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稻子們高傲地昂著頭,稻穗挺立,捏一捏其中的一顆兩顆三顆,依然是輕飄柔軟,里面空空如也。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本來稻子該是灌漿的時候了,再不灌漿,就意味著收成不佳。隔著一條田埂,鄰家的雜交稻一叢叢的稻穗已經(jīng)低下了頭,清清爽爽,散開了谷粒,顯得低調(diào)而又成熟,相比之下,我們的稻田就令人焦慮不已,像是沒心沒肺的浪蕩少年。
周一那天,父親問我:“我們的水稻不會灌漿,稻穗不低頭,我擔(dān)心可能沒有產(chǎn)量。”
不會灌漿,對稻子來說,是一件嚴(yán)重的事情。好幾畝稻田,如果都是空秕,這一年花在上面的汗水和心血都會白費(fèi)。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言辭來寬慰父親,只好說:“沒有關(guān)系,我們就順其自然吧,好好觀察記錄它的生長,就可以了。收成的事,也急不來,能收多少是多少?!?/p>
在種田這件事情上,我的經(jīng)驗是蒼白的。我拿著稻子的照片,去請教水稻研究所的專家。專家說,問題不大——看起來,水稻才剛開過花,還沒有到散粒的時候。
吃了一顆定心丸,我便也這樣安慰父親。父親說:“那好的,只能等了。”
接下來,父親每天都會去田間察看,并用手機(jī)拍下照片發(fā)給我。到周三,父親終于又忍不住了,問我:“鄰居家的雜交水稻已經(jīng)垂下頭,顆粒飽滿,我把他們的谷粒掰開看了,漿水很多。我們的水稻還依然直立。開花的時間,我們的水稻還比他們要早兩天,但我們的還沒有漿……我擔(dān)心,如同去年的黑糯稻。”
去年我們試種了一點(diǎn)新品種的黑糯稻,不知是缺乏種植經(jīng)驗還是品種原因,也是灌漿不良,最后半畝田的水稻收割起來,只得了20來斤稻谷。因是試種,面積不大,但說起來,總歸是不成功的例子,而汗水與辛勞的損失,就無從計算了。
周四清晨,父親又去田間拍了照片,問我:“你覺得,有變化嗎?”
我看了十幾分鐘。雖然稀稀拉拉有幾株稻穗已開始散粒低頭,可大多數(shù)依然故我,真的像青春期里,那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只會執(zhí)拗地挺著脖子,恨不得給他一下子。
“好像,還是差不多?!蔽疫^了好一會兒,弱弱答道。
沉默好久,我覺得有必要再說一些什么。今年的品種是我定的,我不能讓父親擔(dān)心太多。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爸爸放寬心,我們靜觀其變吧。對于我們來說,這樣的風(fēng)險和變化,或許會是一種更大的收獲?!?/p>
這樣的話,是我真實的想法,但對于父親,能算得一種安慰嗎?即便算得,這安慰也是空洞的。而且我還沒有預(yù)計到,這對于父親信心是否有打擊,一個種了一輩子田的農(nóng)民,有什么會比自己田里沒有收成更令人沮喪的呢?
但我又不能問。好在,父親過了一會兒,還是回復(fù)我:“好的。”
幾天來,我居然開始默默祈禱。
我常常覺得,草木自有草木福,且由它們?nèi)グ?。種田種久了,人的狂妄的自信心是會低下來的。低下來,得聽稻子的話,聽天的話。
我記得年幼的時光里,多少次陪著父親母親一起,守在田埂上,守護(hù)涓涓細(xì)流流進(jìn)自家田畈;也曾拿著臉盆,在小小一方池塘里舀水入渠,為久旱的稻田送去甘露。當(dāng)然更不會忘記,農(nóng)忙時節(jié)割稻和插秧,怎樣地?fù)]汗如雨,累到像一條只會伸出舌頭喘氣的中華田園犬。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勞作里,人變得敬畏。種田人常常不明白,這世上有些人的不可一世,是從哪里來的。
面對一塊稻田,我和父親都有變化。父親慢慢理解我,知道我們期待的收成,其實不只是稻谷。勞作本身,即是收獲。即使是一把空稻,對我來說,也是意義非凡的。我們每一次的嘗試和創(chuàng)新,所需要承受的失敗風(fēng)險,不正是其應(yīng)有之義嗎?時間長了,種了一輩子水稻的父親,終于慢慢學(xué)會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切。
會低頭的水稻才有收成,今天我們離開城市回到水稻田,低下頭,也是在用另一種眼光看待腳下的世界與生活。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家的水稻田的稻穗,終于也日漸一日地低下頭來,慢慢地顯出成熟與內(nèi)斂。
秋天快到了,我們就在這樣的時光里,耐心等待稻子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