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張藝
很多人都只把“慰安婦”們當作歷史的一份證物,但是她們是否快樂,是否孤獨,是否受到傷害,這個日本姑娘在乎。
8月12日,90歲的黃有良去世了。
她曾經(jīng)是中國大陸最后一位起訴日本政府的“慰安婦”幸存者。
2001年7月,黃有良、陳亞扁、林亞金等8名海南“慰安婦”幸存者向日本政府提起訴訟,要求日本政府公開道歉還她們清白,并給予相應賠償。黃有良作為原告代表,兩次赴日本出庭作證。
一生坎坷,老病相催,如今她們都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8月14日,黃有良葬禮這天,海南炙熱。在陵水黎族自治縣英州鎮(zhèn)乙堆村,黎族人、漢族人、志愿者、記者、官員,各種身份的人都來了。
中午時分,靈柩早已封死,鋪上一層黑色的布,再鋪一層藍色布。這是黎族的習俗。
一名女子走到靈柩前??澙@的煙霧里,她跪下來,哭著對著棺材說話。
如果你看過電影《二十二》,你應該見過她的眼淚——她叫米田麻衣,來自日本。
2008年,24歲的她接觸到對日訴訟的海南“慰安婦”,從此加入關(guān)愛“慰安婦”的組織、到海南留學、在日本普及史實、推動官方道歉與賠償……
這十年,她不成家,不工作,死心塌地守著這樁看起來不可能實現(xiàn)的志業(yè)。
很多人都只把“慰安婦”們當是歷史的一份證物,但是她們是否快樂,是否孤獨,是否受到傷害,這個日本姑娘在乎。
最難受的旅程
8月17日晚,見米田麻衣第一面,她先遞過來一張薄薄的宣傳單。
和電影里比起來,她瘦了許多。短發(fā),臉孔瘦白,戴圓眼鏡,一笑有兩顆虎牙。穿著布衫布褲,背著兩個深色的布袋子。33歲了,還是一副大學生的樣子。
那宣傳單,有中文和日文兩份。上面有照片,海南的好山水,阿婆們的笑容。下附兩個二維碼,掃進去,是兩個一直在更新的網(wǎng)站,主題都與海南的“慰安婦”相關(guān)。
從2008年接觸“慰安婦”至今的十年里,她三年多時間在中國。后來因為身體原因回到日本,仍把一半的精力花在與“慰安婦”相關(guān)的事情上。每年冬夏,她都要回海南看老人兩次。
她在微信里說,這一趟,先后得知三位阿婆在一年內(nèi)去世,是內(nèi)心最難受的一趟旅程。她去參加葬禮,去新墳掃墓,從??谧蟀停礁鱾€鎮(zhèn)上再換三輪車,往昔記憶,歷歷在目,大哭了幾場。
這一次,她出發(fā)前,黃有良還沒去世。她給黃有良的孫子發(fā)了短信,給老人帶了東京藥店的藥膏。這些實用的小禮物,老年人都喜歡。
8月13日,飛機剛落地,老人去世的消息蹦出來,她整個人都蒙了,繃住自己,給朋友們發(fā)了信息,才敢哭。
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桌子人,她看起來最樸素。拿著一個已經(jīng)停產(chǎn)的諾基亞手機,漆已經(jīng)全磕掉了,小小的屏幕都是劃痕。大家笑她,她不好意思,又說:“沒事,我喜歡它?!蔽覀兒闷嫠F(xiàn)在的活法,她的朋友說,在日本,“打著零工,做著翻譯,沒幾個錢?!彼龓缀醪毁徫?,衣服都是別人送的。一點點收入,她就存起來。每年最重要的開支,就是飛到海南,來看老人們兩次。
“人類為什么需要戰(zhàn)爭?”
我們觀察一個人如何做選擇,有時要去打量她的童年。三四歲時,米田麻衣已經(jīng)被媽媽帶著,在東京街頭游行了。
1984年,她出生于一個開放的家庭,媽媽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甚至她讀的幼兒園,都是一個積極響應社會運動的幼兒園。
她像野草一樣,在自由的空氣里長大,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生,不想讀大學,準備高中畢業(yè)就去工作。
高中的一堂歷史課,她把課本立起來,躲在后面吃便當。老師開始放南京大屠殺的照片,場面殘忍,她再沒胃口吃了,只好扔下便當,開始聽課。老師說,日本軍人在中國殺了很多的平民,她心里疑惑,“咦?日本在戰(zhàn)爭的時候不是受害者嗎?”在日本的歷史教育中,講的是廣島、長崎被投放原子彈,但關(guān)于在中國、朝鮮和其他國家做了什么,學生們不知道。初中的歷史課本里,有關(guān)于“慰安婦”和“南京大屠殺”的內(nèi)容,兩頁紙,老師講課時跳過了。麻衣問老師,這個內(nèi)容你不講嗎?老師說,這個內(nèi)容在考試中沒出現(xiàn)過,不用學。
正是因為未知,她開始對戰(zhàn)爭感興趣了。她想搞清楚,人類為什么需要戰(zhàn)爭?一個國家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圖書館沒有給她答案。老師告訴她,如果你有這些困惑,你應該上大學。她于是改變想法,考入大學,學習國際關(guān)系。那時正是20多歲,用她的話說,是一個“熱情討論社會問題又沒有找到目標”的年紀。
2008年,朋友帶她去旁聽了一場審判。那是在東京審判庭,黃有良、陳亞扁、林亞金、陳金玉等8名海南“慰安婦”事件受害幸存者起訴日本政府的二審開庭。81歲、又矮又瘦的黃有良,在上百旁聽者面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講述了自己在戰(zhàn)時成為“慰安婦”的經(jīng)歷,以及戰(zhàn)后六十多年她的苦痛。她說,到日本打官司,是為了現(xiàn)在的女孩不再有同樣的遭遇。
米田麻衣愣在當場,“打擊很大,因為她的體驗太殘忍了。”
這場庭審,撒下了一顆死不掉的種子,讓這個從小特立獨行的女孩,決定做點什么。
到海南去
米田麻衣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了一個叫做“海南net”的組織。在日本民間,有個律師團一直在幫助海南的“慰安婦”打官司。這群年輕人后來組建了“海南net”,運轉(zhuǎn)至今。
2009年3月,日本法院的終審宣判下來了——黃有良等人敗訴。和前面幾次一樣,毫無懸念的結(jié)局。
之后,米田麻衣跟著日本律師團的三位律師到了海南。他們要找到每一個“慰安婦”,為她們宣讀審判的結(jié)果。
他們從??诔霭l(fā),到那些偏僻的村莊,在光線昏暗的屋子里,念長長的判決書。判決的核心結(jié)論是:東京高等法院認定了侵華日軍二戰(zhàn)期間在海南島綁架、監(jiān)禁和強暴婦女的事實,但還是以日本法律規(guī)定個人不能起訴政府以及超過訴訟時效等理由,裁定“慰安婦”敗訴。
楊小群(化名)是當時海南省政府為律師團指派的翻譯,她因此和米田麻衣相識。她記得,宣讀判決結(jié)果時,屋子里的氛圍,再沉重不過,老人們落了淚,去的人也跟著哭。黃有良是最執(zhí)著的一個,她當時說,日本政府不道歉,但她還是想強奸過她的日本軍人能道歉。但直到去世,她也沒有等到哪怕是一句道歉。
2011年,米田麻衣大學畢業(yè)。朋友們或讀研,或工作,只有她一根筋,想著要為“慰安婦”多做點什么,干脆跑到海南師大去念中文。那時,整個海南師大只有三個日本留學生。
在海南師大讀大二的張瑩瑩(化名),當時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麻衣。因為是海南本地人,懂方言,她開始陪麻衣一起去鄉(xiāng)下見老人。張瑩瑩說,麻衣當時總拿著一張海南島的地圖,幫助記憶老人們的家庭住址。地圖很快被翻爛,折頁處起了白線。讓張瑩瑩驚訝的是,從海口到鄉(xiāng)下,曲曲折折的路,換大巴、坐三輪,日本姑娘比她這個當?shù)厝诉€熟。
這一年,海南島上活著的“慰安婦”還有很多。米田麻衣每個月都會去看她們,進屋就拿掃帚掃地,扇著扇子和她們聊天兒。寒暑假,就干脆住在山里。比起村里人,她和這些老人更親近。了解她們的善良、孤獨和敏感。在電影《二十二》里她說,她們心里的傷口很大很深,可還是對人很好,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米田麻衣說,當時健在的七個阿婆,和她關(guān)系 最好的叫王玉開。大年三十,麻衣陪老人一起過年,一起做祭祀的儀式。夜里,麻衣就躺在屋里,一只昏暗的燈,枕著手臂,與老人聊天。
有時候麻衣住了幾天,準備走,老人就難過得要哭。她倆的合照,麻衣洗出來給老人,老人放進了相冊,后來相冊壞了,她怕丟,一針一線把照片緊緊縫在了相冊內(nèi)頁。
一點點地爭取著年輕人
這幾年,在??诙ň拥膹埇摤?,總是收到麻衣發(fā)自中國臺灣、韓國、日本等地的訊息。她又在哪里展映了《阿婆的四季》、辦了影展,或是又在哪個大學做了講座。她一年年還是精力充沛地張羅著這些事兒。
在大學課堂上,她講關(guān)于慰安婦的一切事情,關(guān)于亞洲的戰(zhàn)爭性暴力受害者、關(guān)于“慰安婦”們十多年的訴訟。有女孩子聽得哭,覺得日本政府應該道歉。也有人站起來反對——“不能只怪日本政府,其他國家也這么做過”。
在日本的社交網(wǎng)絡(luò)上,麻衣看過不少這樣的言論,比如說“慰安婦”是妓女、她們打官司就是為了要錢,還有的,甚至不承認歷史上“慰安婦”的存在。
一次在東京的酒吧里,米田麻衣和朋友聊起海南“慰安婦”的事情,旁邊一個陌生男子喝多了,插了一句,“那個時候戰(zhàn)爭啊,沒辦法。”聽到這話,她氣壞了,轉(zhuǎn)臉就反問,“那時候美軍在沖繩強奸了好多本地人,也有很多人被殺,你接受嗎?也是戰(zhàn)爭沒辦法?”那人無言,悻悻結(jié)束了對話。
8月,她還在東京的咖啡館里做電影放映。這次在海南買了大包小包的特產(chǎn),發(fā)給去看電影的人。一點點地,爭取著年輕人。
她這樣對大家解釋做這些的原因——因為我們的生活是跟歷史有關(guān)聯(lián)的,如果不去學習、不去反省,那人類還會重復同樣的錯誤。
當年組成“海南net”的日本學生,最多時有300多人,這些年也風流云散。如今團隊的核心成員,已經(jīng)不超過10人。
她在中國的朋友們,都有一種共同的情緒,說米田麻衣帶給人的,不是那種會掉眼淚的感動,而是會讓人呆坐著想,“我是不是做得太少了?”
在東京、香港、臺灣辦活動時,都有人問她,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的嗎?
她努力地組織語言:因為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阿婆,阿婆們還在,所以我們就想為阿婆做一些可以做的東西。因為阿婆還活著,這個不是過去的歷史,而是現(xiàn)在還存在的問題。
那什么時候算是結(jié)束呢?我們問。
如果日本政府道歉賠償,這個事就結(jié)束了。她回答。
如果日本政府永遠都不賠禮道歉呢?我們再問。這是很有可能的結(jié)局。
“那我就繼續(xù)去海南,給她們一點陪伴。至少要告訴她們,我們不會忘記她們的存在?!?/p>
(史文利薦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