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曉娜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認識她了。那時,她也是一個女孩子,年紀嘛,應(yīng)該比我現(xiàn)在還要小。
那是十幾年前,她頂多十六七歲的光景,卻頂了她母親的班,在藥店里開票。她緊挨著賣中草藥的柜臺,卻也學(xué)著那些大夫的模樣,在票子上鬼畫符般龍飛鳳舞一氣。
十幾年前,我母親也在那家藥店里工作,做的是會計,每天上班都要經(jīng)過她所在的柜臺,然后才能拐進二樓的辦公室去。我放了學(xué),如果找母親拿鑰匙,也必定是這樣的一番經(jīng)過。
那間老舊的藥店,只有她是新鮮的風(fēng)景。
我見了她,也自然歡喜,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嘻笑。她倒是愿意拉住我問長問短,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好嗎?吃過飯了嗎?跑得滿頭大汗熱壞了吧?
我還是嘻笑。她也從不氣惱,趁著管事的不注意,偷偷地往我的兜里塞進一把紅棗,或者是糖果之類的小零食。然后,她又輕輕地捏我的臉頰,示意我快快吃下東西。她總是愛說多吃多長個兒之類的話。因為她工作時要穿白大褂,我便迷信她是醫(yī)生了,對她的叮嚀也總是言聽計從。
我現(xiàn)在想,我那時大約是打擾她的工作了。我略微地認識了幾個字以后,就開始想著要學(xué)她給顧客開票子。她是不敢應(yīng)允的,人命關(guān)天,萬一開錯了,病人吃下不對癥的藥,后果是可大可小的。
我為此賭氣了好幾天,自己偷偷地撿了廢棄的票子,用不同顏色的筆在上面照貓畫虎地練習(xí)。藥名是照著柜臺里的空藥盒子胡亂填進去的,字跡狂亂,想來也是無法辨認。當(dāng)時,那卻是我最滿意的作業(yè),可以得到優(yōu)等,再加蓋一朵小紅花。
我自認為學(xué)業(yè)有成時,迫不及待地拿給她看,事實上,炫耀的成分占了大半。她看了,也只是嘻笑。后來,她和我的母親說我是個聰明的小孩,長大了一定不甘心埋沒在藥店里的。
她對我的未來,似乎很有預(yù)想,仿佛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她為我設(shè)計了可以行走、可以大開眼界的職業(yè),那也確實是我成長路上的美好追求。
她和她的青春,留守在那間藥店里,每天見不同的客人,包括很多病人,他們都有不好看的臉色。她的身上,揮之不去的藥味兒,淹沒了她的體香。
可是,我看不到她的憂傷。她總是微笑著生活。她那時的工資,大約是只有二百左右吧,以當(dāng)時的物價計算,也能維持正常的開銷了。到底她是花季少女,在她取回工資袋的第二天,總能看到她的頭上多一個小巧的發(fā)夾。我羨慕得要命,央求母親也買來送我,可母親每到這時總要找理由搪塞,大概是不想寵得我無法無天吧。那些玲瓏的頭飾,便遺憾在了記憶的底處。
我看著她每天頂著漂亮的發(fā)夾,在柜臺里面站立,總是心馳神往好一陣。對她的發(fā)夾的嫉妒,又演化成我對她的別扭,一見到她,我總是想要逃跑。不知道她有沒有猜出我的心思,反正她從來也不計較我什么,還在她數(shù)額有限的工資里面抽出一些來為我買新出爐的奶油面包。看著那些擰成花朵的奶油,我的興趣常常要轉(zhuǎn)移一下。
那時,她常常和我說,你會不會忘記我呢?
她也許是無意識的,我卻指天立誓般地表示不會,在我還沒有嘗試過忘記以前,就有一顆孩子的真心。
我有沒有忘記她呢?我越來越無法向誰去認真說明。隨著那間藥店的拆遷、搬移,再加上我的升學(xué)和母親的退休,我?guī)缀跏强床灰娝恕N抑皇锹月缘芈犇赣H無意間地提起,說她調(diào)換了一家新的藥店,也結(jié)婚了,生了女兒,都是細細碎碎的消息。
我終究是無法再見到她,她也以一位少女的身份生活在我的印象里。
這樣也好,倘若是看見她身材走樣,眼角再爬滿皺紋我會絕望的。她看到今日的我,竟比當(dāng)年的她還要高齡時,她也會禁不起感嘆的。
往往,記憶中的東西更容易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