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蕊

我在站牌下等大巴的時候遇到了以前的一位學生，可她卻不是我教過的，小學期間，我一直沒有教過她，離得最近的一次，是她在二班，而我是一班的班主任。農村小學，班主任是包干制，教自己班的語文、數學，還兼帶空缺任課老師的課。雖是如此，但我還是聽了很多翠翠的名字，原因是她成績太差。哦，對了，我等車時遇到的那位學生就是翠翠。

翠翠確實是學習上有障礙的女生。聽說她的成績從三四年級開始就已經完全不及格，而且即便竭盡全力也只有三十分左右，屬于回天乏力的那種。沒當過老師的人或許不知道，真有那樣的學生，學習上無論你做何種努力，他（她）做何種努力，結果都是徒勞。翠翠就是這種，即便她體育很好，跑起來飛快，可她的學習成績實在太差。她之前的老師初教她時，見怎么教她都不會，技窮時就會數落她。不見得是這個老師性格不好，而是用盡百般心思可就是教不會，怎會不急？奈何她的成績已成定局，無力回天，以致后來的老師再教她的時候，沒有諄諄教誨，也沒有氣急敗壞，她在學校時因自己的成績而沉默，后來的老師也就順應地選擇對她沉默。

緣于同事們的經常提及，在翠翠升入五年級我教她隔壁班的時候，留意了這個孩子，她是個很沉默的學生。

直到今天的邂逅，我才憶起翠翠小學畢業(yè)已經八年了，按她的年紀原本應該在大學就讀?？晌抑浪踔袥]畢業(yè)就早早地讀了幼師。當時還有同事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地跟我爆料，哎，聽說沒有，翠翠還上幼師了……

見到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沉默如堅果的學生。我走向站牌，遠遠就認出了這個女孩，少女的年紀，一樣有著豆蔻年華的美。她也認出了我，溫暖而羞澀地笑了，輕聲地叫了聲老師。我很感動，為她的記得，也為她的不記得。記得我曾經是她母校的老師，不記得“老師”這個名詞曾帶給過她的冷遇。上車時，我們坐到了一起，相互交談。她的話不多不少即不聒噪也不沉悶，是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她說：“老師，你兒子很可愛吧，我們畢業(yè)的時候，你正懷著他呢?！蔽艺f：“嗯?！辈⒎催^來問她，“工作了？怎么樣？感覺如何？”她說，挺好的，孩子們都很可愛，她說，現在很缺幼師呢，找工作很容易。她說，網上有虐待孩子的幼教老師，她們咋那樣？太可恨了，我說啥也不會那樣做……翠翠還跟我提起她的父母，老實巴交的農民，說他們如何辛苦如何會過日子。即便是這樣的雨天，自己家沒活了還要出去做小工。語氣里有嗔怪有心疼，還有一點點驕傲。樸素而溫情。我聽著她跟我絮叨，一點點被感動，心底一片濡濕。這就是當年那個被忽略的翠翠嗎？為什么我從她眼里看到的只有溫情和感恩？

休完周末回來上班，我跟同事說起，我碰到翠翠了，同事們開始回憶，說是那個成績很差的翠翠嗎？我說嗯，很好的孩子，待人有禮貌，很善良，還懂得體貼父母。

說完這句話，我選擇了沉默，心里生出許多慚愧。說實話，翠翠雖不是我的學生，她當年的沉默和哀傷雖然不是我?guī)淼?，卻也是我們帶來的。我也教過類似翠翠的學生，初當班主任的那幾年為了能把那些孩子的成績拉上來，當然是對他們負責，可也有虛榮，想讓自己班的成績考得更好一些，對他們這樣的孩子我沒少費力。圍追堵截，用盡十八般武藝。

那時，我經常犧牲他們上音體美的時間單獨給他們補課。對那些因貪玩而成績嚴重滯后的學生，我哄過他們，吼過他們，甚至還說刻薄話想用激將法讓他們棄玩從學，知恥后勇，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其實，我明明知道他們當中有的真不適應如今的學校學習；其實，我明明知道他們因為我的窮追不舍很不快樂：但我一直忽略，想當然地認為我們這是在為他們負責?？墒菬o論當年我多么死乞白賴地生拉硬拽，他們還是沒考上大學，而是務了農，學了手藝，打了工。但那又怎樣？反觀我那些沒有升學的學生，他們現在一樣努力的生活，生活安穩(wěn)平和，這難道不屬于人生的成功？還有，對于我們這些小學老師來說，更具諷刺的是，往往是這些當年學習成績不好的，我們當年不看好的，更早走上社會的孩子，還會記得我們曾經是他們的老師。不期而遇的時候，會靦腆而真誠地喚你一聲“老師”，感恩我們曾陪伴他們走過的童年時光。

或許是因為在他們成長的年代，沒能從我們手里得以滋生驕傲。相反，倒是過早地接受了挫折教育，領略到了什么叫不如意。所以他們更懂得感恩？或許在他們的意識里，一直認為是他們的笨是他們的調皮給老師添了麻煩。所以在他們成年以后，緬懷他們?yōu)槠诓婚L的學生生涯時，愛屋及烏，順便記住了我們，原諒了我們，感恩了我們？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如此，怎不叫我們汗顏？

是的，不管你承認不承認，總有一些孩子真的學不來語數外、理化生。這又如何？現在想來，那些學生盡管學業(yè)不優(yōu)秀，盡管學業(yè)短暫，但是這些孩子有著善良努力的生活態(tài)度，不管從事什么職業(yè)，農民也好，小手工業(yè)者也好，做小本生意也好，都生活得認真平和樂觀。這難道不是我們教育的目的，人生活的目的？

社會需要各類職業(yè)、各種人才，所以，我們的教育目的不是把學生全部培養(yǎng)成商業(yè)奇才、業(yè)內骨干，當然那也不可能。因此，我認為只要通過我們的教育，能讓每個層次的孩子走進社會前，都能找到自己正當的安身立命的方式，就屬于成功。每種職業(yè)都有冷暖自知的風險、艱辛和幸福。作為老師，作為成年人沒理由厚此薄彼、挑三揀四地告訴他們，成績好如何，成績不好又如何。不管怎么說，只要他們生活得身心健康、善良而努力，不都一樣？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中間最美好的童年生活要讓他們因“學習”而不快樂？因“學習”而失掉尊嚴而不得不選擇沉默？

如果每一個學生都是一朵花的種子或幼芽，有的是木本的牡丹、芍藥；有的是肉質的仙人掌、狗尾巴草；有的是草本的鴨跖草、鳶尾花；有的是鄉(xiāng)野隨遇而安的蒲公英、野茄子……有的可以植于園林，有的可以當作桌前小景，有的可以點綴家居庭院，有的就是爛漫散落田間。但是在春天的季節(jié)里只要陽光照耀了，雨露滋潤了，就會一樣地開花，一樣地爛漫，各司其美。所以，作為老師，我們是不是應該忽略他們的質體，不管是什么木本多肉還是草本野花，只要在屬于他們的季節(jié)，播撒一樣的陽光雨露，讓他們一樣快樂硬朗的萌發(fā)，燦爛出自己的蔥蘢！春光豈可負萌芽，哪怕是株狗尾草。這，才算是我們教育者的大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