湊熱鬧的學生,看我們拳來腳往。而我顯然不是高個子的對手,幾下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也不爭氣地流血了。高個子一臉不屑,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嘴里噴出幾句臟話,即要揚長而去。
這時圍觀的學生群里發(fā)生一陣騷動,我瞥見龍潛穿過人群,高高躍起,一條飛腿直朝高個子后背踹去,高個子哎喲一聲倒地。龍潛又是兩記老拳揮下去,口里罵道:操你媽!就知道欺負低年級學生!有種的沖我來!
正廝打的時候,負責學生紀律管理的體育老師趕了過來,他渾身都是肌肉,像一頭健壯的水牛。體育老師狠狠扯住了龍潛的胳膊,一邊喝令我們三人都到學校辦公室去,一邊唾沫橫飛地怒罵。從那間教育學生的辦公室出來后,我和龍潛正式結下了友誼,從此混跡在一起。
你在學校沒有朋友?
你怎么知道?
要是有朋友,他們見你被打,肯定會來幫你。
你為什么要幫我?
不為什么。只不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投緣。對啦,你一直也沒來找我。其實,我也沒有真正的朋友。俗話講黃金千兩容易得,知己一個也難求。
嗯。我還喜歡司馬遷的兩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我也喜歡這兩句。
龍潛談吐文雅,經常引用名句格言,只有發(fā)起火來才口吐臟話,也很少打架。在我的記憶當中,他短短的一生似乎只打過這一次架。所以幾年后發(fā)生的那件事,讓我至今難以理解。不過,這次替我出頭打架,也讓他在學校聲名鵲起,因為被打的高個子綽號熊拐子,原是學校臭名昭著的打架老手,連他后來碰見龍潛都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輕慢,何況其他人呢。
在青朝鎮(zhèn)中學,打架是學生們的家常便飯,也是成名的一種捷徑。每周一早晨,學校都要例行開大會,把參與打架的學生叫上臺去。教導主任面對臺下近千名學生,公開進行批評教育,受訓斥的學生固然低著頭,臉上裝作認錯的樣子,心里卻有幾分異樣的得意和滿足。
只要不被學校開除,登臺亮相不就等于揚名么?事后邁著吊兒郎當的步姿,雄赳赳走在校園里,就連背后女生的眼光也都集中到你身上,豈不爽快!而老校長拄著拐杖在臺上一副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的模樣,說著各種空洞的大道理,又是那么可笑。
我們每周都盼望著這樣的批評教育大會,即使在臺下觀看也覺得身心輕松,仿佛享受節(jié)日一般,比起在教室里背課文做習題不知要快樂多少倍。龍潛、我和熊拐子也上臺接受教育,教導主任是一個禿頂的家伙,他那粗暴的訓話,只不過增添了龍潛身上的光芒。龍潛站在臺上泰然自若,斜望著天空,像一個高傲的騎士。
不久以后,羅成也成為了我們的朋友,二人組變成了三人幫。羅成是我的同班同學,家住在鎮(zhèn)上。父母常年在外跑買賣,家中頗為殷實,從他的時潮打扮也看得出來。那時他愛穿皮鞋,頭發(fā)梳成郭富城式的中分,套著一件雙排扣的西裝。個子跟我不多,但整個人顯得很帥氣,只是皮膚白皙如女生,說話帶著陰柔之氣,不知咋的,初聽起來,隱隱令人有點不太舒服。
我和龍潛習慣晚飯后相約,每人手持一冊書到學校附近的山坡上看書,相互就書本內容提問,或者海闊天空地談一些幻想。那時,我們都是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好幾次,我都發(fā)現羅成從背后偷窺我們,我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么,只跟龍潛說這個人是我的同學。我對他始終沒有好感,總覺得隔著無形的距離。
這種情形大約持續(xù)兩個月之后,羅成終于有一次鼓足勇氣攔住我們,說,我想和你們一起去讀書。他的目光望向龍潛,似乎有些乞求的意思。龍潛也盯著他,沉默了片刻,說,好啊,歡迎你加入我們讀書小組。羅成的眼睛里立刻閃出一片光彩來,仿佛求佛般得到了回應,抓住龍潛的手腕久久不肯放。一旁的我雖然對他并不滿,但也只好同意。
那天傍晚的讀書會,羅成不停地向龍潛問這問那,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組織,充滿了好奇心。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對龍潛感興趣,甚至語氣中都散發(fā)著獻殷勤的氣息,而龍潛則表現得很平常,既不熱烈也不冷淡。
學校位于一片斜坡上。后面是大片的山林,遍布著松樹、山茶、楓樹,可謂林草茂密;前面是一片低地,中間有一個圓鏡似的小湖,周圍都是稻田和其他莊稼地,稍遠的山腳則零星點綴著鄉(xiāng)下的房屋。
黃昏之際,暮色和炊煙裊裊升起,聽鳥雀撲棱著翅膀從空中掠過,天地之間顯出一片格外的溫柔,確有一番人間桃源的意境。我們喜歡或坐或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眺望遠處的湖山景色和天上的云朵。于我便覺得心里滿滿的,但又有一些無從著落的惆悵。
我與龍潛都偏愛歷史,也愛爭論資本主義、共產主義之類的問題。有一次他看著遠處的農舍,感嘆這里的農村祖祖輩輩這么窮,要是以后咱們也像大城市那樣,每個村蓋一幢高樓,村民全體搬遷進去,豈不就實現了共產主義?
我們設想這樣或那樣的未來農村藍圖,總之對眼前的農村生活感到不滿,認為村民目光短淺、見識愚陋。改造家鄉(xiāng)落后面貌的重任,自然落在我們肩上,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羅成對這類話題沒有興致,這時只能聽著我們討論,忍不住時便插話,談起鄰班的某個女生長得如何漂亮,胸脯發(fā)育得跟大饅頭似的。
到了秋天,田野的莊稼收割完畢,稻田已干涸無水,田壟雜草也已枯黃。我們便到田野上散步看書,踩著柔軟的枯草,照舊會說一些空想式的話題,直到快要晚自習時才匆忙趕回學校。
在這樣的讀書會上,一次龍潛建議我們三人模仿梁山好漢結拜成兄弟,今后富貴患難與共,這個提議得到我和羅成的贊同。雖然沒有撮土為香的結拜儀式,但我們三人還是從此視彼此為兄弟,龍潛年齡最大,稱呼為龍哥,羅成比我大一歲,排行老二,而我排行老三。我從小就愛看《水滸傳》,對于仗義疏財、打抱不平、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梁山好漢很是敬佩,還清楚背得林沖上梁山前寫的一首詩:“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萍,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p>
林沖的這首詩頗符合當時我的心境,大概也符合龍潛的心境。好兄弟講義氣,胸懷鴻鵠之志,茍富貴莫相忘。那時三個天真單純的少年,相信彼此永遠會是好朋友好兄弟,將來會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來。
結為兄弟之后,我們三人交往更密切了。除了上課不能聚齊之外,吃飯、打水、打球、逛街都形影不離。后來龍哥更是想方設法搬到我們宿舍來了,睡在我的上鋪,羅成跟他是鄰鋪。
像我們這樣的小團體在學校很多,都是三五成伙的,以男生為主,間或也有性情潑辣的個別女生加入其中,抽著香煙朝天吐著煙圈,學電影里的黑幫團伙盡量扮酷,打起架來也是一哄而上。
在學校里,雖然我們并不張揚,但沒有人敢惹我們。
羅成還提議,既然是兄弟,應該在著裝外形上做到相似,大家都穿西裝或夾克衫。但我和龍潛都有點犯難,因為沒有錢去買這類昂貴的衣服,家里供上學已屬不易,哪有閑錢買時興的西裝革履呢。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羅成抱著一個大紙袋回到宿舍,唰的在我們面前撕開,里面是兩套銀灰色的西裝。“送給你們的!穿穿看。”他對我和龍潛說,還馬上把一套大型號的西裝伸展開來,兩手提著衣領要給龍潛穿上。
對羅成的仗義之舉,我們心中頗為感動。我的西裝略顯肥大,而龍潛穿上西裝更顯瀟灑之氣。羅成是家里的獨生子,父母雖不在身邊,但每月都給他寄一筆可觀的零花錢。他家在鎮(zhèn)上有一套大房子,但他平時住在鎮(zhèn)上派出所所長的叔叔家里,屬于走讀生,跟我們結拜之后,便執(zhí)意住到學校宿舍來,跟叔叔找借口說這樣有利于學習,只在周末放假時才偶爾回去。
感動之余,我們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羅成的贈禮。好兄弟嘛,哪能斤斤計較。穿上西裝后,羅成又說我們應該去理發(fā),發(fā)型上要好看。于是,來到鎮(zhèn)上的一家美發(fā)室,正播放著劉德華的《來生緣》:“尋尋覓覓在無聲無息中消逝/總是找不到回憶找不到曾被遺忘的真實/一生一世的過去,你一點一滴地遺棄/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理發(fā)師是一個年輕妹子,眼睛化著濃妝,蹬著一雙高跟鞋,穿著一條模仿大城市時髦的黑皮短裙,露出兩條白森森的大腿,斜指著墻上四大天王的一排畫片,懶洋洋地問道:要理成劉德華還是郭富城式的?黎明的發(fā)型也不錯,廣州一帶很流行的。
我和龍潛都選擇理成劉德華式的發(fā)型,我們都不太喜歡郭富城的中分,特他媽的像漢奸。理完發(fā)朝鏡子里一瞅,感覺煥然一新,比那些從珠三角回來的打工仔更地道更帥氣。他們再包裝也難以遮掩土包子的氣息。
我們三人中,我和龍潛的成績都很好,每學期都有機會登臺領獎,從老校長顫巍巍的手里接過獎狀。而羅成的成績排列班里下游,可他滿不在乎。盡管我們有時也想給他補課,但他看著數學、物理公式就頭疼,英語更是一塌糊涂,倒是慢慢跟我們一樣,喜歡上了歷史,能扯幾句秦皇漢武之類的。他還買了一個索尼隨身聽,我們三人一起聽鄭智化的《水手》,常常在路上吼著這首歌。
學校的元旦晚會上,我們報名上臺唱《水手》,穿著西裝戴著羅成買的墨鏡,齊聲嘶著嗓子吼起歌來。龍潛唱得情緒感人,而我和羅成也很盡情投入,熱血亢奮。臺下所有的眼光都聚集到我們身上,尤其是龍潛的身上。
我們竟得了歌唱組第一名,很多女生涌過來找我們簽名,連平時板著臉孔的教導主任也過來拍著我們的肩膀,笑嘻嘻地夸道,唱得好啊!沒想到我們學校里也有小虎隊!
迄今我還忘不了當時三人的歌聲,特別是龍潛略顯沙啞的嗓音,似乎飽經歲月世事的滄桑。其實他才十七歲。
放寒假的時候,羅成不肯回家,干脆住到了龍潛家里。龍潛有兩個姐姐,都已經嫁出去了,家里只有年近六十的父母,老實巴交,身體都不好,對羅成的到來沒有什么反對之詞。龍潛的父親三年前還大病過一場,龍潛為幫家里籌措醫(yī)藥費,一度休學兩年,去附近磚廠幫工。打磚燒窯是個重體力活兒,我曾經干過兩個月,每天下來累得半死,渾身臟得賽過泥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過來的,但他對此從未細說。
現在他的學費都是兩個姐姐資助的。尤其二姐異常關愛這個弟弟,決心要扶持弟弟繼續(xù)上學。他的二姐也去深圳打過兩年工,傳言掙了一些錢,回來沒多久就嫁給鄰村的一個中年屠夫。
屠夫在家常常酗酒,每次喝醉了都破口大罵,還動手揍她,她的身上總是能看到一兩塊瘀青。但她還隔三岔五回娘家照顧父母,偶爾還給弟弟添置些衣服。龍潛有一次咬牙恨恨地說,真想一刀宰了那狗日的,卻總是被二姐的眼淚軟化了。
龍潛和羅成也常騎著自行車來找我。我父母對龍哥頗有好感,見到他就熱情地邀請入門。跟父母打過招呼之后,我們就去鎮(zhèn)上打臺球。我的臺球技術不行,而羅成的水平不錯,他打臺球都好幾年了。這個時期,打工仔們也陸續(xù)從城里返鄉(xiāng)過年了,愛來鎮(zhèn)上的臺球室打幾桿,比平時熱鬧許多。
鎮(zhèn)上的小混混們也喜歡打臺球,其中來玩的一個混混叫黑崽,其人皮膚黑糙,其貌不揚,壯實得像一座鐵塔,打架下手忒狠。有一次拎著一把殺豬刀,沿大街追著要砍另一個得罪他的小混混,嚇得小混混藏在外面半個月都不敢回家。周圍村里的人大多都很怕他,誰也不敢當面頂撞他。
那天上午,我們剛打了兩局,黑崽就叼著煙進來了,左手腕上纏著一根鐵鏈。看到我們在打臺球,就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桿,滿口吐著煙末嚷道:水平這么臭,玩?zhèn)€屁?。∽尷献铀妆P。
說完他就瞄球捅桿。我強忍著不敢發(fā)火。龍潛臉上也顯得若無其事。羅成有點惱怒,但也接著打球。黑崽壓根兒不是羅成的對手,很快連輸三局,氣得掄起球桿要打羅成。龍潛一把抓住球桿,指著羅成說,他是我的兄弟,要打就打我,我決不還手。黑仔見狀揮舞球桿使勁掄了他兩下,龍潛果然不還手。黑崽破口大罵“狗日的腦子有病”,扔下球桿氣呼呼地走了。
我和羅成連忙問龍潛沒事吧?他輕蔑地說,這種爛貨色沒必要惹他,他不配做我們的對手。羅成連忙說,自己去找派出所所長的叔叔收拾黑崽,而龍潛堅決不同意。
1995年的上半年還算風調雨順。青朝鎮(zhèn)的莊稼和果樹也長勢喜人,周圍幾個村煙草田里的煙葉發(fā)瘋似的長,葉片又大又肥厚,仿佛發(fā)育豐滿的少女。新鮮的煙葉摘下來,用線在竹竿上編織成一串串,送進烤房后烘烤,烤干的煙葉金黃燦爛,洋溢著一股煙葉特有的濃香。
煙農們彼此見面都懷著興奮,議論著這將是一個好年景,這大半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我父親就這樣堅定地認為,好像那些金黃的煙葉眨眼間就可以兌換成一摞摞鈔票,全家人就要躺在鈔票上過大年啦。
過去青朝鎮(zhèn)并不產煙葉,由于當年縣政府的一聲號令,才大面積種植的??h城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卷煙廠,縣政府經過調研后,決定大幅提高該廠香煙的年產量,以煙草為龍頭把全縣的經濟搞活。
在縣政府的號召下,又經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動員,村民種植、烤制的煙葉將由政府統(tǒng)一按照市場高價收購,數量更是上不封頂。每個村都前赴后繼,開始改水田為煙葉地,村民們興沖沖地種煙葉,蓋起烤煙房。一時間家家戶戶都可以見到烤煙房,煙囪冒著幸福的白煙。
但這一整套活干起來很受罪,不消說地里培育煙葉要風里來雨里去,光是把煙葉摘回來后,在烤房烘烤煙葉就需連月熬夜費神,需不斷往爐膛里添煤,以保持烤房里的溫度。
龍潛家里勞力不夠,沒有種煙葉,周末卻常到我家來幫一會兒忙。有時用鏟子添一些煤塊,瞧著通紅的爐膛出神。與他不一樣的是,我一直癡迷于收藏各種刀劍之類的武器,還喜歡自制短刀長劍,便想利用烤煙房的高溫爐火打制匕首。
先前我們三人騎車去鎮(zhèn)上的小火車站閑逛過幾次,還玩一種游戲,就是不準看列車時刻表,當場猜測下一列火車是開往柳州還是桂林之類,沒猜對的被罰從鐵路上偷走一樣東西而不被人發(fā)現。龍潛贏得多,而我和羅成輸得多。我倆就從那里偷回了好幾塊鋼條和一個鐵砧,擱在我家里。
正好有了這些鋼條,插進烤煙房的爐火,燒得紅通通的,冒著嗞嗞的火星。我耗了三天工夫,揮錘打制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刀身上還刻了一個“龍”字,再配上一把牛皮刀鞘,贈給了龍潛。
他握著匕首用力在空中揮舞了幾下,大贊我的手藝不錯,今后會把它當作貼身護衛(wèi)。當時我怎么也沒有料到,這把匕首后來成了一件兇器。
我家的煙葉烤得金黃熏人,為此父親大為得意,在村里逢人就夸耀自己的經驗。正當他心里得意地盤算著煙葉收入時,壞消息隨之傳來,縣卷煙廠的香煙銷路不暢,收購的煙葉已積壓成山。縣政府雖然之前已作出過承諾,但遇到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也下令各鄉(xiāng)鎮(zhèn)暫不收購煙葉。
眼看烤好的煙葉堆積在家里,煙農們愁眉苦臉,要是一天天耗下去,最后煙葉受潮,連當柴火都不好使。憤怒終于爆發(fā)了。全縣的煙農都認為縣政府不遵守自己的承諾,村村相約,來一次集體行動,去縣政府討個說法。
那天清早我和龍潛都去了,坐在擁擠的卡車上直奔數十里外的縣城,心情激動無比,好像要奔赴戰(zhàn)場。約有三千多個煙農參加了那次行動,把縣政府大院擠得水泄不通??h長早就躲起來了,只有縣委宣傳部長出來,苦苦請求煙農息怒。這個可憐的家伙幾乎要哭出來,卻被憤怒的煙農們一把揪住,拖到太陽底下罰站,蔫頭耷腦的,不停地摘下眼鏡,擦臉上淌下的汗。
到了下午,縣政府仍然沒有派代表出來跟煙農談判,大家都已餓得饑腸轆轆,斗志也漸漸萎靡下來。這時,已退居二線的老縣委書記忽然冒了出來,其人當官的口碑還堪佳,一出場就被煙農團團圍住。
老縣委書記開口就信誓旦旦,大家的心情我感同身受,縣委縣政府正在研討辦法,一定會盡早收購煙葉,決不讓農民兄弟吃虧。大家站了這么久,都還沒吃飯,餓著肚子怎么行呢?我已經叫縣委縣政府的食堂為大家準備了便餐,每個人三菜一湯,大家吃好喝好,然后回家去等待好消息。
煙農們正餓得厲害,一聽到這席話就各自嘀咕著同意了,紛紛去食堂吃飯了。龍哥猛然沖著人群大喊,你們別被他騙了,你們別散開,要求縣政府答應馬上收購煙葉!但根本就沒人聽他的話,嘈雜的聲音也淹沒了他的話。我看見他急得眼里全是淚水。
后來,縣政府迫于煙農的壓力還是重新啟動收購煙葉,只是價格比原先承諾的低了不止一倍。煙農們只能勉強掙回種煙草的肥料、烤煙的煤炭費,掐指一算,等于白干了一年。
“三菜一湯,就把他們瓦解了!”龍哥日后總是重復著這句話。而我聽了則嘲笑他太理想化,就看咱們父親的德行,能指望這里的農民有多高覺悟,你一個人能改變什么呢?
龍潛家承包了一片李子園,也是重要收入來源。當年枝頭果實累累,著實讓全家人樂開了花,按照上一年的價錢,收入可要翻上一番。誰知道李子的市場遭遇比煙草還慘,一毛五分一斤已經算是不錯了,還要依賴水果販子運到大城市去。
那日正好聽說一個商販開車來村里收購李子,龍潛全家都出動了,趕緊從園子里摘了四百多斤李子送過去。鮮艷奪目的李子,簡直像初升的朝陽給人希望、安慰。
我也幫龍潛推著雙輪鋼絲車,把李子運到了收購處。那商販卻眨了兩下單眼皮,說送李子的人太多了,現在只收五分錢一斤,要賣就過秤。龍潛怒火頓生,不是說一毛五嗎?怎么變成了五分?但那商販已懶得再搭理他,冷冷丟下一句話:你愿意賣就賣,不賣就拉回去。
操你媽!我倒了也不賣!龍哥推起車子就朝路旁的臭水溝駛去,把一車李子全倒翻在溝里。隨后頭也不回,推著空車就走。周圍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商販則罵了一句“狗日的神經病”。
回來的路上,龍哥咬牙切齒,恨恨地說,真想一刀捅死那狗日的!他的話把我嚇了一跳。他媽的!憑什么我們受苦受累還要遭到壓迫!他媽的!那些人就是一群豬玀、寄生蟲!我們比他們聰明,付出得更多,憑什么我們這么窮,像一塊爛泥巴被他們踩到腳底下?我他媽的就是不服,總有一天要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
聽說龍潛的事之后,羅成特意從縣城跑來他家,要把自己的一卷鈔票送給他,結果反而惹得他大怒。
不要以為你家里有錢,就處處同情我!你送我西服,送我回力鞋,請我下館子,看錄像帶,打電子游戲,你以為我很樂意接受你的施舍嗎?我不需要你的錢!
我們是兄弟啊!不是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嗎?羅成覺得很委屈,他的回話讓龍潛一時啞口無言。看著他們爭吵,我感到有一種悲哀、一條無名的裂縫早已在我們之間蔓延。
結拜之后,我和龍哥確實領受過羅成的不少好處,但他從來不在意花費的那點錢,倒常常不經意間顯示出有錢的優(yōu)越性。盡管在今天看來,那點錢也沒什么了不起,但在當時我們鄉(xiāng)下少年的眼中,卻仍然覺得異常的敏感。我猜龍哥比我還要加倍敏感,只不過埋藏在心底,不輕易顯露出來罷了。有些事總是不那么容易分清。
1994年前后的青朝鎮(zhèn)在短暫的興奮過后,依然枯燥無聊,就像鎮(zhèn)上增開的幾輛二手公交車那樣難看、蹩腳。
雖然出現了新興的農貿市場,整條街上還是那么嘈雜臟亂,連唯一的電影院也倒閉了,只不過多開了幾家歌舞廳、游戲機房。鎮(zhèn)上除了臺球室,實在沒有別的去處。
我們三人假期出門便想往遠處走走,如沿著河流去閑逛,而這少不了要騎車。我家有一輛破自行車,整修一番還能運轉。而龍潛就沒有車可騎了,想買車僅手頭的錢又不夠。羅成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看到龍潛的尷尬之處,就把自己的車讓給他,又去縣城買了一輛嶄新的。
我們騎著車沿河逆流而上,去水庫庫區(qū)釣魚、用氣槍打鳥。撲哧、短促的槍聲,驚飛水面上一群白鷺,四周青山如黛,令人心曠神怡,不識世上尚有愁滋味。
夏天頂有意思的是去河里游泳,從大青石橋上高高躍起,凌空而下跳入河中,激起一圈圈白浪。我一直懷疑青朝鎮(zhèn)應該叫“青橋鎮(zhèn)”,因為鎮(zhèn)上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大青石橋,這橋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橫臥河上氣勢如虹,但橋身裂開了一條條的石縫,猶如一條條黑色的蛇影。
我們便只穿著褲衩,光著身子,從橋頂一躍,以大鵬展翅的姿勢,落入下面的河水中。龍潛學著跳水運動員的架勢,在空中翻一個筋斗落入水中,姿勢優(yōu)美,河邊其他人看見了,都連聲喝彩。
羅成起初懼高,但在龍潛的鼓勵下,也往橋下跳,像一只公雞一樣撲通掉入水中,嗆了一大口水,憋紅著脖子直罵娘。為了方便游泳,他還從縣城買回三個救生圈,有了這玩意兒,我們就可以長時間漂浮在水上,仰望天上飄來飄去的白云了。
在河里游夠了之后,我們渾身濕漉漉地爬上岸,坐在橋欄桿上歇息。這時羅成總要掏出一包紅塔山,每人甩給一支,就在橋上吸起煙來。
龍潛沒有抽煙的習慣,但有煙也就抽,還抽得很沉醉,略皺著眉頭,目光望著遠方,心事重重的樣子。羅成屬于沒心沒肺的那種人,斜叼著煙吐著一大個煙圈,晃著紅塔山煙盒笑罵,學校的那個歷史老師真他媽摳門,我看見他下課時抽的都是不帶過濾嘴的“建設”牌,兩毛錢一包,簡直是臭狗屎,哈哈。
接著他又說,這老頭閱卷扣分挺狠,每次我都不及格。反正我他媽的也不是讀書的料,現在讀書也沒什么用,將來還不是賺錢嘛,我接過我爸的生意就夠了。
有必要說明一下,我很早就覺得羅成跟我們其實不是一類人,但做兄弟沒問題,他也很講義氣。歸根到底,我和龍潛沒有給過他多少好處,在學習上也改變不了他,就是當初的讀書會,他后來也很少參加了,只愿意和我們一塊兒玩。
一次我也問過他,當初為什么想加入我們的讀書會?他嘿嘿笑了幾聲,說自己當時在學校也沒有什么朋友,想找?guī)讉€玩伴兒,覺得龍潛和我看上去都容易親近,就湊上去了。他還說,他打心里欣賞龍哥,可能自己是獨生子,很希望有一個哥哥。他信誓旦旦地說,會一直把我和龍哥都當作自己的好兄弟。
羅成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到現在也無法說清。事實上,他在學校很有女生緣。男生卻普遍不喜歡他,討厭他那愛顯擺的習性。在學校里,早戀的風氣已經興起,兩種男生最受女生青睞,一種是學習成績好的,另一種是家里條件好的。龍潛屬于前一種,學習成績好,長得挺脫俗,經常就有女生借著學習的名義去找他,甚至在書里悄悄夾上一封情書。
而龍潛似乎從來不為所動,戀愛在他看來尚屬太早。有一次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戀愛不適合我們這樣窮家庭出生的學生,等混出頭來了,不愁找不到老婆。
羅成家庭條件好,這點從校長到學校食堂的廚師,沒有誰不知道。在龍潛那里吃了閉門羹的女生便轉向羅成暗送秋波,自習課上打情罵俏也不稀奇。老班主任看見了,也找過羅成去談心,口吻是我知道你家里有錢,考不考上學校都沒關系,但不要影響其他同學學習,要注意學校紀律??蛇@老家伙的話能頂什么用呢。
羅成還有一架很先進的照相機,拍完照馬上就能沖洗出照片,這種相機在青朝鎮(zhèn)也獨一無二。他驕傲地聲稱,這架相機是他爸去香港出差帶回來的,花了好幾萬。
學校的很多女生都請他去拍寫真照,而他也頗為神氣地把相機掛在胸前晃來晃去。跟個別關系密切的,乃至于約到他家里拍照,順便親吻摟抱一番。但羅成私下對我和龍哥說,跟那些女生就是瞎玩,當不了真的,他打心里看不起那些小騷貨。
龍潛嘴上雖說對女生不感興趣,但我暗暗察覺到他對我們班上的傅曉敏頗有好感,經常向我打聽有關她的消息。他來找我和羅成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先往教室里掃上幾眼,看傅曉敏是否在,要是她在,他會盡量多待一會兒。
傅曉敏是我們生物老師的女兒,有一張嫵媚的瓜子臉,發(fā)育得很早,身材苗條婀娜,胸前乳房兩點隆凸,在夏天穿T恤時尤顯豐滿。她的課桌正好在我的后面,平時很少和我說話,只在做作業(yè)有疑問的時候會問我。倒是跟她同桌的戴著一副圓眼鏡的李玲,常常拍我的后肩,問這問那。
龍潛來找我聊天,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傅曉敏。兩人偶爾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但我發(fā)現龍潛的眼神是不一樣的,顯得格外深沉,傅曉敏也會莫名其妙地臉紅。
似乎羅成沒有注意到龍潛對傅曉敏的細微表現,有時我們在一塊兒,他肆無忌憚地談起傅曉敏,說那個女生的身段真性感,要泡就泡這種妞兒,多帶勁兒啊。龍潛聽了一言不發(fā)。
羅成還利用他的派出所所長叔叔的優(yōu)勢,從他家里偷出了好幾盤香港三級片錄像帶,拿到自己家里播放給我們看。鎮(zhèn)上的電影院關門了,但錄像廳卻興起了好幾家,有一個慣例,就是在深更半夜放三級片,頗吸引了一些年輕小伙。
派出所的警察也去查,罰點款沒收幾盤錄像帶就完事,該營業(yè)的照常營業(yè)。警察把沒收來的一部分錄像帶送給領導,另一部分帶回自己家里過癮。羅成叔叔的家里就有一大堆三級片,拿走幾盤根本不會被發(fā)覺。
第一次偷窺那種赤身裸體肉搏戰(zhàn)的三級片,我們心跳血流加速、倍感刺激的同時,又隱約有一種犯罪緊張感。而羅成早就看過多次了,對肉搏女主角脫口而出、談笑風生。與他的熱情推薦相比,龍潛對這類三級片興致不高,看完后只淡淡說一聲,以后不看這玩意兒了。
這話像當頭潑了一瓢涼水,很令羅成沮喪。而我此后卻逐漸養(yǎng)成了一個上癮的丑陋習慣,直到許多年后才戒掉。
年輕的時候嫌時間走得太慢,年老的時候嫌時間過得太快,其實時間還是按著自己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只是一個人的心境與狀態(tài)變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和龍潛、羅成形影不離的時期也就兩年左右,有關的那些事說起來也很簡單,無非是一些雞毛蒜皮,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又似乎很重要。
1994年下半年,龍哥考上縣城的紅橋二中,念高中去了。羅成已經退學,也隨父母搬去了縣城,他家在縣城新置了房產,他爸改作了房產商。三人組算是終結了。
散伙的那一天,我們在青朝鎮(zhèn)中學的各個場所擺出各種姿勢,用羅成的相機拍了不少合影。龍潛還特意把傅曉敏叫來,把自己的一張照片題字給她,說是留一個紀念。羅成在一旁趁機抓拍了幾張他倆的合影,每人分發(fā)一張。而龍潛悄悄把一封信塞給了傅曉敏。
在鎮(zhèn)上的一家餐廳里,羅成仰脖喝著啤酒,嘴里說道,自己早就不想讀書了,他老子也逼不了他,只要他去縣城先熟悉一下建筑工程。龍潛說,反正我也在縣城上高中,咱們隨時還可以碰頭。
整個聚餐并不算悲傷,見面的機會還多著呢。由于家住得近,假期里我和龍潛依然來往密切,只是很少見到羅成了。
在學校我一下子變得孤單起來,倒是傅曉敏跟我說話的次數多了,她愛問跟龍潛有關的事,問題甚至顯得幼稚,而我總是添油加醋,把龍潛說得神乎其神。
臨近畢業(yè)的那學期,老師們也管得格外嚴厲,想把升學率搞上去,這關系到他們的獎金、職稱。傅曉敏的父親上生物課時,還對早戀的學生不斷旁敲側擊,愛用一根食指敲著講臺,一板一眼地告誡:“我是教生物的,知道你們這個年齡是危險階段。人類跟動物發(fā)情一樣,男女同學受雌雄性激素刺激,容易產生好感,但是啊,但是啊,千萬不要偷吃禁果。這個年齡段出了事就會影響終生,要注意時刻給自己敲警鐘。”他實在是自作高明,卻根本不了解她女兒的心思。
最可笑的是,我的一篇狗屁作文也被老班主任貼在公布欄里,供全班同學觀瞻。這篇作文無甚可取之處,只是戲言快要畢業(yè)考試,自己復習時間太緊張,連撒一泡尿也來去匆匆。
老班主任很欣賞“連撒一泡尿也來去匆匆”這一句,特意用粗大的紅筆隆重標了出來,向全班同學宣揚,什么是學習精神,這就是爭分奪秒的學習精神。那些上自習課借口頻繁去廁所實則偷玩的同學應該感到慚愧,應該好好向我學習。
被樹立為學習榜樣之后,一些男生就拿我開涮,給我起外號叫“來去匆匆”,我也只好哭笑不得。
是考高中還是靠中專呢?這是一個問題。很快這個問題被解決了,省重點高中紅橋二中提前來學校招生,一場考試過后,我被順利錄取了,傅曉敏也一同被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我立馬打包回家,以最快的速度告別了青朝鎮(zhèn)中學。
誰知甫一進家門,就遭到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考中專不是挺好啊,非要讀什么高中,考不上大學你就報廢了,就跟老子一塊兒挑大糞、修地球。要讀高中也可以,有本事你自己掙學費去,別伸手跟老子要錢!
我他媽的就自己掙學費!第二天我就去了鄰村的磚廠做搬運工,一天活干下來,身上全是泥,骨頭架子都快散掉了。我憋著一口氣在那里干了兩個月,暑假期間掙了一千多塊,一個學期的花費夠了。
龍潛來磚廠看我的時候,調侃道,這是我的老本行,沒想到你也干得動啊。我告訴他,以后咱們又在一塊兒了,傅曉敏也考上了二中。他沉默著點了點頭。
當我回家把一卷錢塞給母親時,她掀起我的褲管,看見我兩手兩腳的血泡,忍不住眼淚簌簌流下來。我卻嘿嘿笑了,我終于自己作了一回命運的主。什么破中專我才不稀罕呢,我要考大學,去北京、上海,我要遠走高飛,離開青朝鎮(zhèn)這個連做夢都覺得膩煩的地方。
1995年下半年,我和龍潛在紅橋二中會師,每天晚飯后又開始了從前的讀書會,偶爾傅曉敏也會加入進來。學校位于縣城北面,背靠一座山,名為鼎山,形如一尊倒扣的巨鼎,山上林木茂盛,景致如畫。
至于紅橋縣名的由來,據傳是元朝末年天下大亂,這里的原住居民遭到大屠殺,血流成河,把縣城里的那座著名老石橋都染紅了,從此石頭變成了紅色,再也褪不去。鼎山上又多楓樹,到了秋天到處一片赤紅,仿佛一腔流不盡的英雄血。
傍晚時分,站在半山亭里,俯瞰山下縣城全景,不由得令人生出一股揮斥方遒的豪情。一次龍潛莊嚴地對我說,我們一定要走出去,走出青朝鎮(zhèn)、紅橋縣,到遠方的大城市去,窩在這里永遠也不會有出息。我們的父輩已經沒有機會走出去了,但我們一定不能重復他們的生活,麻木、忍讓、卑微,一輩子唯唯諾諾,被人呼來喝去,被人瞧不起。
望著遠處團團天邊昏暗的云朵,我的心里也是熱乎乎的,攥緊了拳頭暗暗發(fā)誓,有一天我總要離開這里,這里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永遠不要再回來。
傅曉敏和龍潛偷偷戀愛了,兩人經常密約晚飯后去學校后山的山道上漫步。而我自覺識相地終止了與龍潛的讀書會,跟其他同學去學校操場上打排球。傅曉敏是一個單純乃至天真的女孩,像大多數少女那樣,強烈幻想著擁有一段浪漫的戀情,恰好這時期遇上了龍潛,而他英俊挺拔的身姿、略帶憂郁氣質的眼睛,迎合了她想象中的戀人形象。
她被龍潛的一封封情書打開了心扉,那些溫柔而熾烈的詞句像清風拂過她平靜的心湖,漾起一圈圈的漣漪。關于這一點,我必須澄清,這只是我的猜想。
龍潛為什么會喜歡上她呢?他跟我說,在青朝鎮(zhèn)中學時,第一次見到傅曉敏就怦然心動,那種心動之前從來未有過,后來就開始給她寫信,她并沒有拒絕的意思,相互通信了一段時間。
到紅橋二中的第一年里,他幾乎每天都盼望著傅曉敏的來信,晚上躲在宿舍被窩里打手電一遍又一遍讀信,每個字都背得爛熟于心。他還拍著我的肩膀說,這種感情跟友情不一樣,兄弟,你還沒有愛過一個女生,你不會明白的。但是我絕對不會重色輕友,我不是那種人。
作為全縣唯一的省重點高中,紅橋二中為保持高考升學率,紀律極為嚴厲,對學生早戀自然是棒打鴛鴦,決不手軟。學校周圍是高墻和鐵絲網,一下晚自習就校門緊閉,看上去跟一座監(jiān)獄差不多。
宿舍里的一位同學晚上出去玩電游,深夜企圖翻過鐵門進校,孰料一條大腿跨過鐵門時被門上的鐵刺鉤住了陰囊,痛得哭爹叫娘,被值夜保安人員發(fā)現才救下。這個同學也被學校傳成了笑話,被起綽號為爛卵。
而偷偷戀愛的學生不敢冒這個險,晚上就選擇在外面過夜,還得事先拜托宿舍同學打掩護,以免老師查夜時被發(fā)現人不在。夏天的晚上,龍潛和傅曉敏有時就在外面過夜,甚至睡在縣城水庫大壩的草坡上,兩人相互摟著看星星。
在傅曉敏眼里,這似乎就是很浪漫的事。但很快她又厭煩了,星空看多了也很無聊,何況是躺在露天草地。雖然戀愛占去了部分時間、心思,但龍潛的成績依然很好,他的學習天賦在全校也有口皆碑。
差不多每兩周,羅成都會來學校一趟,跟我和龍潛見面聊聊天。退學才一年多,他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個頭一下子躥高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襯衫,也不再理著郭富城式的發(fā)型了,變成了板寸頭,脖子上拴一根大金鏈子,掛著一個耶穌受難十字架。自行車早不騎了,改成了一輛鈴木王,車把手上晃蕩著一個公文皮包,腰上別著一部大哥大和一部擴機。
“你信這個啦?”我指著十字架問他?!靶艂€[求]?。【褪且粋€裝飾品?!彼f起話來一串接一串的臟詞,笑起來像鴨子嘎嘎的聲音,跟以前的羅成好像變了一個人,但對我和龍潛還是很熱情。傅曉敏在的時候,他還會開些葷玩笑,雖然他知道她和龍潛在戀愛。龍潛也就一笑置之。
盡管羅成每次騎著鈴木王從校園里呼嘯而過,可學校里沒有人敢攔他,因為他爸已經是縣城響當當的人物,一提名字可謂無人不曉。
縣政府當時搞了一個空前規(guī)模的工程,稱為紅橋縣中心市場。這個中心市場占地數百畝,除了建成眾多商鋪、批發(fā)店之外,主樓酒店高達十八層,而此前縣城的最高樓國貿商廈才只有六層。
羅成的父親為這項工程拉來一筆巨額投資,還是工程的主要承包商,為此連縣長見了他都得滿臉堆笑。羅成退學后一度每天都跟著他爸,去工地轉悠視察一圈,或去拜訪縣城里的各種頭面角色。在眾人的眼里,羅成已經成為羅少爺,他出現在哪里,皆是前呼后擁,跟黑社會頭目的排場已不相上下。
只不過,他找我和龍潛的時候,仍然喜歡一個人前來,這也頗讓學校的不少師生覺得奇怪。班上同學向我打聽羅成,我很淡然地表示,就是初中同學,聊聊天而已。
的確,羅成邀請我們去縣城的歌舞廳玩耍,或者去他家的豪宅,但我們從來沒去過,稱學習時間太緊。他想邀請傅曉敏去玩,也被龍潛制止了,而他也不好意思強求。
第一年的高中生涯,我的學習成績竟然并不好,浮在中游晃蕩,甚至還不如同年級的傅曉敏,心里很是焦急,這樣下去將來要考上好大學肯定沒戲。龍潛也抽空給我提供一些學習建議,但收效不大,他就安慰我不要心急,還有兩年才考大學,一切還來得及。
我就埋頭苦讀,特別是為提高數學成績,瘋狂地做各種習題。沒有錢買參考資料,龍潛就幫我到處去借,想緩解一下我的焦慮感。似乎老天捉弄,期末考試的成績單下來,我還是不上不下,給了我一記沉重的悶棍。
說實話,那時我甚至有些嫉妒龍潛,他不用費多大力氣卻幾乎次次名列全年級前茅,還有閑情逸致從學校圖書館借閱《少年維特之煩惱》《罪與罰》等世界名著,跟傅曉敏談論一些虛無縹緲的文學話題。
有一陣子,我賭氣不愿見他們,更不愿見羅成,在內心里折磨自己。他媽的,要是考不上大學,還可真要修地球了,那可丟臉丟大了!一股無名之火郁積在我的胸中,大有隨時爆發(fā)之勢。
1996年的那個夏天,我差點殺人了。
也許是長年過度勞累,那個夏天母親突然精神混亂,陷入崩潰的境地。起初說胡話,什么夢見狐仙降臨,自己的前生是一棵石榴樹,預見村里未來會發(fā)生洪災,諸如此類不符情理的胡話。后來行動舉止更加不可理喻,坐在一堆雞蛋上說要孵化小雞,把一根牛腿骨供奉起來,說那是祖先的遺物。
她已經瘋掉了。失去理智了。周圍的鄰居這樣議論紛紛,心腸多好的人啊,天天起早摸黑,居然瘋掉了,命真苦哇。村里的老太太們更是發(fā)出同情伴以流淚的嘆息。
據當地治精神錯亂癥的偏方,請能跟神仙對話的巫婆施法,就可以祛除附在患者身上的妖孽。他們認為這是妖孽毒障依附在一個人身上,致使其精神錯亂。
父親無奈之下就去請鄰縣的一個巫婆到家來驅妖,這巫婆是一個長著一對倒三角眼的老太婆,全家三口人兩老一少都從事驅妖這個職業(yè)。在又跳又唱一頓作法之后,她們三口居然賴在我家不走了,其理由是母親中了狐妖的邪氣,需要她們長期鎮(zhèn)守以免妖氣再來。每天她們都要吃好喝好,老巫婆更像一只咯咯叫喚的老母雞,神氣地在我家院子里遛彎。只是到晚上臨睡前口中念念有詞,畫上一道符在門上,然后打著呼嚕睡過去了。
母親的病一點也不見減輕,反而更加古怪了,把豬圈里的兩頭豬放出來,趕著它們到處亂跑。最可惱的是,她倒很聽那老巫婆的話,要認后者為干娘。老巫婆也就更加索取無度,天天要紅包聲稱供給神仙,沒多久就把我家的積蓄耗光了,而父親感到束手無策。
家里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跑去龍潛家寄住。田地里的早稻也熟了,龍潛幫我一塊兒去收割,冒著酷暑打下稻谷,一擔擔往家里挑。白天將新打回來的谷子在曬谷場上曬干,傍晚就攏成尖堆覆上塑料膜,以防夜里淋雨。然而,老巫婆竟指使母親把谷堆統(tǒng)統(tǒng)扒開,說可以驅散妖氣。結果半夜下暴雨,把谷子沖得遍地都是,讓我和父親欲哭無淚。
臨開學的前一天,父親把家里的兩頭豬賣了,準備當作我的學費,存在柜子里。老巫婆看見了就指使母親把這筆錢悄悄取出來給她,隨后她帶著全家就開溜了。
我和龍潛正好從外面回來,商量返校的事,聽鄰居說巫婆剛走不久,樣子急匆匆的。我一翻柜子,發(fā)現賣豬的錢全沒了,就反身從我的武器收藏箱隨手撿了一把匕首插在腰上,叫上龍潛一起騎車去追。一種報復的情緒猛烈燃燒起來,我感到自己像史書中說的俠客那樣,一路猛踩著自行車狂奔。
追了五里多地,在路上截住了巫婆全家,我頓時撲了上去。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壓抑已久的怒火噴薄而出,不由分說對巫婆三口一頓拳打腳踢,而她們毫無還手的能力,隨后我拔出匕首就要捅下去。一旁的龍潛見狀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喊道,你瘋啦!她們愚昧,你也愚昧,殺她們算什么英雄?
我這才清醒過來,把匕首狠狠扔在地上,而巫婆全家嚇得哭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她們也是可憐的人,這種人在青朝鎮(zhèn)并不少見,像蛆蟲一樣混吃混喝。
我得承認,沒有龍哥的那聲斷喝,也許我真殺人了,然后懊悔一生。十幾年過去了,現在我再也不會那樣盲目沖動,操起刀子就要殺人。不過,每個人都有過殺人的念頭,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世上總會有那么一些人,在你的面前出現,讓你感到極度惡心,真想一刀子下去,把他們或她們像扎西瓜一樣扎得稀爛。這樣的想法陰暗嗎?也許你和我都一樣陰暗。
就在這個暑假里,還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后來才知道,傅曉敏和羅成一起去桂林玩了一趟。原來她假期想去旅游,就打電話給羅成,問他推薦哪里值得一去。羅成說自己正想去桂林,可以一塊兒去,傅曉敏欣然同意,瞞著家里就去了。
兩人在桂林玩了兩個星期,回來以后,還經?;ネ娫?,但龍潛并不知情。開學之后,傅曉敏和龍潛依然像過去一樣,只不過她嘴里不時會說羅成不錯,對朋友很慷慨,對龍潛卻沒有以前那樣熱情了。他一次翻開她的書,書里夾著一張她和羅成在桂林的合影,就問怎么回事。傅曉敏解釋了一下,說,這沒什么呀,就是湊巧一起去旅游了,羅成也沒對我怎樣。龍潛把這事又告訴了我,但我們都沒太往心里去。
母親的病倒是奇跡般的好了,又恢復了正常。秋天的時候還跑來學校給我送棉被,單薄的身影在風中像是一張剪紙。我見了頓覺鼻頭一酸。
進入了高三,龍潛的學習節(jié)奏一下子緊張起來,跟我見面的次數少了,連傅曉敏也很少約會了。這期間羅成來找過我們一次,他請我們在一家學校附近的餐館吃飯,用大老板式的語氣高聲喊買單,隨后神秘兮兮地說,縣城里新開了一條休閑按摩街,要不要去玩一玩,我請客!里面有很多漂亮妹子,可以帶去賓館開房的,你們還沒玩過吧,學習那么緊張干嗎,放松一下。
對于他的美意,我們嚴詞拒絕了。龍潛生氣地說,你當我們是什么人啦,要玩你去玩。羅成見龍潛生氣,趕忙賠著笑解釋,俗話不是說,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一起蹲過班房,才是鐵哥們兒嘛。
他又故作感慨,還是學校的女生清純啊,不像那里的妹子,個個都一副婊子相。這次聚會我們不歡而散,之后羅成再也沒主動來找我們,而龍潛也告誡傅曉敏不要再跟羅成聯系。但她撇了撇嘴說,他不是你的哥們兒啊,犯得著那么緊張嗎?
說也奇怪,我的成績竟?jié)u漸好轉了,幾次考試都名列班上前三甲,心情也輕松了許多。
一個周末下午,我陪同桌去縣城的新華書店買書,剛踏入店門,忽然一輛摩托從街上掠過,車上的兩個身影格外熟悉。出來定睛一看,竟然是羅成騎著摩托,后座上載著傅曉敏,她緊緊摟著他的后腰,頭靠在羅成的背上,看起來很親密。
我吃了一驚,心想這事要不要告訴龍潛呢?但又擔心影響他的學習情緒,還是壓一下吧。也許羅成就是帶傅曉敏兜一下風,可能沒什么事。過了兩天我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學校的日子重復而單調,但也過得很快。元旦放假三天,我和龍潛就搭車一道回家,回去才知道他家出事了。他的二姐被當屠夫的姐夫攆回娘家了,屠夫痛罵她是婊子、爛貨、不要臉,吵嚷著要離婚。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二姐人長得美,出嫁前去深圳打過兩年工,跟家里人說是在玩具廠,實際上她在休閑中心做按摩小姐。當時龍潛的父親治病正需要錢,龍潛也休學了,一家人都被錢難倒了,二姐一急之下就在深圳與幾個同鄉(xiāng)姐妹一起干起了皮肉生意。
做了兩年她也攢了一些錢,就洗手不干了,回來后經人說媒嫁給了屠夫。屠夫雖是一個大老粗,對二姐動輒打罵,但她還是忍了下來。
本來二姐的秘密也沒人知道,跟屠夫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偏偏她在深圳的一位老姐妹這時回鄉(xiāng)了。這老姐妹平日無所事事,整天跟村里的中年婦女們磨嘴皮,炫耀自己在大城市的見聞,大嚼舌頭之際,一不留神就把二姐做小姐的事抖出來了。風言風語立即傳了出去。屠夫聽到后暴跳如雷,當即把二姐一頓暴打,還罵著要把她休了。
龍潛的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傳統(tǒng)農民,一心指望著兒子能考上大學,女兒們能過個安穩(wěn)日子,哪曾想到會有這種事。他的父親早年受過風寒,加上其他病,身體本就不好,一直咳嗽氣喘,聽說女兒的丑事,也指著回來的女兒直罵“不要臉”,接著流著淚罵自己無能,老是拖累子女,連一擔水都挑不了。經過這么一次刺激,他舊病發(fā)作,躺在床上再也沒起來。
一回到家,龍潛就聽到村里的流言蜚語,還有人在背后悄聲議論,靠賣屄賺錢,這都啥世道啊,也不怕丟祖宗的臉呢。龍潛氣得臉色鐵青,想發(fā)作又無處可去。
二姐從小就疼他,大姐家里窮,這些年自己上學的學費也主要是二姐支持的,他不怨二姐,只是恨世道不公。我去看他的時候,想安慰他一下,他怔了半晌,長嘆一口氣,說,這社會咋這樣不公平呢,為掙一點學費,全家都累死累活。我們哪點比別人差,到頭來還是這樣。你看羅成什么事都不干,天天逍遙快活。什么兄弟,可笑!我勸他心里想開點,事情過去就好了。
說要鬧著離婚,屠夫其實也有點舍不得,只不過面子上掛不住,二姐住在娘家僵持著也沒有回去。然而沒多久,龍潛的父親病情日重,快過年的前一個晚上吐血死了。恰逢寒假期間,棺材在家停放了幾天,吹吹打打辦了一場白喜事,也就草草下葬了。龍潛的手臂上挽著黑紗,臉上整日陰沉沉的,也不說話,更不出門,就是悶頭幫家里干活兒,晚上趴在燈泡下復習功課。
那一陣子,我瞅著他的樣子,也幫不上什么忙,就跟傅曉敏打電話,希望她勸慰一下他。誰知電話打到她家里,她爸也就是那個生物老師,說傅曉敏和同學去海南旅游了,還沒回來。在學校整天讀書,腦子容易憋壞,假期出去開闊一下視野也好。他說話還是一板一眼的腔調。開闊你媽個頭!我在心里罵道,隨即掛了電話。
到底龍哥知道了傅曉敏和羅成的關系。那是在寒假結束開學后,周末羅成已經公開來學校接傅曉敏出去了。此前我也提醒過龍潛,多關心一下傅曉敏,別把她晾著了,但他那陣子心情不好,模擬高考的成績也有所下降,就沒太在意我的話。
等到這個時候,他就去找傅曉敏談話,她磨蹭了好幾天,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約會。傅曉敏不肯到學校后山上相見,于是兩人約定在縣城公園里碰頭,見面還沒怎么說就大吵了起來。龍潛質問她為什么要瞞著自己跟羅成交往,為什么一點也不顧他的感受?
傅曉敏一連串的反問讓他驚愕。以前我喜歡你,是因為我蠢我幼稚,覺得你學習好,做事有主見??赡隳兀椭栏艺勎膶W、談歷史,談人生理想,其實我一點都不感興趣。你以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就浪漫了?你除了給我寫過幾封信,說一些空話,你送了我什么像樣的東西?一樣都沒有。你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嗎?你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怎么辦?難道要我跟你回家種地、喂豬養(yǎng)雞?我喜歡上羅成怎么啦,他人長得不比你差,也會關心人。他帶我去過的地方,你可能一輩子也沒機會去。沒錯,他家是有錢,有錢總比沒錢好吧。就算我看上他家的錢怎么啦,現在誰不喜歡錢。我不想傷害你,羅成也不想傷害你。咱們好說好散,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誰也別管誰!
她還把龍潛寫的信都退還給了他,龍潛氣得把一封封信扯得粉碎,撒了一地?;匦:笏形页鋈?,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我,狠狠怒斥道,兄弟之妻不可欺,羅成他媽的怎么這樣,原來他來學??次覀兙褪菫榱舜蚋禃悦舻闹饕?。
我極力勸他,傅曉敏跟你可能并不合適,分了也未必不好?,F在還是高考最要緊。只是羅成確實太他媽的不仗義了,說一套做一套,這哪是兄弟的做法嘛。龍潛咬緊下唇說,我他媽的太失敗了,我他媽的就是不服,我一點也不比別人差,為什么總要委曲求全,處處低聲下氣。
1997年3月下旬,南方春意早發(fā),鼎山遍山紅杜鵑已開,楓樹也已吐芽,松柏愈顯蒼翠,灌木叢也抽出了嫩枝。那天上午十時左右,學校突然響起廣播,要求全校學生到操場上集合,校領導有緊急事情通報。老師和學生們紛紛涌出教室,往操場上趕去,一邊猜測發(fā)生了什么緊急意外。
原來當日清早,縣城一位退休的老工人上了鼎山,扛著鳥銃去樹林子里打斑鳩。剛爬過半山亭之后,瞅見林間空地上竟躺著一張百元大鈔,老頭驚喜萬分,彎腰拾在手里,又覺得納悶,誰把錢掉在這里呢?往前走了幾米,又發(fā)現幾張百元大鈔,拾得在手又向前走了幾米,發(fā)現數十張百元大鈔散落在地上。
老頭一一撿起,正竊喜天降元寶時,又向前面的灌木叢走了幾步,一具尸首頓時呈現在眼前。尸體腹部被捅了好幾刀,血流了一大攤,半邊臉都被砸爛了,只是一身深紫色的休閑西服還能認得出來。
老頭嚇得魂飛魄散,大喊,殺人啦!錢也不要了,一路連滾帶爬,跑到紅橋二中值班室報警。
學生們全體集合在操場上,彼此交頭接耳談殺人的消息,恐懼、興奮而緊張。校長和教導主任站在主席臺上繼續(xù)喊話,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正在調查案件。從今天起,誰也不準上后山去,發(fā)現可疑的人員立即向學校保衛(wèi)處報告。
正在講話之際,一個人從主席臺后面蹣跚著上了臺,所有的人都把視線投向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個人是龍潛,他頭發(fā)混亂,臉色難看至極,聲音冷冰冰的,向校長和教導主任說,人是我殺的。臺下立刻炸開了鍋,校長和教導主任也傻了眼,周圍的保安人員隨即撲了上去,把龍潛雙手反剪背后按倒在地。我頓時也蒙了,整個人都僵在那里,好像是在夢里,想動卻動不了。
片刻工夫之后,一群警察趕來學校把龍潛帶走了,警笛狂鳴。鄰班的傅曉敏當場手腳發(fā)軟,倒在了地上,被幾個同學七手八腳抬往了校醫(yī)院。
接下來幾天公安局來學校持續(xù)調查,很多老師學生都被叫去問話,我也被叫去了,但我堅持說自己根本不了解情況。我確實不清楚龍潛殺人的具體情況,直到后來我才勉強得知整個事情的大致經過。
案發(fā)的當天中午,龍潛在校外公共電話亭里撥通了羅成的大哥大,說有要事找他談一談。羅成問什么事,是不是跟傅曉敏有關?龍潛回答說沒錯,就想把這事了結了。兩人約好傍晚時分在鼎山的半山亭見面。
龍潛把我過去送給他的那把匕首插在腰上,藏在衣服下面。一直以來,這把匕首都藏在他的枕頭下面,很珍愛這件禮物。他說,帶匕首去只是想嚇唬一下羅成,并不想非殺他不可。兩人在半山亭會面后,龍潛說,再往山上走一走吧,就接著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路。羅成不耐煩,說,有話就講吧。龍潛停住腳步,盯著他冷冷地說,傅曉敏跟你好,我不怪你,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只希望以后你真心對她好。
你想錯了。羅成答道,我們是哥們兒,我不會搶你的馬子。我就是跟傅曉敏玩一陣子,現在我都可以把她還給你。你知道嗎?在青朝鎮(zhèn)中學的時候,我就想泡她,但一直都因為你喜歡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沒有下手。后來是你對她不關心,她才跟我好的,你也不能怪我。告訴你吧,我就是想搞她,你以為我會真喜歡她,怎么可能啊,我想搞的女人還多著呢。說實話,我很看重咱們的兄弟情分,特別是你,我一直把你當作兄弟。我知道這事我對不住你,這些錢就算是我欠你的,你也需要錢花。
羅成抽出一沓百元大鈔遞給龍潛,被他一把打落在地。
龍潛,別裝清高了!羅成倒很平靜,說道,你家里的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好心幫你一把。現在的社會誰跟錢有仇啊,你看我都不讀書,二中的校長、老師見了我不也點頭哈腰,他媽的縣委書記見了我都客客氣氣,為什么啊?因為我爸有錢,他們今后還得求我。有錢我就是殺了人,也有人幫我罩著。再說上大學不也是賺錢,現在還有女大學生做雞呢。龍潛,你要是考不上大學,我?guī)湍憬榻B到我爸的公司去……
話未說完,一把匕首扎進了羅成的肚子,緊接著又是幾下。龍潛號叫著,操你媽,你算什么東西?。∧懔瞬黄?,你算個屁啊,你就是一堆臭狗屎!羅成鼓突著眼睛雙手捂著肚子癱了下去,臉上接著遭到一塊石頭的猛砸。
打夠了之后,龍潛頓時恐懼起來,把羅成的尸體拖到灌木叢中,把匕首也扔了。抖著手撿起那沓鈔票,走了幾步又隨手撒了,在山溪中洗了一把臉和手。洗臉的時候,一股無名野花淡淡的香味突然鉆入鼻孔,他深深吸了一口,身上每個毛孔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快慰。
悄悄潛回學校宿舍已經天黑,同學都上晚自習去了,宿舍內空無一人。他換了一身衣服,躺到上鋪的床上裹進被子中,感到渾身發(fā)抖、發(fā)涼。下晚自習后,有同學問他怎么了,他稱有病去醫(yī)院了。直到第二天上午,聽到學校的廣播,他爬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向操場上走去……
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這樣嗎?我并沒有肯定的信心,也許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構思。
整個紅橋縣城都沸騰了,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二中學生因失戀殺死好友,本縣大老板的公子被學生捅死,諸如此類的消息越傳越遠。這樁兇殺案后來定性為情殺,犯人龍潛不甘女友被搶,沖動之下拔刀殺死情敵。
由于龍潛已經超過十八歲,殺人手段殘忍,半年后被法院判處死刑。本來自首還有判死緩的余地,因羅成的父親痛失獨子,上下打點,揚言非要一命償一命,置龍潛于死地不可。龍潛被執(zhí)行死刑后,骨灰讓二姐領回了家,葬在其父的墓旁。傅曉敏則因精神受到刺激,她爸來校辦了休學手續(xù),把她接走了。后來再也沒見過她。
學校在鬧騰了一陣之后,又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我一直不信龍潛會因情殺死羅成,他沒有那么不理智。等到第二年我考上大學時,大家都不再提起那樁案件了,好像那已經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于校方而言,升學率才是第一位的,慶祝高考勝利的大紅榜也在校園貼了出來,占據了最顯眼的位置。考上大學的學生家長們輪番宴請學校老師,彼此說著恭喜道謝的話,喝得面紅耳赤。這些家長還在縣電視臺點播電影,標明恭賀某某的子女考上大學,特此點播電影以饗觀眾。
那個夏末的早上,我離開了我所詛咒的青朝鎮(zhèn),要前往縣城火車站再轉車上海去讀大學,村里很多人來送我,就連黑崽也來了,熱情地跟我握手道別。龍潛的二姐也來了。在送別的人群中,她靜靜地站在那里,朝我揮了揮手,宛如一尊高貴美麗的雕像。
那一刻,無數種情緒涌上我的心頭,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真的理解龍潛、羅成、傅曉敏嗎?我不敢確定。但我覺得我的一部分隨著龍潛一起死去了,而他的一部分又在我身上繼續(xù)活著,我要大踏步走下去。
車子開動了,想起了那年我們三人唱的《水手》,想起了幾句歌詞:“永遠在內心的最深處,聽見水手說/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上大學之后,我很少回老家,假期里就去打工賺點生活費,不太愿意回去。跟中學老師和同學更是斷絕了聯系。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跟老家的人事都漸漸陌生了,遠遠望去,像隔著一層迷霧。然而,有時回想起來,卻又無比清晰,涂抹不去。
現在,我在北京做一名上班族,每天隨著地鐵的人潮人海出沒,工作貌似兢兢業(yè)業(yè),其實什么事都沒干成,時時倍感苦悶而無聊。
一個周末,天空飄著一層朦朧的灰霾,我在公園里遛彎、發(fā)呆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從深圳打來的陌生電話,老家口音,原來是坐在后排的李玲。很多年中斷了聯系,不知道她怎么打聽到了我的手機號。
她笑嘻嘻地說,當年她其實在心里暗戀我,但我像是一根木頭不開竅。她還不經意中談到了龍潛、傅曉敏:他就是個神經病啊,害人害己,活該!傅曉敏現在好得很,比以前更漂亮哩,嫁給了紅橋縣的一個房地產老板,縣城的一半樓盤都是他老公蓋的。她喜歡去國外旅游、購物,還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我們老同學都羨慕得不行……沒聽完她的絮絮叨叨,我悄悄掛上了電話。
公園里附近的小廣場,一群大爺大媽戴著口罩,播放著高分貝的俗不可耐的音樂,搖晃著臃腫的身軀,在薄霾中跳著廣場舞,好像世界如此美好。
(標題書法:馬振水)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