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母親睡覺時不脫襪子,冬天不脫,夏天也不脫。冬天睡覺不脫襪子,腳會暖和些,這倒可以理解。夏天睡覺也不脫襪子,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大夏天的,腳上套著一雙襪子,一套就是一夜,多熱呀!我以為是母親臨睡前忘了脫襪子,就對她說,睡覺時最好把襪子脫掉。母親說了一句“不礙事”,再睡覺還是穿著襪子。
妻子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她從醫(yī)學的角度勸母親,說人睡覺時全部身心應(yīng)徹底放松,如果腳上箍著一雙襪子,就會影響整個身體的血液循環(huán)和血脈暢通,對健康不利。妻子提到母親一年前得的一場大病,從病的性質(zhì)來看,說不定跟睡覺不脫襪子有點兒關(guān)系。妻子把事情說得這樣嚴重,我想母親也許會受到觸動,扯巴扯巴,把襪子從腳上扯下來。然而,母親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沒事兒的,多少年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
是的,回想起來,30多年前,母親去礦區(qū)幫我們看孩子時,就一年到頭不脫襪子。把胖胖的娃娃抱上一天,母親有時累得小腿發(fā)腫。晚上臨睡前,母親會自己燒點兒水,到小屋里泡泡腳。泡完洗完,光著腳上床休息就是了,可她擦了擦腳,又把襪子穿上了。那時,我對母親的這個習慣一點都沒注意,就算偶爾看到了,也沒往心里去。當父母的,對孩子的一切總是很關(guān)注,一點一滴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而當孩子的,對父母的日常生活總是粗枝大葉、不大留意。直到父母日漸衰老,差不多變成需要我們照顧的弱者,我們對他們的習慣才關(guān)注起來,并試圖改變他們的習慣。我也是這樣,當注意到母親有這個習慣時,我和妻子的看法一致,認為母親的這個習慣不是什么好習慣。
妻子悄悄問我,老太太為什么非要堅持穿著襪子睡覺呢?這個問題我真沒想過。既然妻子當成一個問題提了出來,我得想一想。我一想就想起來了,可能母親覺得她的腳不好看,所以用襪子把腳遮蓋起來。想到這一點,我?guī)缀醢堰@個答案當成了定論,對妻子做了解釋。妻子將信將疑,說不至于吧。
母親小時候裹過腳,但沒有裹成小腳,只裹了一半就不裹了。如果說裹腳也是一項工程的話,母親的腳裹得頂多算是半拉子工程。人們所說的“解放腳”,指的就是像我母親這樣不大不小的腳。母親跟大姐二姐講過她從小裹腳的經(jīng)歷,我也聽到了。那時她剛四歲多,姥姥就開始給她裹腳了。姥姥將她還在發(fā)育的腳丫折疊起來,把除大腳趾以外的其余四根腳趾彎到腳板下面,用生白布做成的長長的裹腳布死死纏住。正是滿地跑著玩的年紀,裹上腳,她就如同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小鳥兒,跑不成了。母親害怕裹腳,對裹腳一百個不愿意、一萬個反對。母親表達反對的辦法,是一看見姥爺,就在姥爺面前狠哭,哭得昏天黑地。姥爺當時在開封城里當廚師,思想比較開明,加上母親是他最小的女兒,小女兒哭得讓他實在有些受不了,他就對姥姥說,算了算了,孩子實在不想裹,就給她放開吧。就這樣,母親的腳沒有被繼續(xù)裹下去,是姥爺?shù)母深A(yù),使母親的腳獲得了解放。盡管如此,母親的腳還是稍稍有些變形,不是原生態(tài),不是天足的樣子。
我國以往的文化里,的確有糟粕。如橫行了很久的纏足,就是一種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文化。這樣的文化何止糟糕,它簡直就是變態(tài)、畸形、丑陋,讓人深惡痛絕。我真是不明白,我們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怎么會滋生出這樣一種在全世界都丟丑的文化呢!這樣的文化不知傷害了多少個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的女人??!
父親去世時,我母親才30多歲。生產(chǎn)隊為了照顧我家,為了讓母親多掙工分,就讓母親跟男勞力一塊兒干活。我見過母親趕大車。一個男勞力在車前趕牲口,母親在后面為大車掌舵。裝滿土糞的大車需要拐彎時,母親就奮力轉(zhuǎn)動車把,調(diào)準方向。我還見過母親耙地。母親趕著一匹馬和一頭騾子,左手牽著撇繩,右手舉著鞭子,兩腳分開,站在木梯一樣的耙床上,驅(qū)動牲口前行。地里滿是土坷垃,耙床起起伏伏,站在耙床上,像踏浪一樣,對人的平衡能力有極高的要求。即便是男人,因腳下站不穩(wěn),掌握不好平衡,都有可能從耙床上掉下來。可母親在耙床上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耙了一圈又一圈,把地耙得像面一樣細。虧得母親沒有把腳裹成小腳,倘是把腳裹得像我們村的一些老太太的腳一樣,走路時腳后跟一搗一搗,連走都走不穩(wěn),這樣怎么能養(yǎng)活她的幾個年幼的孩子呢!
我給母親剪過手指甲。母親70多歲之后,手指甲變得很脆,指甲剪剛剪住指甲,指甲就崩飛了。我從沒有給母親剪過腳趾甲,母親堅持自己剪,不讓我給她剪。給母親洗腳更談不上了。我沒有問過大姐、二姐和妹妹,不知她們給母親洗過腳沒有。我只知道,在母親病重期間,妻子的確為母親洗過一次腳。定是經(jīng)過妻子的反復(fù)勸說,聰慧的母親為了配合兒媳,完成兒媳的一個心愿,才一改往日的習慣,同意妻子為她洗腳。
最難忘的一個細節(jié),發(fā)生在母親彌留之際。眼看母親呼吸漸弱,我們趕緊為母親換上事先預(yù)備好的壽衣,給母親穿上新襪子和新的繡花鞋。門外大雪紛飛,我們守護著母親。這時,母親的一只腳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我們一齊向母親腳上看去,原來有一只鞋沒穿好,從母親的右腳上脫落下來。在即將遠行的情況下,我驚異于母親還能意識到自己的腳,還能感覺到有一只鞋沒有穿好。我們辛勞了一生的母親,此時已不能說話,但母親動腳的意思再清楚不過,是提醒我們把鞋給她穿好。
大姐趕緊把繡花鞋套在母親腳上,對母親說:“娘,鞋給您穿好了,您放心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