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他也曾在日記里發(fā)過誓,要永遠陪在這個叫“盯盯”的姑娘身旁。
與她承雨,共她風霜。
1998年的江城,想要從東區(qū)去到西區(qū),只有兩條道。
一條是新翻修的柏油馬路,另一條,則是幾十年還歷久彌堅的江橋。
江橋又窄又長,專供行人來往。橋的左右空蕩蕩,下方東水滾滾。在這滾滾東水之上,喬綠雪遭遇了陸晴朗。
那日和往常無數(shù)個白天沒太大分別。非要細說,便是九歲少女的口中缺了一顆牙。
因為從小愛吃零食的緣故,導致喬綠雪換牙期間牙被蟲蛀,迫不得已被母親押著,去到診所拔掉那顆已然變形的上牙。出了診所門,剛回到家沒多久,喬綠雪饞癮犯了,偷偷摸摸從小豬存錢罐里摳出一毛的硬幣,到橋頭老爺爺那里買了一朵棉花糖。
棉花糖本是兩毛錢,但她是這里的“??汀?,機靈又嘴甜,對方恨不得帶回家當孫女對待,通常少幾分也極愿意賣給她。
打從喬綠雪記事起,便從以賣菜為生的母親那里明白一個道理:要想別人心甘情愿讓你占便宜,嘴上功夫必須過硬。
所以她是班級里最活泛的姑娘。無論是六一表演、小紅花比賽……她都是領頭羊。導致老師喜歡、同學羨慕、家人自豪……不過,這自來熟的個性也給她帶來過一些煩惱。
最令喬綠雪印象深刻的煩惱,就是陸晴朗。
她對當天的場景還有印象。
盛夏,江城前夜剛下過一場暴雨。
被暴雨洗滌過的城市連街面都有青草香,翻涌起來的江水卻比往日更渾濁。
同樣十歲出頭的陸晴朗,伶仃地坐在橋中央,兩條細長小腿越過橋欄,懸在半空,只剩身子被石頭墻悉數(shù)擋住。
喬綠雪舔著棉花糖經(jīng)過,被那道莫名孤單的背影擊中,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
“喂?!彼嗌亟小?/p>
小男孩回頭,露出清秀異常的稚嫩面龐。少女眼光一顫,花癡屬性畢露。
見來者是陌生人,少年重歸發(fā)呆狀態(tài),被美色誘惑的喬綠雪卻蹲下身,徑直將大半棉花糖遞過去:“喂,你是不是不開心?。砍渣c糖就開心了?!?/p>
對方猶疑半晌,好不容易有抬起胳膊接受好意的跡象,喬綠雪突然餓虎撲食地沖著棉花糖咬了一大口,爾后才戀戀不舍地塞給他。
“嗯,我吃夠了,剩下的真送給你。”
敢情前面是假的?頃刻,男孩的表情更加心塞。
好人好事做完,喬綠雪起身王家的方向走,直到背后傳來弱弱的一聲。
“喂?!边@次,開口的是他。
少女回首,下巴毛茸茸、圓潤潤的?!鞍??”好半晌才等來細細弱弱的問詢。
“如果……如果你生了很嚴重的病,怎么辦?”
后來喬綠雪才知,這個外表看上去被上帝優(yōu)待的小少年,罹患了罕見的海馬體疾病,簡稱記憶障礙。
記憶障礙分許多種,陸晴朗的癥狀屬于其中的逆行性遺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對過去的人和事全部遺忘,然后再形成新的記憶,周而復始。
陸晴朗似乎特別自卑,話一說完,秀色可餐的小臉幾近埋至膝頭。
不知過了多久,男孩頭頂傳來一陣鈍痛。他捂著腦袋,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卻感覺少女惡作劇得逞的笑容很晃眼。
“是不是很痛?沒關系啊,反正過不了多久你就忘記了嘛。”
所以美好的記憶被遺漏沒關系,因為痛苦的記憶同樣也會被抹去,不用過度傷心。
“而且,你還活二、三、四、五、六十年……科技發(fā)達,總有一天會治好的?!?/p>
她還處于不太會講道理的年紀,只能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身體力行地想幫他解開心結(jié)。
顯然,喬綠雪的舉動有成效。因為男孩的額頭忽然像天上的云,慢慢舒展,融入黃昏的晚霞中,最后竟彎起眼眉沖她笑了笑。以至于多年以后,喬綠雪的QQ簽名還保持著同一句話——
橋上的江風吹啊吹,面前的誰若故人歸。
同年底,喬綠雪轉(zhuǎn)學去了江城一小。
喬家所處的老城區(qū)面臨拆遷,分配的拆遷房位于江城一小的收生范圍內(nèi)。應該說,周邊有好幾所小學,其中有一所離家更近一些,喬綠雪卻執(zhí)拗地選擇了這里。
作為插班生,她的自我介紹毫不怯場,完了還指向角落的空位主動問:“老師,我可以坐那位同學旁邊嗎?”
“那位同學”聞聲遙望過來,看向她的眼光,只余陌生的打量。
如果陸晴朗沒生病,當時的他應該會如此描述這場重逢——
天清氣爽,鳥語花香,那個笑起來像新月初升的女孩,又來到了我的身旁。
但喬綠雪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
江橋告別后,頗有禮貌的陸小少年才反應過來,還沒向“恩人”自報家門并留下姓名。他當即從隨身的書包里掏出一張練習紙,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就讀小學,綁在了橋頭有鐵絲網(wǎng)的位置,期待少女路過時能看到。
“如果她沒看見,麻煩您提醒她,謝謝爺爺?!?/p>
賣棉花糖的老人不住地點頭:“放心放心,那小丫頭天天都會來買糖?!?/p>
至此,才有了喬綠雪的自作主張。
起初喬綠雪覺得自己追到一小,是因為小小年紀的陸晴朗長得漂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會追來,大概是因為陸晴朗好欺負。
每隔三四個月,少年就會自動清空腦袋里的內(nèi)存,開啟新記憶。而她之前找他借過的鉛筆、橡皮擦、修正液等等,都可以不用再歸還,為此喬綠雪好不得意。
但她也沒怎么叫陸晴朗吃虧。
陸晴朗的成績時好時壞,新來的老師不知情由,安排他成為喬綠雪的幫助對象。于是少年的作文是喬綠雪手把手教,算數(shù)也挨個耐心重復,甚至還大公無私地分享了自己算術比賽得來的糖果。
漸漸地,陸晴朗愿意和喬綠雪多說幾句,甚至融入班級里其他小男生的團體,在體育課上和他們一起踢足球。
陸晴朗肢體天賦很強,是棵當運動員或者跳舞的好苗子。喬綠雪的優(yōu)勢除了成績以外,則只擅長東拉西扯。
某天,她編了個劣質(zhì)的腦筋急轉(zhuǎn)彎。
“淋過大雨之后的路上有什么?”
“泥灰?”
“你是不是傻,有晴朗??!陸、晴、朗!”
少年為她的腦回路所震驚,無語凝噎好一會兒,忽然問少女:“那橋上的雪是什么顏色?”
知道他想用相同的方式反擊,喬綠雪反應杠杠的,撐著下巴得意地笑著說:“綠色!因為喬綠雪!”
陸晴朗抿著嘴角,罕見地目露一絲狡黠:“你是不是瞎?白癡都知道,雪是白色的。”
“……”
這一波,她服。
盡管兩人的相處越來越自然,可班里其他小男生按捺不住了。
喬綠雪轉(zhuǎn)學過來沒多久,被班主任欽點為紀律組長,專記上課開小差的同學的名字,因此惹來“課桌”之禍。
為了報復,男生們午休時提早到校,大家商量著要將喬綠雪的課桌搬去別的地方藏起來,不料被陸晴朗撞見,雙方起了沖突。
陸晴朗不是傳說中戰(zhàn)無不勝的至尊寶,一個人難敵三個人的力量,于是整張清秀的小臉被揍得青了好大一塊,卻死死地趴在課桌上,就是不讓他們移動分毫,頑劣的男生們只好作罷。
事后,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他還刻意用圓規(guī)將喬綠雪的課桌和板凳上都刻了她的名字。
“以防他們?nèi)拥袅耍氵€可以再找回來。”
他說這話時,喬綠雪手里正握著大白兔奶糖。
大白兔只有一顆,吃貨少女進行了很大的思想斗爭,才將僅有的糖果遞過去。這一次,她沒像遞棉花糖那般猶豫,反倒斬釘截鐵,似乎今后的生命中將有什么東西比吃的更重要。
她說:“陸晴朗,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借了你的東西不還。”
以及陸晴朗,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負到你頭上。
但這句近乎矯情的話,她埋在喉中,匿在舌間,始終沒出口,只當是對自己的諾言。
小學六年級,喬綠雪除了“吃貨少女”這個外號以外,又有了新的昵稱,叫“喬盯盯”。
但凡陸晴朗出現(xiàn)的方圓十米內(nèi),總有喬綠雪的身影和追隨的目光。
“生怕一個不小心,陸晴朗能被誰拐走似的?!?/p>
大家如是說,然后賜她新的稱號。
久而久之,陸晴朗也不再叫她的名字,開始隨大流地喚她“盯盯”,氣得喬綠雪幾日沒同他說話。
怪異的是,每當陸晴朗的病情周期一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她變得陌生,卻總能記起“盯盯”這個名字。只要別人一叫,他對喬綠雪的熟悉感便會重歸。
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畢業(yè)考試,陸晴朗的成績發(fā)揮總不穩(wěn)定,陸家父母干脆將他送進私立中學,并聘請專人照顧。
私立中學的教學質(zhì)量好,但費用高,喬家的家境趕不上。所幸喬綠雪爭氣,在學校的單招考試中拿到第一名,贏得了全額獎學金,這才又得來與陸晴朗成為同伴的機會,成天沒大沒小的。
學校是初中直升高中制,高二伊始,恰逢陸晴朗的十七歲生日。
為了給他準備像樣的禮物,喬綠雪參加了學校宣傳片女主角的競選,據(jù)說有好幾百塊的片酬。要求就一個——形象氣質(zhì)佳,喬綠雪仗著吃不胖的身材和天生麗質(zhì)的臉蛋成功奪魁。
最終,她用這筆獎金買了一張夜禮服假面的正版面具,送給了陸晴朗。
那時的陸晴朗模子已成型,憑著一張男神臉擄獲萬千少女的注意力。而夜禮服假面,就是喬綠雪對陸晴朗的真實感覺。他在外人面前高冷,與自己相處時偶爾又耍賴??烧娈斈阈枰獛椭鷷r,他又總能在適當?shù)臅r候從天而降。
最關鍵的是,她總是張牙舞爪地說自己是美少女。
美少女和夜禮服假面天生一對,也不知陸晴朗明不明白。反正陸晴朗收到禮物的第一反應是:“還行,一定能值五塊吧?”
她、可、是、買、的、正、版!
高中的前半段生涯,喬綠雪就是在陸晴朗的不斷遺忘和不斷吐槽中度過的。
高二末,學校拍出來的對外宣傳牌被某檔綜藝導演看見,親自打電話過來問她要不要去參選他們在本地舉行的新星大賽。
幾乎每個少女都有明星夢,渴望在熒幕前閃閃發(fā)光。面對從天而降的機會,喬綠雪有些心動,卻害怕會怯場,拉了陸晴朗去作陪。孰料她在藝術上沒什么天賦,反倒是陸晴朗出眾的氣質(zhì)被導演看上,加之他又會跳一點舞蹈且肢體協(xié)調(diào),對方希望能簽下他。
陸晴朗表示興致缺缺,喬綠雪卻跟自己被選上似的,慫恿他同意。
“要是以后你火了,作為你多年的同桌兼好友的我該多拉風??!”
也不知是被喬綠雪崇拜的表情感染,還是其他原因。面對喬綠雪的推波助瀾,他竟真的同意了導演的建議,成為經(jīng)紀公司里最年輕的練習生。
可任何光環(huán)的背后,都承載著各種各樣的努力與犧牲。
陸晴朗的天賦不足以支撐他在此起彼伏的娛樂圈一戰(zhàn)成名。于是公司出資,送他和其余幾人去韓國進行專業(yè)訓練。然而這樣一來,他與喬綠雪的世界從此將無法再平行。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喬綠雪沒了最初的開心。但當陸晴朗真的要放棄,她又竭力阻止。
因為,一個明星朋友對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真正擔憂的是,以陸晴朗時好時壞的狀況,不一定能考出多好的分數(shù)、上多好的大學,屆時肯定避免不了受打擊。而現(xiàn)在這條路,或許能給他帶來不一樣的人生。
要是他能站在舞臺前,被全世界喜歡。那么,他的生活應該也能像他的名字一樣,多些晴朗吧?
她默默地想。
陸晴朗最終啟程去了韓國,有陸家人和保姆隨行。喬綠雪請了假,偷偷去送他。
她躲在遠處的壁柱后面,以為對方?jīng)]發(fā)覺,卻在離開機場時被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叫住,并塞給她一張字條,上面是韓國練習公司的座機號碼。
“那個男孩要我轉(zhuǎn)告你,記得每周給他打電話?!?/p>
聞言,素來外向的姑娘不自覺地撇了撇嘴,眼眶微微發(fā)酸??伤苎杆俚剞D(zhuǎn)過頭去不想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因為哭得難看的話,她怕自己再也不能當美少女,再也等不到假面了。
然而時過境遷,喬綠雪忽略了某個現(xiàn)實——
陸晴朗的記憶無法同常人一樣歷久彌堅。
烽火狼煙的高三來臨,喬綠雪所有的通信工具被母親沒收,寄宿制學校又要到周末才能外出,陸晴朗還并不是每次都恰好在練習室,經(jīng)常會外出參加公開活動。
當數(shù)月過去,她不出意外地得到了陌生的一句“你好”。
其他成員急不可耐地叫陸晴朗:“是騷擾粉吧?別管她,快過來教我一下這動作串聯(lián)……”
于是喬綠雪話還沒說完,聽筒那邊只剩下一串忙音。
夕陽下的她強自鎮(zhèn)定地深呼吸一口,卻發(fā)現(xiàn)空氣帶著莫名的濁意,讓她吞吐都難受。
沒兩年,陸晴朗已經(jīng)在娛樂圈嶄露頭角。
他接觸的形形色色的人,看的沿途的風光,已經(jīng)不是喬綠雪的認知所能想象的了。但發(fā)紅發(fā)紫的背后,伴隨的流言蜚語自不會少。
等陸家殷實的背景被挖出,開始有人出來爆料,說是陸晴朗因為關系硬,所以心高氣傲,路上遇見同公司的師兄師弟就跟對待陌生人無異。
一時間,黑陸晴朗的消息在社交端目不暇接,可只有喬綠雪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會這樣,不過是上帝曾開下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眼見陸晴朗被跟風攻擊,自己卻無能為力,喬綠雪暗自下了人生最重要的決定——考電影學院。
只有去到他在的世界,待在他身旁,陪著他承受,才算沒有辜負當初對自己的誓言吧?
畢竟,說好了不允許任何人再欺負到他頭上。
畢竟,她可是“喬盯盯”啊。
喬綠雪性格堅韌,一旦認定什么,百頭牛也拉不回。
她不擅常歌唱跳舞,便自己COPY了碟,利用閑暇時間在家里和學校的音樂教室練習。好在她出眾的外形和過高的文化成績,為她博得了進入電影學院的名額。
可無論喬綠雪多拼命,距離已經(jīng)大飛躍的陸晴朗實在太遠。
2011年,喬綠雪上大二,發(fā)生了兩件事——
一件是陸晴朗終于被媒體爆出患有間歇遺忘癥。陸家人接受媒體采訪時道,將陪同陸晴朗去美國接受最新的治療,治愈概率達百分之九十。
另一件是,陸晴朗手術成功,正應了喬綠雪當初的話:“人生那么長,科技在發(fā)達,總有一天會治好?!迸c此同時,真人秀節(jié)目迅速火起來,陸晴朗一歸國便強勢受邀參加了某檔運動益智的綜藝,就此吸粉無數(shù),成為國民男神。
更重要的是,綜藝第二季開辟了個新欄目,將邀請兩名素人嘉賓參與。欄目編劇與喬綠雪的導師私交頗好,導師主動推薦了喬綠雪,編劇見她外形過關,答應讓她試試。
直到真正進入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喬綠雪還恍若做夢。
作為新人,她比其他明星嘉賓來得更早,本想好好準備一下該怎樣與陸晴朗說上第一句話,孰料卻在偌大的影視城內(nèi)迷了路,只能根據(jù)攝影棚的樣式挨個進去找。
待掀開第五個影棚簾,抱歉說了無數(shù)次后,女孩眼中的聚光燈統(tǒng)統(tǒng)亮了。
喬綠雪沒料到這么快就能見到陸晴朗。
本想以新人的身份重新走近他,在他的記憶里以美好的姿態(tài)停留,但過往再傻兮兮她到底也舍不得,遂嘗試性地自報家門:“陸前輩您好,我是參與錄制的新人……喬,綠雪?!?/p>
她刻意加重名字的音,希望能在男孩眼中看見波瀾起伏,然而他只微微點了點頭,瞳孔一片古水無波。而她眼底的聚光燈,也驟然熄滅。
這里應該是休息棚,陸晴朗正躺在沙發(fā)上看老電影《廊橋遺夢》,順便等嘉賓到齊。
出于禮貌,他沒出聲趕人,任喬綠雪遠遠地坐在另一張小沙發(fā)上與自己呼吸交織。
故事的女主人公將一張字條釘在橋頭,成為與男主人公再見的繩索。為了這個情節(jié),在陸晴朗離開的日子里,喬綠雪曾將它重溫百八十遍。因為記憶中的小男生也曾在橋上用留字條的方式,告知了他的來歷去向。
“不知陸前輩有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呢?”
黑黢黢的攝制棚內(nèi),女生脫口而出。
陸晴朗狐疑地一挑眉,目光落過來,隔著十余年空白的記憶之河,努力搜索,最終說:“我們是不是見過?”
喬綠雪眸底的火星乍起,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莽撞地湊過去:“你記得我?!”
陸晴朗下意識地后退,與她保持恰當?shù)木嚯x,眉間隱隱帶著尷尬與不耐:“從前的人和事我沒什么印象,但總覺得你名字熟悉,應該有過幾面之緣?!?/p>
哪里是幾面,分明幾百面、幾千面。
但她沒機會說更多,因為副導演來通知了——嘉賓已到齊,節(jié)目開始錄制。
為了博眼球,錄制的第一期就用上大殺器——泳池濕身。
游戲設置分為兩隊,PK吹氣球,輸?shù)哪俏灰邮軓椛湟蔚膽土P,從半空跌落到泳池,偏偏喬綠雪抽的簽恰恰對陣陸晴朗。
陸晴朗的肺活量不錯,可喬綠雪從小參加各類演講比賽,還經(jīng)常在菜市場幫母親吆喝,也練就了透亮的一把嗓子與驚人的氣量。
眼見陸晴朗出現(xiàn)劣勢,氣球即將爆炸,喬綠雪忽然抬頭說了一句什么。趁她說話的時刻,陸晴朗反敗為勝。喬綠色還沒來得及準備,彈射椅已發(fā)動,她的驚聲尖叫幾乎要掀翻場館。
正值隆冬,水的溫度不容小覷??蔀榱伺浜夏澄淮笈频男谐?,時間緊任務重,喬綠雪連換衣裳的時間都沒有,只勉強用毛巾擦了幾下。等錄制到一半時,她整個人已昏昏沉沉,卻沒誰來問詢一句。
在這個圈子里,你不紅,人情就如涼茶,沒地方可抱怨。攝制組有一個與喬綠雪年紀差不多的幕后人員心下不忍,為她買了感冒藥和粥。
熟悉喬綠雪的都知道,她很少生病,一旦生病就有點小孩子氣,并且堅持不吃藥,只吃泡椒味的泡面,因為這股子酸辣勁能喚醒她所有的知覺。
見她捧著一碗方便面就滿足地大快朵頤,工作人員默默覺得有些可愛,就想去幫她拿水。熟知一回頭,有人已經(jīng)越過自己,將一瓶純凈水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喬綠雪的桌上。
陸晴朗趁著微彎腰的契機,近距離掃了喬綠雪一眼,正窺見她靈動的表情。
泡面有那么香?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腦子里霎時冒出四個字,像是有誰在聲聲叫著“吃貨少女”。
其實陸晴朗明白,比賽是喬綠雪故意輸?shù)摹?/p>
根據(jù)呢?沒有。
但他就是能感覺得到,喬綠雪在對陣自己時的小心翼翼和喜不自禁,以及她見自己快要輸了比賽被扔進泳池,就下意識地想維護。
興許喬綠雪私底下是自己的小粉絲一枚,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但陸晴朗突然不想追究了。他只想保持剛剛好的距離,趁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時,看著她靜靜地吃完一碗面。
那碗面中,似乎有熟悉的記憶配方。
在外人眼中,陸晴朗就是注孤生的角色。長得過于好看,距離又過遠,仿佛誰都無法得他多看一眼。
可自泳池事件后,他同喬綠雪之間的互動多了起來。
當天,陸晴朗面帶溫柔地看喬綠雪吃面的場景被那女幕后人員忍不住心癢拍下照片,不料卻被有心人復制過去,爆料給了八卦周刊,一時間,關于兩人的緋聞甚囂塵上。
為了收視率,節(jié)目組也開始借機炒作,竭盡所能地增加兩人接觸的機會,偏偏他們合作得還挺默契。
到了后面幾期,陸晴朗在熒幕上的形象陡然變了。
隊伍輸,他會無意間向喬綠雪撒個嬌;隊伍贏,他會比出兩人專屬的勝利手勢。
真正讓娛樂圈爆炸的,是在某個游戲環(huán)節(jié),他竟主動將喬綠雪抱起來,徹底激怒了陸晴朗的粉絲“晴天”們。
為免事態(tài)擴大給陸晴朗造成影響,喬綠雪主動和導演組商量,能不能不炒CP。卻被告知陸晴朗的經(jīng)紀公司早就插手,要他們停止炒作,并將劇本也改了。
“后面分組,是陸晴朗自己申請的。”
這就意味著他的所有行為,都屬于自發(fā)。
話落,喬綠雪像挖掘到曠世寶藏,興奮了好幾日,連網(wǎng)上的惡意攻擊也不甚在意了。
不過,也有網(wǎng)友比較看好這一對。
原因是陸晴朗只有和喬綠雪在一起,才會露出那么一點血性,有著二次元般的可愛。
例如在節(jié)目中,大家互相詢問元旦將近,應該去哪里度假等等,陸晴朗隨口問喬綠雪:“你有什么好建議?”
“建議?別去?!?/p>
男生失笑,看向女孩,嘴上毒,目光卻寵溺。
“怕什么,人多你負責擠啊?!?/p>
他暗指她在游戲環(huán)節(jié)中力大無窮。
因著這一幕,也有不少人吆喝兩人在一起,完成王子與灰姑娘的佳話,喬綠雪自然也能感受到陸晴朗態(tài)度的慢慢轉(zhuǎn)變。
她不是個傻姑娘,知道什么時候該進取,也不怕外界的蜚語流言。于是在節(jié)目錄制完成的當天,她主動約了陸晴朗單獨吃飯。
喬綠雪本不胖,但她為了展示自己淑女的一面,選擇了荷葉一字肩包臀連身裙。連身裙的碼子特別小,她剛好可以塞進去,卻被陸晴朗嘲笑:“別再繼續(xù)吃了,很容易被殺的。”
“被殺?”
而后她才反應過來,陸晴朗在暗喻自己是豬。
喬姑娘正要本性畢露掀桌子,手機突然不停地提示微博新留言,陸晴朗正牌女友現(xiàn)身的消息沸反盈天——
姐姐,難道你和晴朗哥哥真的不是情侶嗎?好傷心!
天哪,覺得唯一的童話幻滅了。
還記得晴朗哥哥的那張夜禮服假面嗎?那原本就是一對的,另一張月野兔面具就在這女孩手里,實錘女朋友無異啦。
為了接近我們晴朗故意輸?shù)舯荣愐矝]用,正室始終是正室,心機婊總有人收!
……
諸如此類。
那女孩的ID剛注冊沒多久,還是實名,大家迅速人肉出她的身份。她也來自富裕家庭,據(jù)說和陸晴朗是同一個大院長大的,叫什么盈盈。
其實喬綠雪對她有印象,因為小學也和她同班。通常陸家司機來接人,也會順便接走盈盈。而盈盈家來了人,也會招呼一聲陸晴朗,的確是青梅竹馬無異。
但喬綠雪沒想到,自己曾送給陸晴朗一張夜禮服面具。而盈盈微博上曬出的,是一張美少女的精致面具,仿佛變相地宣布她和陸晴朗關系匪淺。
突然,那些準備好的粉紅的臺詞,就跟泡沫似的,被惡毒的流言逐個戳破。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喬綠雪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看向?qū)γ娴娜?,表情慎之又慎?/p>
“陸晴朗?!?/p>
“嗯?”
“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手機屏幕亮著,露出盈盈的ID頭像。
對面的人愣了半個世紀,爾后像下定決心:“不是?!?/p>
女孩這才放松地咧嘴:“那我……”
“是未婚妻?!?/p>
“咚!”一刀斬斷。
餐廳迷離的燈光驟時變得滾燙,令喬綠雪想就地融化。
一同融化的,還有她剛握在手里的一張字條。
喬綠雪轉(zhuǎn)校了。
她本身的興趣是金融,從小受母親耳濡目染,對金錢和數(shù)字特別敏感。當初她是為了接近陸晴朗,才選擇了這條不擅長且遙遙無期的路,卻不知自己早該退場。
那個要永遠陪在身邊保護他的承諾,不過是兒時玩樂堆砌的一座泥土城堡。不用風雨欲來,只需等時間過去,就足夠脆化。
他注定是浩瀚星空,而她,注定只是掠過星空的一陣風。風過了無痕。
國內(nèi)轉(zhuǎn)校兼轉(zhuǎn)專業(yè)不易,她只能比高三還廢寢忘食,自考過英國某商科的單招考試并拔得頭籌,再度成為全年獎學金的獲得者,抱著逃離的心態(tài)遠渡重洋。
國外本科三年制,等她畢業(yè),陸晴朗已是站在娛樂圈食物鏈頂端的人。
并且,他對外宣布了訂婚的消息。
多年過去,喬綠雪沉靜了許多,偶爾看見他的消息卻還是會發(fā)呆,嗓子眼堵得厲害。好在還有人能在她發(fā)呆的時候出現(xiàn),果斷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這個叫蘇河的男子,是喬綠雪實習的華人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他對她一見鐘情,攻勢猛烈,卻久攻不下。直到陸晴朗宣布訂婚的這天,喬綠雪才像了結(jié)了多年的執(zhí)念一般松了口。
兩人的婚禮在英國舉行,喬綠雪一家也統(tǒng)統(tǒng)移民了。
按理說,一個只在娛樂圈出過點小風頭的女孩早該被遺忘??申懬缋实纳矸萁穹俏舯?,便有鉆小道的八卦記者舊事重提,拿來博版面——陸晴朗過往緋聞女友即將于倫敦大婚,晴雪CP終成笑話。
消息一出,陸晴朗鬼使神差地買了臨近婚禮日期的機票,去往英國。
婚禮排場不大,卻很溫馨,到場的只有親人和密友。
有人起哄問及蘇河與喬綠雪的戀愛經(jīng)過。
他大方地坦白:“有一天在公司樓下,遇見推車賣棉花糖的華人,她想買一根,卻忘了帶現(xiàn)金,我自然要體現(xiàn)紳士風度了。后來她接過棉花糖,忽然揚起嘴角對我笑,眼中卻泛著淚說:曾經(jīng)有人欠我一根棉花糖,一直沒還,現(xiàn)在終于輪到別人給我買棉花糖了?!?/p>
“從那一刻起,我忽然很想給她買一輩子棉花糖?!?/p>
下方親友笑成一團說甜得掉牙,唯獨角落里寬外套和墨鏡加身的陸晴朗,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撕開一樣,猛灌冷風。
恰逢此時,手機震動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借此機會往外走,避開這陣難以言喻的心痛:“喂,丁丁。”
清涼的女聲在那頭問:“你去哪兒了?”
他目光一沉,難得說了謊:“國外,公事?!?/p>
等電話掛斷,禮成的鐘聲已敲響。
陸晴朗回望莊嚴肅穆的教堂,霎時覺得天地茫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或許吧,他對喬綠雪動過心。
因為什么,一碗泡面嗎?
他不知,可就是不自覺地,冥冥中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著。
在餐廳那晚,他能感覺到喬綠雪想說什么,可最后關頭,他退縮了。
因為這個叫丁丁,全名丁盈盈的女孩,曾鍥而不舍地陪他走過最難熬的生病時光。
因為他兒時的日記里寫——
“盯盯”可以放棄當班長的吧,如果給她吃糖。不知道我和糖相比,哪個更重要?
不想忘記這個老是盯著我的女孩,所以要寫下來。
“盯盯”又犯傻了,她將……
而手術痊愈后,家人告訴他,這個他日記里的“盯盯”,就是青梅竹馬的丁盈盈。
雖然很多時刻看見喬綠雪,陸晴朗都有種錯過了什么的感覺,但他無法背叛自己的初心。因他也曾在日記里發(fā)過誓,要永遠陪在這個叫“盯盯”的姑娘身旁。
與她承雨,共她風霜。
從教堂出來,陸晴朗漫無目的地走在倫敦的街道上。
不一會兒,頭頂飄來一朵烏云,大雨說下就下。為了躲避突如其來的陣雨,他無意中闖進一家博物館躲避。博物館的主題是分手,專門儲藏戀人分手后的信物,名為“心碎”。
陸晴朗閑逛一圈,被兩張泛黃的字條吸引。
他湊過去看,接著年輕男子定睛,愣怔,直至徹底失聲。
其中的一張字條年月應該很久了,上面還有小書釘?shù)暮圹E,當事人筆跡稚嫩地在上方寫:小恩人你好,我叫陸晴朗。我在江城一小讀四年級,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再見面。
而另一張字條,顯然是對方回的,筆跡已然成熟清晰——
你好,夜禮服陸假面,可惜我沒能成為你的美少女。我想,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所以你欠我的那根棉花糖就算了吧。抱歉,那么努力的我,還是弄丟了你。
倏的一下,那些有誰在身邊的影片瞬間被摔到眼前。
館外的雨漸漸停了,有誰清秀的笑語響徹耳邊。
“淋過一場大雨之后的路上有什么?”
“泥灰?”
“你是不是傻?有晴朗啊,陸、晴、朗!”
原來,她也錯了。
淋過一場大雨之后的余生路上,沒有晴朗。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