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王右丞集》)
【品讀】
王維的詩,空靈清逸的多,激蕩熱鬧的少。此詩屬后例。
題為“觀獵”,便在無形中預設(shè)了視角的距離感,使得讀者與作者站在了同一點上,遂感覺也會同步。
首一聯(lián),屬倒戟句,切入不凡,既快又狠,輕巧營造出了“先聲奪人”“引人入勝”的勢態(tài)。若按“將軍獵渭城,風勁角弓鳴”來順溜溜著寫,意味就不太奪人、引人了。這種筆法,用在寫文章上亦甚可取。其中,“風勁”與“角弓鳴”,可以獨立理解,亦可相互佐證來讀。在風之“勁”與角弓之“鳴”的相互烘托下,獵場上的緊張氣氛也就油然而生——風緊呢!弓緊呢!千鈞一發(fā)下獵者觀者的心緊呢!還有,首聯(lián)二句,亦似突兀打開的攝影機鏡頭,忽撲而入一人、一馬、一弓或幾人、幾馬、幾弓組成的定點遠焦。接下去二句,則漸次“推”出了更為宏大的場景:“草枯”“雪盡”,是靜景,交代出了狩獵的時令,約系冬末春初之季?!苞椦奂病薄榜R蹄輕”,是動景,展現(xiàn)出了狩獵的過程。前者,以鷹眼的迅疾暗示獵物的倉皇;后者,則意指雪融草軟、揮鞭逐獸的暢快。前四句,似獨立成章,又一氣呵成。分開讀,是一個個焦灼的小場面;合攏看,又成一幅奔騰的大氣象。乍一讀,似覺關(guān)乎狩獵的狀況、得失什么都沒詳說;再細品,又覺分明什么都詳說了,也說盡了。不言而言間,給人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這般寫法,真乃大手筆。
《觀獵》的絕妙處,在于初讀時,人多會著意在上四句狩獵的緊張氛圍里,久誦后,方覺更佳當屬接下去的兩聯(lián):一個“忽過”,似叫人乍然看見一隊浩蕩隊伍拐過某個街巷,進入了新豐市(據(jù)聞在今陜西臨潼)的某個酒鋪。緊接一個“還歸”,承轉(zhuǎn)緊湊自如,又將吃飽喝足休息完畢的隊伍從酒鋪的長凳上“揪”起來,浩浩蕩蕩,向所駐扎的細柳營(據(jù)聞在今陜西長安)開拔而去……歸途上,回首先前鷹翔馬奔、獸聲慘烈、人聲沸騰的狩獵之地,瞬息間已是聲消影無、萬籟俱寂了。唯見暮云接天,漸次合圍。夜,緩緩漫了上來……此處的極靜與前番的極鬧,形成鮮明的對照與互映,真是令人讀之難忘,余味繚繞。
總說此詩,開篇濃,煞尾淡,濃淡結(jié)合,意味深長;上四句熱鬧,下四句平靜,靜鬧互襯,亦意味深遠。例“勁”,例“鳴”,字里有余味;例“草枯”一聯(lián),乃句中有余味;例“回看”“千里”二句,又乃篇末有余味。再論首、頷、頸、尾聯(lián)的起、承、轉(zhuǎn)、合,井然而不乏變化。這樣看來,也就難怪有位叫沈德潛的清人贊嘆說:此詩“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了。
宋人蘇軾在其《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里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蓖蹙S的畫“畫中”是否“有詩”,因苦無留世之作,今人無福賞讀。王維的詩“詩中有畫”,且不說別個,單就此篇《觀獵》足可為證。蘇軾有詞《江城子·密州出獵》,其中狩獵者那“左牽黃、右擎蒼”的架勢,狩獵隊伍那“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氣勢,大可為王維此一篇詩作的注釋。(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