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偉,《中國煤炭報》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小說界》《北京文學》等文學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100多萬字。小說《探親》獲全國職工文學大賽二等獎、散文《母親的情書》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
一
大火是在凌晨兩點燃起的。
那個時候,我大伯剛剛把最后一鍋炸得黃晶晶的馃子撈出來,對老伴說:熄火。困得迷迷瞪瞪的大娘關(guān)掉鼓風機,說了聲:“困死我了?!蓖窈潭牙镆煌峋痛蚱鹆隧?。大伯收拾停當,想起大門還沒上鎖,就解掉圍裙,拉開灶屋門往外走。盤旋在屋內(nèi)的煙霧和香味從門口傾瀉而出,就像五月成熟的麥香在院子里彌漫開來。雪下歡了,大伯仰起頭,不經(jīng)意往天上望了望,忽然看見西街方向火光沖天,他吃了一驚:誰家失火了?拉開院門往南街一看,啊,那不是小六的超市嗎?
“小六家!”大娘一下子來了精神:“老天爺,報應(yīng)呀,報應(yīng)!”
大伯拎起一只水桶往外跑,被老伴拽住了:“你弄啥?”
“救火去!”
“你不能去!”
“咋不能去?”
“他毀咱毀得還輕嗎?燒死他一家才解恨呢!”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大娘胖乎乎的臉上。這是結(jié)婚四十年來,大伯第一次打老伴。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大伯拎起水桶跑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我在農(nóng)歷小年的下午回到鄭州時,那場榆樹鎮(zhèn)有史以來最慘烈的縱火案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五天,火災(zāi)燒死了六叔的妻子和一對雙胞胎兒子,至今沒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的線索。在省人民醫(yī)院內(nèi)科病房,一臉憔悴的大娘看著頭上纏滿繃帶,仍在昏迷中的丈夫,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向我講述五天前發(fā)生的事情,歷數(shù)我六叔的斑斑劣跡。在那個落日的黃昏,在大娘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往日那些不連貫的幻影在我眼前不斷涌現(xiàn)。
二
大伯是個老高中生。畢業(yè)那年,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他的大學夢破滅了,大伯痛苦極了。土改時,我那當民兵隊長的爺爺因為偷偷與地主小老婆睡了一覺,掛著破鞋游街三天,從此,一家人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那種被人看不起的感覺像錐子一樣時時扎著大伯的心。他發(fā)誓要混出個名堂來。然而,命運跟他開了一次次玩笑。大學夢破滅后,他想當兵,因為身高不夠被刷了下來;他想當工人,政審不合格,沒有去成。最后,只好委委屈屈當了一名小學代課教師。他想,自己這輩子也沒啥大出息了,就把希望寄托到六弟,也就是我的六叔身上。六叔長得天庭飽滿、聰明過人,能說會道。他雖然調(diào)皮搗蛋,腦瓜子卻好使,每次考試都在班里排前幾名。會看相的老私塾先生說,你們杜家要出大人物了!這孩子將來不當個省長也能混個縣長當當。
從那以后,大伯把六叔當成重點對象來培養(yǎng)。從開始上學起,他就常常把六弟帶在身邊。寂靜的鄉(xiāng)村校園,一盞明亮的罩子燈下,大伯在燈下批改作業(yè),六叔翻看大伯給他買來的連環(huán)畫,那些溫馨的場面永遠留在榆樹鎮(zhèn)人們的記憶里。
1979年,六叔第一次參加高考,以三分之差落榜了。大伯和爺爺商量讓六叔再復(fù)習一年。爺爺呸了一聲:“也別瞎搭那個錢了,咱老墳堰里也沒有那棵苗!”
大伯一咬牙,把準備翻蓋房子的錢拿了出來,把六叔送進了高考復(fù)習班。
然而,大伯美好的愿望又一次化為泡影。次年高考,六叔又一次名落孫山,他沒有沮喪,沒有嘆息,甚至還有些暗自竊喜,這一年,他在學業(yè)上沒收獲什么,卻把愛情的種子悄悄種進了一個女人肥沃的處女地,而且已經(jīng)生根、開花、結(jié)果。
臨近年關(guān),當六叔帶著我未來的六嬸走進榆樹鎮(zhèn)時,驚詫了南街人的眼睛。女人孩子們嘰嘰喳喳擠滿了我家那破舊的院落,爭相觀看這個從城里來的洋女人。大伯卻悄悄地躲進學校,獨自哀嘆:這就是我盼來的結(jié)果嗎?難道這就是我們杜家的命運嗎?為了小六,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高考前一天,有人捎信說:“存財(我六叔的大名)頭疼得厲害,恐怕不能參加高考了?!?/p>
那個時侯,鄉(xiāng)里要精簡一批民師,大伯緊張復(fù)習準備參加考試,聽到這個消息,他放下書本,蹬上自行車,向四十里外的縣城飛奔而去。
也許是過于急躁,大伯趕到縣城南關(guān),因手閘失靈,連人帶車一下子栽進了十多米深的溝壕里。
大伯在醫(yī)院躺了兩個月。等他出院時,精簡民師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大伯被無情地刷了下來,六叔也落榜了。雙重的打擊讓大伯像霜打的茄子抬不起頭來,他看上去一下子老去了十來歲。
三
就這樣,大伯回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六叔并沒有因落榜而感到恥辱,他像卸下一個大包袱似的輕松。與六嬸走在街上,是那樣得意的揚揚,跟每個人都大聲打招呼。仿佛在炫耀自己,能把一個城里女人弄到手,看咱本事咋樣!
在岳父的資助下,六叔和六嬸在西街開起了全鎮(zhèn)第一家個體代銷店。
對于六叔做生意,大伯嗤之以鼻。多年的教師生涯,養(yǎng)成了他孤傲清高的性格。他認為,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六叔在開代銷店的幾年間,恰恰印證了這一點。比如往醋里兌水,往味精里摻鹽,比如人家稱一斤紅白糖,他只把秤星放到九兩半上等等。剛開始他還有點于心不忍,漸漸就干得心安理得了。
六叔的這些伎倆,大伯早有耳聞。他不止一次地勸說。起初,他還聽進去一些,后來,隨著經(jīng)濟地位的懸殊,六叔根本不把這個窮酸的大哥放在眼里。對他的嘮叨充耳不聞,甚至有些反感。
大伯與六叔的矛盾,終于因為麥種問題爆發(fā)了。
那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剛下過一場小雨,正是播種的好時節(jié)。被犁起耙平的土地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六叔牽牛在前頭走,大伯在后面搖耬撒種。燕子在田野上空翻飛,不時喊一聲“加油”的話,清脆悅耳的樓鈴聲在田野里叮當作響。
吃罷晌午飯,大伯拿把蒲扇到橋頭乘涼。這時,在糧店護倉組上班的老歪走過來,看看左右沒人,悄聲說:“這個存財,咋恁沒良心呀!
“咋啦?”大伯問。
“存財把剩下的麥種摻到麥子里面賣給了糧站啦?!?
大伯有些不相信,他問:“你咋知道的?!”
“他賣糧走了后,我聞到一股農(nóng)藥味,就知道他肯定把剩下的麥種摻到里面了,我沒敢跟大堆攏到一塊兒。下了班,我去找他,你猜他咋說,就那一點麥種,混到大倉里還能摻到哪里去?”
我說,“你不知道那藥有多毒,要是讓人家吃了不死也得殘?!?/p>
你聽他咋說,他說,“藥死誰誰該死!”
“這還了得!我找他去!”大伯騰地站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往六叔家奔去。
六叔的代銷店里擠滿了人。六叔和六嬸忙活著給顧客拿煙、拿變蛋、拿啤酒,六嬸忙得嬌喘微微、香汗淋漓。
大伯沒有和客人擠,而是跨進過道,敲開代銷店的偏門,把六叔叫到院子。
“你叫我有啥事?”六叔很不高興地問。
“存財”,大伯壓低聲音問:“上午種剩下的麥種你弄哪去了?”
六叔眨巴眨巴眼睛,說,“攉啦。”
“攉哪去了?”大伯逼視著問。
“埋、埋地里了?!?/p>
“你甭給我說瞎話?”你說,“是不是賣給糧站了?”
六叔看實在瞞不下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承認了。
“你給我弄回來!”大伯嚴厲地說。
六叔頭一擰說,“我不弄回來能咋著,就那十幾斤麥種倒進大倉里面還能摻到哪里去?”
“存財”,大伯手指著六叔,氣得手梢都打顫了,“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是害人命呀!”
六叔嗤地一笑:“良心,良心值幾個錢?就甭提你那老一套了,你那一套早就過時了!什么仁義道德,什么禮儀廉恥,什么拾金不昧,純粹是騙人的!如今這個社會你沒看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要弄手里錢,有錢才是爺!”
“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遍咋著?誰吃了誰倒霉!”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六叔的臉上,殷紅的血從六叔的嘴巴流了出來。
這個時候,六嬸跳著腳從代銷店里蹦了出來??匆娬煞蜃彀土餮?,她叫嚷道:“咱賴,咱沒人家覺悟高。覺悟高咋沒當上鄉(xiāng)長、縣長!打自己的兄弟算啥本事!要打,你來打我!”六嬸把已懷孕七個月而腆起來的圓鼓鼓大肚子伸到大伯面前。
大伯狠狠地瞪了弟媳一眼,罵道:“你也不是個好貨!”轉(zhuǎn)身往外走。
“就你好!就你是個好貨!”六嬸攆了出來,朝大伯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大伯回到家里,一聲又一聲地嘆氣。他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個人因吃了劇毒農(nóng)藥拌的麥種,或倒地口吐白沫,或偏癱、半身不遂的情景。他們痛苦地扭曲著、掙扎著、呻吟著。不,必須得把小麥換回來!
他這樣想著,匆匆趕到糧店,用500斤好麥把摻過農(nóng)藥的麥子全部換了回去。
第二日早上,大伯把麥子拉到了河邊的公路上。他把麥子倒進兩只竹筐,下到河里,一遍遍淘洗。浸過水的竹籃明顯沉了許多,大伯提著沉重的竹筐沿著陡坡一步步往上走,兩個胳膊腕子都磨出了血。
那時,村人們像麻雀一樣坐在橋頭上乘涼,他們噙著煙卷兒,一邊悠閑地吸煙,一邊用嘲諷而又譏笑的目光看著大伯,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存德,淘出金子沒有?”
“存德,淘出元寶沒有?”
大伯只是苦笑。村人們啊,你們哪里知道,大伯這是在淘洗污濁、淘洗良心呀!
四
淘麥事件發(fā)生后,大伯成了村人眼中的異類。人們對他由尊重變成了蔑視,嘲笑。在此之前,村人們就曾給大伯送了一個又一個外號,什么“死腦筋”“傻帽”“神經(jīng)病”,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歇后語叫“杜存德淘麥——自找苦吃”。
那年暑假,我回鄉(xiāng)探親,常??匆姶蟛氉宰谌幽习兜牧鴺湎拢镁媚曋颖卑赌亲约涸?jīng)執(zhí)教了十一年的小學校園發(fā)呆。大伯是否在回味過去那段當民辦教師的光榮歲月,是否在重溫過去那段美好的時光?
那時的他多么受人尊敬呀。白襯衣整天洗得干干凈凈,上衣口袋里常常別一支鋼筆。無論多么熱的天,從未見他光過脊梁,從未見他挽過褲腿。大伯在村人眼中是公認的文化人,人們見面時總是尊敬地喊他“先生、先生”。誰家兒子結(jié)婚辦喜事,都是請大伯坐上席。在我的記憶里,從每年的農(nóng)歷小年開始,大伯家的桌子上就擺滿了村人們送來的紅綠紙。大伯常常加夜班幫人家寫春聯(lián)。有人過意不去,給他帶來一包煙,或者送來一些麻花、年糕之類,都被他婉言謝絕。他常說,人活到世上圖啥,不就是圖個臉面嗎?
可現(xiàn)在,大伯的身份一落千丈,再沒有人找大伯寫春聯(lián)了。從此,大伯變得沉默寡言,一整天不見他說一句話。每天一大早,大伯就扛著鋤頭迎著晨曦下地,傍晚沐著余暉回村。大伯精心伺候莊稼,把六畝地伺候得土肥禾壯,畝產(chǎn)往往要高出人家一成。看著金燦燦的麥子和玉米,大伯喃喃地說:看來,只有土地不背叛你,不會虧待你,只有土地才有良心。你灑下多少汗水,它就回報給你多少收獲。
大伯還在地頭辟出三分菜地,種上各種各樣蔬菜。他常常一個人獨坐在田疇邊,看天空的飛鳥,看變幻無常的流云。清風徐徐的夜晚,他躺在菜園里的小屋里,聽唧唧的蟲鳴和“咯咯”的蛙鳴。累了,他捧出一本手抄本,輕輕地念起東晉詩人陶淵明的《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那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呀!大伯完全陶醉在這物我兩忘的境界里。他多么希望永遠生活在這美好的世界,脫離俗世的紛紛擾擾,與世無爭。
然而,大伯過于天真了。你是一個有老婆、有兒女的男人,怎能擺脫世俗的煩惱?
那天,大伯正在菜園里吟誦唐詩,大娘氣喘吁吁地過來說:“郭莊的回話了,不蓋五間平房,就甭想使媳婦!”
大伯還沉浸在詩中的意境中,沒聽清女人的話。大娘又把話重復(fù)一遍,他才放下書本,重重地嘆了口氣。為給兒子說親,光彩禮就下了三千,現(xiàn)在又要蓋平房。算下來,至少要兩萬塊。手頭只有一萬多塊錢,剩下的錢上哪里弄呢?
大娘說:“要不向小六借?”大伯說:“他的錢,難借呀!”大娘說:“你去試試,你不試咋知道人家不借?”
下午,大伯抹下臉皮來到六叔家。弟媳正一邊嗑瓜子一邊守攤,看見大伯子哥,翻了他一眼,沒吭聲。
“存財呢?”大伯問。
“起貨去了?!?/p>
“我吃晌午飯時還見他,上哪起貨去了?”
話音剛落,只見六叔從外面回來了??匆姶蟛?,六叔撓撓頭,很不自然地笑笑說:“大哥,你,你來……了?!闭f著,搬出一張凳子。
大伯坐下來,環(huán)顧一下琳瑯滿目的貨架說:“生意不錯呀!”
六叔說:“馬馬虎虎,還算過得去。”
大伯說:“前天郭莊的來了,非讓蓋五間平房不中,我和你嫂子算算,還差五千塊錢,想找你轉(zhuǎn)借一下?!?/p>
“這個、這個……”六叔撓起了后腦勺,大伯瞥見弟媳朝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又使了一個眼色。
六叔吭哧半天說:“其實,我一年也賺不了幾個錢,交這稅那稅,一家人吃喝花銷。前天,欠人家批發(fā)部的錢催著要,現(xiàn)在還沒有湊夠。”
“那借三千行不行?”
六叔哈下腰,一副為難的樣子說:“大哥,別說三千,一千也沒有?!?/p>
大伯怒視著這個為富不仁的兄弟說:“存財,我就不相信你這輩子用不著別人!”說罷,憤然離去。
三爺看不上去了,他找上門說:“存德,跟我學做月餅吧,做月餅不用扎多少本,一季子掙個幾千塊錢沒問題?!?/p>
七年前,大伯從教師崗位上下來時,我那從縣食品廠退休的三爺就要把自己做月餅的手藝教給他,他沒有答應(yīng)。你想,一個曾經(jīng)為人師表的教書先生,能為一點蠅頭小利與熟人爭得面紅耳赤嗎?后來三爺把手藝傳授給了六叔。結(jié)果,短短五年,六叔的“禾香月餅店”闖出了市場,做出了名堂,成為周邊十幾個村鎮(zhèn)月餅市場上的暢銷貨。
大伯接受了三爺?shù)囊庖?,他買來爐子和做月餅的一套家什,在那年的農(nóng)歷八月初六,大伯的月餅爐子正式點火了。
由于三爺?shù)南ば闹更c,大伯很快學會了做月餅。他用的都是一級面粉,冰糖、青紅絲等都是上等原料。在制作過程中,和面、制劑、烘烤,每一道工序都是那樣地細致,那樣地一絲不茍。
月餅出爐后,那沁人的清香溢滿了半條街。大伯和大娘在家里做,兒子小龍在街上擺攤賣。盡管大伯做的月餅貨真價實,可由于剛開始,沒什么名氣,擺在食品一條街,六叔月餅攤前人頭攢動,每天能賣出四五千斤,而大伯的月餅攤前卻門可羅雀、少人問津,往往一天連一百斤都賣不了。
應(yīng)該說,六叔剛做月餅?zāi)菐啄?,是十分注重質(zhì)量的。無論是色澤還是味道,都不亞于城里那些包裝精美的月餅。不然,他不會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贏得一席之地,提起“禾香食品店”的月餅,人人都會伸出大拇指夸贊,存財做那月餅,嘖嘖,沒說的!
六叔的生意做大后,就犯了許多小生意人常犯的錯誤,蘿卜快了不洗泥了。
五
那年中秋節(jié)前,榆樹鎮(zhèn)像蘑菇一樣一下子冒出了四五家月餅作坊,競爭激烈,六叔做的月餅剩下了幾千斤。
第二年,六叔把存放一年,已經(jīng)發(fā)霉變質(zhì)的月餅粉碎,全部摻進了原料里面。
大伯得知這個消息,心里那個氣呀,可鑒于上次教訓(xùn),他不想再管了。管啥哩?他也不聽你的,除了落一肚子氣。你何苦呢?
大伯埋頭只管做自己的月餅,讓兒子小龍在街上擺攤銷售。
小龍是個急性子人??匆娏宓脑嘛灁偳叭祟^攢動,而自己的月餅攤前冷冷清清,他知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家里還有幾百斤月餅,如果這兩天賣不出去,連死面饅頭都不如。他心生一計,拿著煙去找六叔,想用用他的標簽。沒想到六叔滿口答應(yīng),慷慨地拿出一打標簽說:“你用去吧,標簽三毛錢一張,你把本錢拿出來就行了?!毙↓埾驳闷嵠澟芑貋?。沒想到一換包裝,買月餅的顧客很快就圍了上來,不大一會兒,二百多斤月餅就銷售一空。
小龍喜不自禁,趕緊跑回去,又拉來三百斤,裝上“禾香食品店”的標簽,不到一頓飯功夫就賣完了。
小龍相信了品牌的魅力。他拉著架子車一路小跑趕到家,一進門就喊,“爸、爸,月餅炕出來沒有?那三百斤又賣完了!”
大伯也十分高興,他把月餅裝上架子車,在后面推著,來到街上。六叔家的月餅攤前圍了一大群人。人們伸著花花綠綠的票子,嚷嚷聲吵成一片,給我五斤、給我十斤……
大伯來到兒子的月餅攤位前,看了看,他一下子愣了。自己的月餅包裝不知啥時換上了“禾香食品店”的標簽。他扭頭問兒子,“誰讓你換的標簽?”
兒子說,“我換的,咋?別管誰的標簽,只要賣掉就好。”
“給我換下來!”大伯低沉的聲音說。
兒子說,“用俺六叔的標簽咋啦?用俺六叔的標簽一上午能賣幾百斤,用咱的標簽一天才賣幾斤?”
你給我換下來!大伯倔犟而嚴厲地說。
“我不換!”小龍嘟囔道?!吧抖悸犇愕?,現(xiàn)在哪還有你這樣的人,死別筋頭!販煙葉,人家都灑水,你不讓,結(jié)果怎樣,人家都發(fā)財了,你掙了幾個錢?販芝麻,人家都摻沙子,你死活不讓,結(jié)果怎樣,不但沒賺上錢,把本錢也賠了進去!”
大伯“啪”地給了兒子一記耳光,瞪著血紅的眼睛吼道:“我就是一斤月餅不賣,也不能用他的標簽!”大伯說完,像發(fā)了瘋似的沖向六叔的月餅攤位,撥開擁擠的人群,伸手拿出一斤月餅,回到自家的月餅攤前。他把自家的月餅掰開讓大家看,里面清清涼涼的,冰糖、青紅絲涇渭分明;他又把六叔做的月餅掰開讓大家看,里面黑乎乎的。大伯說,“你們都看看,你們都看看,這是什么?這都是去年剩下的月餅粉碎做的陷!”人們一下子驚詫了。
大伯說,“我就是一斤月餅不賣,也不能做虧良心的事!”
六叔的黑心月餅一下子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就連縣鄉(xiāng)衛(wèi)生監(jiān)督部門也知道了這事,不僅勒令六叔的“禾香食品店”關(guān)門,還開出了一萬元罰單。
從此,六叔和大伯結(jié)下了冤仇,兩個人見面誰也不搭理誰了。
六
六叔畢竟是生意場上滾過來的人,月餅做不成了,他就把原來的小賣部扒掉,建成全鎮(zhèn)第一家超市——鴻福來超市。農(nóng)歷九月二十八日,在一掛長長的鞭炮聲中,超市正式開門營業(yè)了。人們紛紛擁進去,哎喲,那貨物好全呀,不僅有糖煙酒、糧油食品,還有針織百貨、五金電器、水果蔬菜,真是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天天顧客盈門。
六叔發(fā)了,腰發(fā)得像水桶一樣粗,被鎮(zhèn)上樹立為勤勞致富典型,又當上了西街一組的組長。六叔心里有一個目標,下一步就瞄準村長的位置??删驮谶@個節(jié)骨眼上,他出事了!
農(nóng)村人都有賒賬習慣。這年臨近中秋節(jié),六叔準備到省城進一批秋季時裝。手頭錢不夠,他決定去要賬。
那天下午,六叔來到白鵝家時,白鵝正在晾曬衣服。她舉著身子,粉紅色的秋衣往上揪著,露出小腹部一抹鮮潤的白。六叔的心顫了一下,感覺一股熱流注入襠間,喉嚨也有些發(fā)干了。
“白、白鵝,洗、洗衣服呢?”六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白鵝扭頭一看說,“喲,大老板來了!”
六叔說:“秋風涼了,想到鄭州進點服裝,錢不夠,想把以前的賬結(jié)一下?!?/p>
白鵝擦擦手說,“我給你拿?!?/p>
六叔隨著白鵝走進堂屋。站在堂屋門口,他看見白鵝打開了箱子,把頭伸進里面找錢,她那肥碩的屁股撅起來正好塞進六叔的眼睛——他早就對白鵝動了心思,只是找不到下手的機會?,F(xiàn)在,院子里就他們兩個人——真是天賜良機!六叔從后面抱住了白鵝,將她撂在了床上。白鵝掙扎著說:“杜存財,你不要胡來!我丈夫馬上就會回來的。他要是看見,不把我殺了?”六叔一邊往下扒白鵝的裙子一邊說:“我能不知道你丈夫出去打工了?!卑座Z說:“存財哥,求你不要這樣,叫孩子撞見了,我的臉往哪里擱?”她使勁掰六叔的手。六叔氣喘吁吁地說:“白鵝,你跟我睡一下,欠賬就不用還了。”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白鵝想,三百多塊呢,丈夫出去一個月才掙多少錢?這又不是缸里的面甕里的水,挖一下少一下。再說,跟他睡一下,丈夫也不會知道的。白鵝這樣一想,身子軟了下來。她放下從箱子里取出來的錢,主動上了床。
八月的陽光從槐樹葉里篩下來,流金瀉銀一樣在地上靜靜地撒著。一只栗色的紅冠子公雞“咕咕”叫著在追逐一只漂亮的花母雞,把花母雞追得咯咯噠噠四處亂飛。然而,終逃不脫公雞,它不由分說把花母雞壓在了身下。
這次偷歡使六叔認識到,找女人并不是那么難。由于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這些留守在家里的女人就像久旱的土地,早已饑渴難耐,巴不得有人跟她們澆灌澆灌呢。六叔采取同樣的方式,把一個又一個女人弄到了手。
六叔的事情終于被六嬸發(fā)現(xiàn)了。她也曾哭過、鬧過,也曾以喝藥、上吊威脅過,都無濟于事。這個過去曾經(jīng)給他帶來榮耀的城里女人,如今在他眼里是那樣的丑陋不堪,臉上的麻雀斑越來越顯眼,人也越來越瘦小,夜里躺在床上,像縮水的黃瓜索然無味。他巴不得六嬸離他而去,沒人管了好無拘無束地找女人。六叔愛上了喝酒,每次喝醉酒都要把六嬸痛打一頓。六嬸被打怕了,對丈夫的所作所為不敢管不敢問了。他仨月兩月不上一次六嬸的身子,夫妻關(guān)系已經(jīng)名存實亡。
幾年過去了,盡管跟六叔相好的女人不少,可眼下最得六叔歡心的還是白鵝。除了做生意賺錢,六叔的其余心思全撲在白鵝身上。白鵝上床后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的就會放電。
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六叔的風流韻事悄悄在榆樹鎮(zhèn)的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就連樹上的麻雀都知道了。那些被戴上綠帽子的男人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揚言要把杜老六捏扁撕碎。
白鵝的丈夫小瓦遠在新疆打工,每年只春節(jié)回來一次,妻子和六叔相好他一直蒙在鼓里。這年秋天,鄰村的一個親戚到他所在的建筑隊打工,告訴了白鵝與人偷情的事兒。小瓦將信將疑,在一個秋天的夜晚,他半夜悄悄遣回家。屋里開著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聽到了女人快樂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小瓦氣炸了肺,他一腳炸開門,雪亮的燈光下,看見妻子和杜存財慌作一團。小瓦舉起木棍向六叔身上打去,六叔一偏頭閃了過去。小瓦再打過來時,六叔伸手抓住,猛一用力,把木棍從小瓦手中拽過來扔在了一邊,兩個男人便扭打在一起。身材瘦小的小瓦哪是人高馬大六叔的對手,只幾下,六叔就把小瓦打倒在地,口鼻流血。他一只腳踏上去,就像一頭大熊踩在一只蛤蟆身上,踩得小瓦殺豬般慘叫。六叔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睡你女人是看起你了,我想啥時來就啥時來,想咋日就咋日!”說罷,揚長而去。
小瓦委屈透了。捉奸不成,反被人毒打一頓,他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他哭著敲開了族長霍元榮的門。老人氣得渾身哆嗦:這小子反了,仗著你有幾個臭錢就無法無天了!當即把霍家族里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喊來,商量制裁杜老六的辦法。有人建議立即去找他小子算賬,村長霍慶生與六叔是同學,兩人一向要好,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就說:“二爺,捉賊捉贓,捉奸捉雙,要是昨天晚上小瓦抓住他不松就好了?,F(xiàn)在咱去找,他不認賬怎么辦?”
“你說咋辦?”霍元榮和幾個人都看著他。
霍慶生說:“這事不能直接找杜老六,因為是兩廂情愿的事,你沒抓住把柄,他反說誣陷你怎么辦?叫我說先找他大哥杜存德,讓他勸一勸老六。如果不再來往,這事咱不再追究。如果他不聽,那咱就不客氣了?!?/p>
那天晚上,霍元榮帶領(lǐng)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闖進大伯家。聽了他們的控告,大伯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對于六叔做下的丑事,他實在不想管了。大伯說:“他人大樹直了,我也管不住了?!?/p>
黃眼珠子的霍老四說:“咋,你真不管?”
大伯嘆息說:“不是不管,我就是管,他也不會聽我的話呀。”
霍老四說:“不管中,爹,咱們走!”走到院子里,他扭過頭,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聽說他去小瓦家一次,就別想活著回來!”
霍家族人走后,大伯翻來覆去睡不著?;艏遗c杜家有世仇,如果小六被霍家人逮住,不會有好下場的。大伯仿佛看見,霍家人捉住了小六,刀子捅進了他的心臟,鮮血像梅花一樣簇然綻放。他想,這事不管不行,長兄比父,誰讓你是兄長,眼看著兄弟要遭受殺身之禍,你能袖手旁觀嗎?
那天深夜,六叔正急煎煎地往白鵝家走,忽聽一聲低沉的斷喝:“小六,你給我站住!六叔一驚,及至看清是誰后,有些不屑,甚至有些惱火。他端起膀子,冷冷地問:“干啥?”
月光下,兩人對峙著、對峙著。自月餅事件發(fā)生后,五年來,這是兄弟倆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小六,你是不是去找白鵝?”
六叔斜睨著眼看著這位窮酸的兄長,說:“這是我的自由,咋,還讓你監(jiān)督嗎? ”
大伯上前一步說:“小六,這條毛病你改一改中不中?”
六叔“嗤”一聲笑了?!懊。@也算毛???現(xiàn)在是啥年代?現(xiàn)在是開放搞活。開放搞活你知道嗎?就是誰想咋著誰咋著,誰想咋痛快就咋痛快!過去一說誰跟誰相好就丑死了?,F(xiàn)在呢,誰有相好說明誰有本事,誰相好越多誰的本事越大。過去皇帝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咋,我就不能找?guī)讉€相好的?”
“你,你這是什么邏輯?”大伯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以為你睡了人家女人就沒事了?不要以為你財大氣粗,沒人敢惹,那是沒到時候,積攢到一定程度,人家會跟你算總賬的!”
六叔哈哈笑了,笑得那樣傲慢,那樣狂放。他望著夜空中那把鐮刀似的月牙說:“敢找我算賬的人恐怕還沒有生出來!”說著,拔腿往前走。
“小六,你早晚會栽倒里面的!”大伯跺著腳喊。
他看著六叔走進了深深的黑暗里……
七
進入臘月,從外地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生意進入了旺季。六叔拿出全部積蓄,進了滿滿一屋子貨。吃過晚飯,六叔跟妻子說,我去打麻將去。他在外面踅摸了一會兒,就悄悄溜進了白鵝家。六叔萬萬沒有想到,一場大火就在這天夜里熊熊燃燒起來。
那天夜里,大伯是第一個跑來救火的人。他看見超市內(nèi)火光閃閃,噼噼啪啪的聲音中夾雜著孩子的哭喊聲,大人的呼救聲。大伯推推超市的門,都被鐵絲擰緊了,怎樣跺也跺不開。怎么辦?怎么辦?他急得團團轉(zhuǎn),忽然想起平房上面有一個進口,可是怎樣上去呢?他看見東面老歪家的平房前面放著一個木梯子,就飛奔過去,趔趔趄趄地扛過來了。往平房上一搭,就急急地往上攀。也許是他過于急躁,也許是下面沒有放穩(wěn),他剛剛攀上平房頂,還沒有站穩(wěn),身子搖晃了一下,就像一條布袋一樣栽了下去。
八
那天晚上,六叔和白鵝一番瘋癲之后,兩人正十分愜意地相擁著說悄悄話,隱約聽見有人撬動房門的聲音。不好!六叔趕緊翻身下床。白鵝小聲說:“你從后門跑,快!”六叔連衣服都顧不上穿,拉開后門赤身裸體逃了出去。有人喊:“在這里,別讓他跑了!”人們吶喊著從后面追上來。六叔一邊跑一邊往后看。乖乖,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幾十個人!幾十把手電筒射出的亮光像寒光閃閃的利劍刺向他。人們咒罵著、吶喊著追上來,像追趕一個小偷、一個強盜、一條喪心病狂的瘋狗!六叔像一只過街老鼠拼命逃啊、逃。逃出巷口,前面是一條公路,一輛汽車亮著大燈正由北向南飛速駛來。他顧不得這些了,猛竄幾步想從車前超過去。可剛跑到路中間,汽車就呼嘯而來。只聽“嗵”地一聲,六叔一聲慘叫,倒在了血泊中……
我在臘月二十四日下午回到淮東縣城時,六嬸和她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安葬。出事那晚六叔是被一位路人發(fā)現(xiàn)并撥打了120,救護車把六叔拉到縣骨科醫(yī)院,經(jīng)過緊急搶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一條腿卻殘廢了。我來到311病房,只見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臉朝里“嗚嗚咽咽”哭泣。他的左腿打著石膏,纏滿了繃帶。臨床一個中年婦女說:“剛才護士來過,說他已經(jīng)欠醫(yī)院四千塊錢,再不交錢就停藥?!?/p>
我喊了聲六叔。六叔扭過頭,他淚眼朦朧,面色蒼白,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二十歲。六叔住院一個星期了,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所有的親戚都像躲避蒼蠅一樣躲避他,像詛咒魔鬼一樣詛咒他。
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傍晚,六叔回到了榆樹鎮(zhèn),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紅紅火火的超市成了一片廢墟。六叔嚎啕大哭,哭聲是那樣的凄慘而悲涼。人們站在自家店鋪前,一邊捧著飯碗吃著,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指點著,嘻嘻哈哈地嘲笑著。沒有一個人去勸說,沒有一個人去拉他一把。
天漸漸黑了,寒風陣陣,苦雨瀟瀟,六叔渾身打起了哆嗦。他又冷又餓,環(huán)顧左右,許多店鋪都關(guān)門打烊,到哪里去呢?老婆沒了,孩子沒了,他成了無家可歸的窮光蛋!抬起頭,看見西街口自己和白鵝年前新建起的樓房還亮著燈,白鵝興許沒有睡覺。六叔拄著拐棍費力地挪過去。他看見白鵝正在關(guān)門,一扇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她正在關(guān)另一扇門。
“白鵝?!绷鍩o力地叫了一聲。白鵝抬起頭,看見了他。要擱往常,這女人早就浪笑著撲上來,摟他、親他。可白鵝卻一動不動。六叔想,白鵝至少會問:“你回來了?好了沒有?”可白鵝一句話也沒問,只是冷冰冰地說:“你來干啥?”
六叔生氣了,“我遭這么大的災(zāi),你還問我來干啥?”想到這,他說:“蓋樓時,我給你拿了十一萬,咱說的好好的,你四間,我四間?,F(xiàn)在我、我急等用錢,房子我不要了,你把錢還、還給我吧?!?/p>
白鵝冷笑一聲:“你說我借你的錢,我給你打借條了嗎?證據(jù)呢?”
這……這……六叔一下子傻眼了。
這個時候,小瓦從二樓下來了,看見自己的情敵竟敢站在自家門口來要賬,他怒火中燒。好你個杜老六,你霸占我女人,給我戴上綠帽子,我不找你算賬倒還罷了,你竟敢跑到我家門口來要賬。他抓起拴狗鏈子,沒頭沒臉地向六叔抽去。鐵鏈子像一條黑色的飛舞的蛇,在六叔身上、臉上盤旋來盤旋去,直把六叔打得滿地翻滾,鬼哭狼嚎。
九
農(nóng)歷二月一個細雨蒙蒙的傍晚,一輛從省城發(fā)來的長途客車抵達榆樹鎮(zhèn),大伯從車上走下來。那天他救火從房頂上摔下后,造成顱內(nèi)受傷,在省人民醫(yī)院治療一個月就出院了。在省城做生意的兒子小龍說,爸你也不要急著回去,我去年買的房子還沒顧上裝修,趁現(xiàn)在是個空閑,你就在新房里照應(yīng)著就行了。兒子這樣一說,他也不好意思回來了。在省城忙活了一個半月,直到裝修完工,才心急火燎地往家趕。
快到自家胡同口的時候,看見前面圍了幾個人。走近了才看清地下躺著一個乞丐,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子??匆姶蟛哌^來,有人喊了一聲:“老六,你哥給你買好吃的來了!”眾人“哄”地一聲閃開了。躺在地上的果真是自己的六弟。他蓬頭垢面,面色潮紅,身上的衣服臟污不堪,渾身上下抖動不止。大伯不免吃了一驚,小六咋成了這個樣子?聽見腳步聲,六叔無神的目光亮了一下,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他可憐巴巴地喊了一聲:“大哥,救救我吧!”
大伯瞪了他一眼,并沒理會,繞過去走開了。“大哥,救救我吧!”他聽到六弟又喊了一聲。大伯沒有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
老伴正在壓水,看見丈夫回來,滿臉欣喜地問:“房子裝修好了?”
“裝修好了。”大伯把提包放進屋,拿條毛巾到壓水井邊洗臉。
大娘一邊壓水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問:“你在街上看見小六沒?”
大伯往臉上撩了兩捧水,嘟嚕了一句,“看見了。”
大娘說:“過去咱街上橫不下他,現(xiàn)如今成了要飯花子。他天天到飯館吃人家的剩飯,到處撿破爛,賣幾個錢就買酒喝,天天喝得爛醉?!?/p>
大伯沒有吭聲。他擰干毛巾,擦了臉,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堂屋。
夜晚,西北風夾雜著雨點“啪啪”拍打著窗戶,大伯翻來覆去睡不著。小六那凄楚哀憐的眼神,那“大哥,救救我吧”的聲音像蟬鳴一樣始終在耳邊縈繞。他早就預(yù)料到,小六不會有好下場的??烧婵吹剿硐萁^境時,大伯心里又不安起來,他可憐他。看小六那樣子,定是在發(fā)高燒。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你是大哥,難道就這樣看著讓他死掉嗎?不能啊,不能!”就這樣想了大半夜,大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黎明時分,院墻外一聲接一樣的哀嚎聲把老兩口驚醒。大伯仔細一聽,是小六的聲音,那聲音像垂死的蒼狼的叫聲凄婉無助。大伯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推醒老伴說:“小龍他娘,我給你商量個事?!?/p>
“啥事?”大娘睡意朦朧地問。
“我……想把小六接回來?!?/p>
“啥?你說啥?”大娘一下子坐了起來:“你是不是神經(jīng)了?”
“我沒有神經(jīng)?!?/p>
“他把咱害得還輕嗎?你為他丟了工作,又差點送了命,你還可憐他!”
大伯說:“他就是再有錯,我畢竟跟他是一奶同胞,我總不能眼看著讓他凍死餓死吧?”
又一陣哀嚎傳來,屋子里靜了下來。大娘知道丈夫的脾氣,他想干的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停了好大一會兒,大娘說:“我不管,接回來你讓他住哪?”
“咱西間不是閑著嗎?”
“想讓他住咱屋,沒門!一輩子我都順著你,這回我說啥也得當一回家。想叫他住哪住哪,反正我不能叫他進咱的院!”
看來,讓小六進這個院子已不可能。那讓他住哪里呢?大伯年前在鎮(zhèn)外建了五間臨街房,現(xiàn)在暫時空閑著,干脆讓六弟住那里。這樣一想,他再也睡不下去了,穿衣起床,臉都沒顧上洗,就打開了院門。他看見小六在路對面一個柴草垛邊躺著,面色赤紅,渾身抖動不止。大伯摸了摸他的臉頰,呀,好燙!他費力地把小六拉起來,攙扶著他,就像攙扶著一只迷途的羔羊,就像攙扶著一個中了毒箭而傷痕累累的喪家之犬。兄弟倆緩緩地穿過冷冷清清的鎮(zhèn)街,走到慶林診所,一量體溫,高燒40度。
輸了三瓶水,燒退下去了,大伯又到飯館給六弟下了兩碗面條,他的眼神活泛了,體力漸漸恢復(fù)了。大伯又給他洗了澡,理了發(fā),把他拉到了新房子里,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六叔在大伯家住了幾天,身體完全康復(fù)了。
一天上午,大伯來找六弟,他正在院內(nèi)曬太陽。問六弟今后有啥打算?他苦笑著說:“有啥打算哩?我現(xiàn)在沒有一分錢。”
大伯嘆了一聲說:“這樣吧,你還做生意。我五間門面,給你騰出來一間,你還開小賣部吧。”
六叔說:“大哥,我……交不起房租。”
大伯說:“你看,我給你要房租了嗎?”
大伯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捆百元大鈔說:“我給你一萬塊當本錢?!?/p>
“大哥!”六叔望著大伯,淚眼朦朧。他放下拐棍,慢慢地給大伯跪下了,聲淚俱下地說:“大哥,我對不起您!我對不起您呀!”
大伯也動了感情,他撫摸著六弟的頭發(fā)說:“存財呀,咱杜家有條祖訓(xùn),叫積德行善,世代平安。我過去勸你多少回,你就是聽不進去,你現(xiàn)在嘗到苦果了吧!”
“大哥,我錯了!我錯了?。∥义e了?。?!”
大伯把錢遞到他手里,說:“存財,你已經(jīng)為你的過去失去了一條腿,希望你用這一條腿站立起來,重新做人!”
初春溫暖的南風陣陣拂來,大伯看見,匍匐在地上的敗節(jié)草蘇醒了,它從枯死的莖桿中脫胎重生,張開了迷蒙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下,在春風的撫慰下,正重新生長。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