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宅,青年作家,作品散見于《青春美文》《中學(xué)生博覽》《意林》等。
2005年《超級女聲》紅遍大街小巷的時候,我剛剛初中畢業(yè)。
作為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第一撥小孩,我們的青春開始于那場聲勢浩大的選秀節(jié)目。它沖擊了當(dāng)時互聯(lián)網(wǎng)尚未崛起時的社會審美觀念,也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行為和表達方式。
中考結(jié)束的那天,我生活的小城剛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一吹,路旁的梧桐樹上還有雨水滴落。我媽站在嘈雜的人群里,拉著班主任咨詢實驗中學(xué)和附中哪所學(xué)校高考更有優(yōu)勢的時候,李璇騎著自行車站在馬路對面沖我招手。
幾乎每一個人的青春時期都有一個聲名顯赫的風(fēng)云人物出現(xiàn),李璇之于當(dāng)時的我就是這樣的存在。她聽搖滾樂,看晦澀難懂的文藝片,身上還有一種超出我們同齡人的疏離感,這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是一種成熟的表現(xiàn)。像我這種平庸到?jīng)]有任何一種標簽加持的小孩,內(nèi)心都有一個極度渴望成為的B面,而李璇就是我想成為的B面。她活得放肆又熱烈,是我所渴望成為的模樣,于是我像一艘迷失方向的船想要朝著她的岸邊靠攏。
初中三年我們都沒有太多交集,直到初三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才找到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我們都喜歡那一屆《超級女聲》里的周筆暢。我以此為契機,才找到了和李璇成為朋友的一個通道。
我跳上李璇的自行車和她一起往人民廣場趕。地面上有很多水坑,李璇一邊喊著“抬腳”,一邊加快速度沖過去。我問她考得怎么樣,她摘下一只耳機擺擺手,仍是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說:“正常發(fā)揮唄?!蹦菚r候《超級女聲》的決賽剛剛拉開帷幕,每一座城市的街頭巷尾都涌現(xiàn)出許多服裝統(tǒng)一、口號一致、看起來熱血沸騰的拉票后援團,他們舉著海報、拉著橫幅,逢人便攔住,請求他們用手機給自己的偶像投上一票。我和李璇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瞬間被眼前的陣勢驚得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但心底還有一點感動在蔓延。我握著李璇的手跑到廣場中央,一把拉住路人的胳膊,舉著周筆暢的海報說:“您好,這是《超級女聲》07號選手,拜托您用手機幫她投一票吧?!蔽艺f得情真意切,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哽咽了,但是路人還是一臉鄙夷地甩開我的手走開了。
每一個年代的人似乎都對之后年代的人充滿了鄙夷,但是那些在批判之后成長的新生代都會長大,他們又以自己的方式去改變社會。《超級女聲》為我們這些少年平凡無趣卻又渴望多姿多彩的生活投下了一?;鸱N,燃起熊熊大火。于是我們奮不顧身,用十幾歲的時候特有的勇氣與執(zhí)著,為了一個陌生人的夢想,在街頭巷尾振臂高呼。
后來李璇覺得這種拉票形式競爭太激烈,效率太低,我們便開始騎著自行車滿城找兼職。那時候,李璇學(xué)了10年的大提琴還在堅持,我們上午出去發(fā)傳單,傍晚李璇上完專業(yè)課,我就拿著用工錢買來的充值卡跑到她家會合,躲在她的房間里,用她的那個黑色諾基亞一條一條地編輯短信進行投票。
北方夏天的夜晚總是來得很遲,傍晚的時候夕陽在陽臺上溫暾地灑下一層橘色的光,有時候我們就躺在吊床上聊天。2005年的夏天,夢想還是一個頗具分量的詞,李璇問我以后的夢想是什么,我竟然一下子怔住了,好像除了高考我沒有想過其他的事情。我這種無趣的夢想在李璇的答案之下顯得暗淡無光,她說:“我要去參加明年的《超級女聲》,將來我要和周筆暢一起開演唱會?!?/p>
我啃著李璇姥姥端過來的蘋果含混不清地說:“我陪你去,我要見證你閃閃發(fā)光的時刻!”
十幾歲時的小城少女,擁抱著最天真的美夢,就如同我們深信周筆暢一定會奪冠。
但我們一整個暑假的奔走,并沒能幫她加冕。
決賽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我和李璇看著站在冠軍李宇春身邊的周筆暢抱頭痛哭。我們暗自腹誹著有黑幕,內(nèi)心又充滿了愧疚與自責(zé):“要是我們再努力一點或許結(jié)局就改變了?!?/p>
那一年的《超級女聲》轟轟烈烈地開始,又浩浩蕩蕩地落幕,我們的暑假也就此結(jié)束。
9月份,我去了附中,而李璇以特長生的身份去了七中,我們終于站到了傳說中的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但我依然迷茫,依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不解,我不知道長大后會不會找到答案,但在一輪又一輪的考試中還是低頭奮力背著物理課本上那些總是混淆的名詞。李璇有時候會來找我,每次她背著大提琴站在車棚里等我的時候,都能得到很多的注視。她說她又要考級了,但是她有點糾結(jié)要不要繼續(xù)堅持下去。我說附中簡直是地獄,數(shù)學(xué)老師就是來自地獄的魔鬼。我們一起在學(xué)校對面的冷飲店吃完一盤杧果冰,然后在聽到鈴聲響起時迅速說“再見”。好幾次我扭過頭,李璇仍然站在原地,她看起來特別惆悵。
2006年《超級女聲》報名海選的時候,我還在感冒,垃圾袋里堆滿了紙團。周六教室里的人不多,李璇跑來找我,問我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報名。我擦了擦鼻涕,踟躕著說周一就要月考,我可能去不了。
李璇極力掩飾著失望,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她自己去也沒關(guān)系的。她一個人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參加海選,但是那一年的《超級女聲》改變了賽制,未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得參加。李璇站在異鄉(xiāng)的街頭給我打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特別疲憊,她說:“沒關(guān)系,兩年后我可以再來的?!?/p>
我們以為兩年不過是白駒過隙,但是那些發(fā)生過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如同小時候泡在水里的海綿一樣漸漸變大,把兩年擴充得仿佛沒有邊際。比如,李璇的姥姥在我們高一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去世,她拒絕了和父母的再婚家庭一起生活,自己獨自住在姥姥的房子里。姥姥的去世對李璇的打擊格外嚴重,她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長發(fā),大提琴的專業(yè)課也總是逃課,她開始和學(xué)校里一些“有名”的少年混在一起。
那時候,李璇總在環(huán)山路的那家Livehouse里看演出,有時候我也會跟著去,每次我舉著可樂站在人群當(dāng)中的時候,可樂都會被她拿掉,她說:“你不要喝可樂了,喝啤酒才算是長大。”我最后一次和李璇看演出是在高二結(jié)束后的暑假。那次看完演出后,他們在燒烤店和其他的客人打了起來,我捂著耳朵大喊“不要打了”,可是沒有人理我,甚至還被人不小心推搡了一把。我盯著校服上的污漬,看著距離我僅有半米的李璇,突然有些恍惚,她真的是我渴望成為的B面嗎?我不知道,但我意識到讓生活繼續(xù)的,并不是與眾不同而來的優(yōu)越感,不是對叛逆的追求,也不是對新鮮的好奇,而是清晰而篤定的道路與全力奔跑的姿態(tài)。
那天連同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被帶進了派出所。坐在警車上的時候我害怕極了,可是李璇的朋友卻說這樣才算是一個rocker,我嘴角輕輕抖動了一下,沒有再說話。我青春期里所有的躁動與迷茫被這場鬧劇畫上了句號。因為沒有動手,我和李璇做完正常的筆錄就出來了。走出派出所的時候,白天太陽炙烤的熱氣已經(jīng)散去,路燈發(fā)出的昏黃光線把街頭襯托出一種靜謐的氣氛,我朝左走,李璇推著自行車往右走,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大約走出10米后,她喊住我,問:“明天你還來找我們看演出嗎?”
我擺擺手:“不了,還有一年就高考了,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了?!?/p>
她點點頭說:“你本來就跟我們不一樣。”
從那以后李璇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平庸的青春因為李璇的出現(xiàn)迅速地泛起波瀾,又在李璇離開之后歸于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當(dāng)時的我們都不知道2006年的《超級女聲》是留在我們少女時代的最后一屆,之后它停辦了很多年??墒侨松揪蛽碛心敲炊嘁庀氩坏?,文科成績更優(yōu)秀一點的我,高二的時候卻進入了理科班,又在學(xué)了四年的金融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進入了媒體行業(yè)。
10年過去了,我們這些曾經(jīng)在電視機前抱頭痛哭的小孩,終于也變成了面無表情、生活沉悶的成年人,周筆暢和李宇春的名字在我們的眼中都變成了一樣的字眼,而那個背著大提琴說要參加《超級女聲》的女孩與她的自行車一起永遠停留在了16歲那一晚的風(fēng)中。我記得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一直都很羨慕你?!?/p>
原來我們每個人都曾是別人渴望變成的B面。
2016年,我飛去長沙參加《超級女聲》啟動儀式媒體發(fā)布會,站在湖南廣電樓下時,眼睛突然有點酸,腦海里依稀記得有個清脆的聲音說:“我是03821號選手李璇,今年1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