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紅

他看見了天使。

肯定是天使，美得無與倫比，還背著一對翅膀。

他跟著天使飛呀飛，飛到了一個小屋。

陽光照進了窗戶，窗簾上的竹葉是那么鮮嫩翠綠，一抹花香讓他停了下來，是窗臺上放著的一盆君子蘭。他嗅著花香，覺得這味道好熟悉，卻又那么遙遠。

他看見一個略顯蒼老的男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女人一邊給男人揉著胳膊，一邊還在嘮叨著。

女人很粗壯，從背影看，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可女人的聲音卻非常好聽，柔柔的，軟軟的，讓他覺得很溫暖。

女人給男人揉完了胳膊，又給男人揉雙腿，女人還在不停地嘮叨著。

剛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

那晚我值班，你被送進急診室。你渾身是血，軍裝都被血染紅了。你是英雄，為了抓搶劫的歹徒，你被攮了七刀。

我敬佩你，你知道嗎？我喜歡軍人，軍人多威武啊。豪邁，雄壯，跨馬扛槍，保家衛(wèi)國。我從小就想當軍人，可惜我沒遇上機會。

剛子？剛子是誰？這名字咋那么熟悉？他努力回憶，可腦海里只有一片模糊的云朵。

女人站起身來，拿了毛巾，給男人擦背。

剛子，人呢得認命，命運冥冥中自有安排，我沒想到，姑姑給我介紹的對象就是你。

那是你受傷一年以后，你穿著嶄新的軍裝，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裝作看書。我穿著我最喜歡的白裙子，悄悄地站在你身邊。先生，你喜歡《簡愛》嗎？你的臉立刻紅了，那本書也掉在了地上。你彎腰去撿，我也蹲下身去撿，兩個腦袋一下子撞到了一起。

公園？《簡·愛》？他似乎很熟悉，可又很模糊。白裙子？我的天使也穿著白裙子。天使呢？我的天使哪去了？

還記得嗎？我們剛結婚三天，你就回部隊去執(zhí)行緊急任務。新娘第四天回門，你都沒有陪我。姥姥埋怨我，說我傻，死乞白賴非得找個當兵的，這回好，剛結婚就守空房。我知道姥姥是心疼我，可你是軍人，軍人就得服從命令，我知道。我沒有埋怨你，可你一走，我的心就空落落的。想你時，就看著婚紗照發(fā)呆，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床好大好空，空得我找不到自己。后來我懷孕了，你說我生孩子時一定會回來，我好高興啊，我盼啊盼啊，可到臨盆生產(chǎn)，你卻又執(zhí)行任務去了。

我生氣了，氣你不拿我當回事。女人生孩子可是過鬼門關啊，雖然父母都在，可他們不能代替你??！后來，你回來了，笨拙地抱著女兒，看著女兒嘿嘿笑。我不理你，可被你的大手拉進懷抱，你硬硬的胡茬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我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

他聽著女人的訴說，女人當然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他就站在女人的身邊，他看見了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他有些驚異，那男人怎么和自己那么像？墻上，掛著一件舊軍裝，他盯著軍裝，耳邊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聲音。開始聲音很雜亂，慢慢地清晰起來。他聽清了，那是集合的號角。

號角一響，戰(zhàn)士們就沖上了訓練場。站軍姿，五公里，負重，俯臥撐，越野，每天都是高強度的訓練，累得不想吃飯，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

是的，就是這一身身軍裝，戰(zhàn)勝了洪水，救出了一個個生命，幫助老百姓重建家園；就是這一身身軍裝，沖進了火海，搜尋著生命，把爆炸隱患排除。

他記起來了，是地震，地震。他和戰(zhàn)士們翻山越嶺，奔赴災區(qū)，好多人家房子都沒有了，成了一片廢墟，親人也從此陰陽兩隔。他和戰(zhàn)友們用生命探測儀搜尋著廢墟里的生命，余震襲來，一塊石板砸向一名小戰(zhàn)士，他用力一推，推開了小戰(zhàn)士，他卻被石板砸中……

剛子，別笑我啊。我是胖了些，也變丑了，可你不許嫌我啊。你可知道，我喜歡漂亮，原來我多苗條，可我必須多吃，必須讓自己變胖，不然，我咋弄得動你？

他看著她，看見她背后竟然有一對翅膀。天使？她是天使？可是她怎么變成了這個模樣？身材臃腫，皮膚粗糙，眼角有細微的魚尾紋。他努力搜尋著記憶。他又看到了天使，穿著漂亮的白裙子，閃爍著烏黑的大眼睛。他很興奮，伸手想去抓住天使，可一不小心，掉下了云朵。

他嚇得睜開了眼睛。

他聽到一聲驚呼：你醒了！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她抓著他的手，高興得手足無措，然后抱著他，又哭又笑。

我聽見天使在召喚我，天使每天都在和我說話，我舍不得天使，所以就回來了！他聲音微弱，臉上努力擠出笑容。

八年了，八年，你終于醒了！

選自《玉融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