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秀紅

兒時，曾多次跟媽媽推磨。

不是人推，也不是機(jī)器磨，而是馭牛拉大石磨推。吃過早飯我們就去了，到有大石磨有牛的人家去推磨。媽媽背著一莢背麥子帶著其它工具。我哩，拿著一根準(zhǔn)備好牛偷吃麥面打牛的木條。

開始我挺有興趣，握著木條跟在牛屁股后面走著圓圈，時不時吼牛一聲“斥——走”，手中的木條摔得山響。牛急急地走幾步，又很快地慢下了。我小聲地記著石磨轉(zhuǎn)的圈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二十幾圈我就忘了再數(shù)，思想轉(zhuǎn)移到別的方面去了。

牛的眼睛讓舊布蒙著。我好納悶，牛怎么看得見地面，曉得走圓圈呢？和小伙伴捉貓貓時，我的眼睛用帕兒蒙著，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瞎子似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不管我怎么想不通，牛卻老樣子走著走著，跨著不急不慢的步子，長尾巴不停地左摔右摔，趕走那些討厭的蒼蠅牛蚊。麥面輕輕細(xì)細(xì)地灑著，象飄著的小雨。不久，磨盤上壘起了一圈連綿起伏的山。

很快我就厭煩了這種單調(diào)乏味的走圓圈，實在沒勁，而且腦袋也有些發(fā)暈。我就站在圓圈外，看牛不疾不緩地走。石磨“嗡嗡”地唱著，麥面“簌簌”地灑在磨盤上。

偶爾我也到一旁籮面的媽媽那里看。剛站一會兒，看見籮子下面飄著白色的細(xì)雨，下面簸箕里鋪著雪白的一層麥子面，媽媽就喊我去看牛，說人不在牛就會偷懶偷面吃，“悶娃，好生看著，晌午給你燒個圓饃！”

我不相信人不在牛會偷懶偷面吃。牛的眼睛蒙著呢，怎么知道人走了？但一想到那焦黃黃香噴噴的火燒饃，我咽下口水，回到石磨旁繼續(xù)看牛。

媽媽的話是對的，我站在圓圈外稍微久一點不吼“斥——走！”，牛的步子就明顯慢下來，蒙了眼睛的頭往石磨靠，老遠(yuǎn)就伸長舌頭，想舔面吃。等到牛舌頭離石磨近了，我猛喝一聲“斥——走”，使勁把手中的木條抽在牛屁股上。牛嚇得一抖，縮回頭，立即加快了步子。

最麻煩的是牛隔一會兒就要拉尿拉屎。每次我都得飛快跑去提糞桶接牛尿牛屎。接一兩次，我已經(jīng)提不起糞桶，要媽媽幫忙才行。媽媽放了籮子提桶過來，嘴里狠狠罵牛：“懶牛懶馬屎尿多！”接完，媽媽狠勁兒打一下牛背，牛又開始無休止地走圓圈了。

我當(dāng)時最迷惑不解的是，牛走那么多圓圈，為什么不頭暈？我問媽媽。媽媽笑：“傻娃娃，牛是畜牲，不會暈頭的！”我點頭，好象懂了媽媽的話，其實是在云里霧里。對牛卻陡地生出敬意，牛好大的勁呀，拉著這么大的磨盤，走一上午都不累，也不叫喚肚子餓。我是不行的，頭道面推完，我的肚子就咕咕叫喚起來。我跑去纏著媽媽說話：“媽，面推了蒸一頓菜包子！”媽媽起初沒開腔，隔了好一會才吐出一句：“饞嘴貓，什么都想吃！”

我知道媽媽答應(yīng)了，眼前便有了一大蒸籠菜包子，冒著熱氣騰騰的煙，噴著香香的油氣。我咽了一下口水，跑到牛后面，把手中的木條使勁一摔，吼一聲“斥——走！”牛緊走幾步，又慢下來——它累了。

推一回面，要花整上午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房子上面升起一股股扭扭曲曲的白煙時，我們已推完了磨，收拾好東西，背著面往家走了。也許是看見炊煙的緣故，我的肚子叫喚得更兇了。我問媽媽：“晌午煮啥吃？”

媽媽在我頭上用手輕輕拍拍，口里吐著粗氣：“走快點，媽媽要壓死了！”我快跑幾步，又轉(zhuǎn)身對媽媽說：“媽，你說的給我燒個圓饃，莫哄人哦！”

把莢背靠在一塊石頭上，媽媽用衣裳角擦擦汗水，卻沒有開腔說什么。我生氣了，心想被媽媽騙了。媽媽起身又走時，我賴在地上不肯再走。

媽媽似乎忘了我，沒有再哄我，更沒有答應(yīng)給我燒圓饃，背著面自個兒回家去了。我更加生氣了，索性躺在地上曬起太陽來。

太陽很暖和，曬了一會兒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里媽媽給我燒了一個大圓饃，焦黃的殼，里面是香香的菜餡。我雙手伸出接饃饃，被燒得叫“哎喲”。饃饃掉到地上。我吹吹手，馬上彎腰撿，饃饃卻不見了。眼中飄過一條黑影，是家里的黑狗。跑到一邊大口吞嚼什么。仔細(xì)地瞧，我看出黑狗正在吃我的饃饃！我氣塞喉嚨，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朝黑狗打去。沒打中，黑狗銜著饃饃跑遠(yuǎn)了。我正張口要哭，聽見有人喊我的小名。我醒了，是媽媽喊我回家吃飯。

一下子跳起往家跑，我早忘了夢里的饃饃。媽媽沒有給我燒圓饃，煮的仍是苞谷飯，很稀的那種，喝兩三碗肚子脹鼓鼓，撒幾泡尿卻又餓了。那些苦味的年月呀，哪有多余的糧食給人吃啊。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糧食再不缺乏。家家戶戶都能變著花樣吃，餃子包子米粉……農(nóng)村的小孩，再不會如我兒時一樣，做夢都想著吃燒饃。牛也閑下來，不再拉石磨推面，只在農(nóng)忙時節(jié)耕田機(jī)械用不過來時，才下田勞作一兩天。我回故鄉(xiāng)時，看見早廢棄的石磨，立即回憶起兒時推磨的事，也回憶起焦黃噴香的火燒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