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轉(zhuǎn)眼寫了十年的幻想小說,做了六年的幻想雜志主編,出版了約莫二十本幻想作品,可面對媒體的采訪,仍要回答那個我總想逃過去的問題:“為什么要幻想呢?”
是啊,為什么呢?雖然明知此生萬千夢想中的99%會在歲月中破滅消逝,如陽光下華麗的肥皂泡一樣,為什么還總是放不開?
躲不過,我便跟媒體講了一個不沾邊的故事。2006年,我去天津探望畫家張旺,別后在火車站旁的麥當(dāng)勞里小坐候車。離我不遠(yuǎn)處坐著三個聾啞女孩,面對我的那個留著一頭漆黑的直長發(fā),并不算得美,但有很長的睫毛。我忽然意識到對面那桌“熱鬧卻無聲”,于是抬頭去看,她正笑著,比著復(fù)雜的手語跟朋友們聊天,纖長的手指像是在比劃某種魔法字符,絢麗繚亂,好像會有蝴蝶從指縫里飛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旁觀”聾啞人們聊天,那時窗外陰云密布,音響中某歌手高唱著“悲痛欲絕”,等車的人們頻繁看表,心不在焉??伤齻冃Φ媚敲撮_心,仿佛有陽光照在她們的臉上。我忽然很好奇她們在聊什么,如果我也會手語,大概我會試著搭訕。
很羨慕,羨慕她們待在一個我所不能了解的、美好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里沒有聲音,也因此遠(yuǎn)離一切嘈雜。
我想起梁朝偉和楊千嬅主演的《地下鐵》。楊千嬅是一個盲女孩,走到哪里總是塞著耳機(jī)聽音樂。即便是站在轟隆隆的地下鐵里,她也幻想著自己站在花園里,無數(shù)色彩在身邊自由盛開。同是梁朝偉,換到《東邪西毒》里便是盲劍客,只有在陽光最烈的時候他才能約莫看清東西。于是他總是坐在沙漠上,默默地眺望遠(yuǎn)方,任憑頭頂流云飛動。他對殺手中間人歐陽鋒說做完這筆生意我就回家,我家鄉(xiāng)的桃花開了,我要在花還沒有謝的時候回去。
其實(shí),都是鏡花水月般的幻想。地下鐵還是地下鐵,擁擠封閉被噪音充斥,不會因楊千嬅的幻想而變成每個人的花園;梁朝偉所說的故鄉(xiāng)的桃花根本不存在,在故鄉(xiāng)等待他的其實(shí)是一個叫桃花的女人,他的妻子,在新婚那天愛上了他最好的朋友。世界的真相就是那么不完美,常常令人悲傷。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假若這世界是一本小說,它大概出自一個高超的悲劇作家筆下。我們總能看見美好的東西像是瓷器般碎裂,譬如青春、志氣、友情,甚至“尊嚴(yán)”這種本該斷頭也要捍衛(wèi)的東西也會因?yàn)樗^“社會”的重壓而被放棄掉,更別說是“愛”那樣多變的東西。
我們無法改動這個世界的劇本,于是不能放棄的只是夢想。只有這給我們堅持下去的勇氣,我們總還愿意相信,世界的背后原本該有更善良的一位作家,會把一切寫得更美好,會把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都寫得浪漫雋永。
幻想是聾啞女孩們蝴蝶般美麗的手語,遠(yuǎn)離嘈雜,無憂無慮;也是盲女和盲劍客的花園,他們執(zhí)著而認(rèn)真地相信著和生活著;還是我們這些疲憊卻頑強(qiáng)的人的另一種生命,我們借它超脫所謂“塵世”、所謂“社會”和這世界的永劫。
閉上眼睛,全世界都是你的。輕輕握住拳,就像握住淘氣的時光。
幻想是故鄉(xiāng)亦是彼岸,名為“桃花”。
這是我的軟弱和逃避,也是我的堅強(qiáng)和不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