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她所熱愛的,是她渴望成為的。
赫希洪博物館(Hirshhorn Museum)在紐約的“全球最具開創(chuàng)性女性藝術家”慶典晚宴結束后,艾敬和我們約了第二天同去曼哈頓下城,看新美術館的展覽,再逛逛切爾西的畫廊。
新美術館(New Museum)在Bowery街,艾敬說,離她當年在下城租的那個工作室特別近,步行僅十來分鐘。這片街區(qū)搭著SOHO,靠近中國城和小意大利,市井之外,藝術氛圍也不錯,沿街開有各種畫廊、設計店和咖啡餐廳。新美術館在2007年由日本設計師完成改造,6個白色矩形盒子像積木一樣不規(guī)則地疊在一起,混在周圍老工業(yè)風的舊樓里看起來很奇特。這里展覽的也都是前衛(wèi)當代藝術,很快成為紐約中產人群一個新穎時髦的地標。
而十年前,艾敬說,這邊因為老式廠房多,房租便宜,窮藝術家和詩人扎堆。她當年租的那間畫室也類似Loft結構,在臨街的二樓把角,面積不大但空間很高。她樓下的街區(qū)有個小型移民博物館,紐約歷史上最早一批移民就是從這地方登陸的。離得不遠處還有個Living room的現場音樂表演場地,她在那里看過一次小野洋子的演出。
“那時候街道兩邊大都是五金店、建材店,看不到什么畫廊。但現在,附近已經有了上百家畫廊?!卑疵摰袅祟^一天晚宴上的一身華服,回復到牛仔褲和素面,和我們在曼哈頓深秋的寒風中疾走,一路懷舊,一路為自己差點認不出各種舊地而開心,“看看,藝術就是有這種改變一切的能量”。
20年前,也正是從紐約開始,歌手艾敬被她所說的這種“有改變一切的能量”的藝術一把抓住,從此改變了人生方向——在她口中如宗教一般信仰的藝術,不是曾經讓她在90年代的中國成為大眾偶像的流行音樂,而是,繪畫。
看起來,艾敬最初萌生離開流行音樂的決定來自那張不能出版的專輯:《中國制造》(Made in China)。在幾近家喻戶曉的《我的1997》之后,1998年,她在洛杉磯CBS STUDIO精心錄制的第四張個人演唱專輯沒有能夠通過有關部門的審批。那年年底,她選擇暫別唱歌,開始學習畫畫。
但事實上,當她多年之后重新回想,那個決定是源于內心深處一種無法掌控自己生活的惶惑。在1998到2003年那段時間,她也曾在紐約和北京、繪畫和音樂之間搖擺了好幾年,但作為歌手,國內越來越娛樂化的電視節(jié)目和專輯宣傳的不專業(yè)場面時常令她尷尬,更多時候是疲憊和焦灼?!懊看螀⒓油瓴幌矚g的工作我就會在半夜從睡夢中猛然醒來,像是丟失了某種心愛的東西一般驚慌和懊惱。我討厭自己欲拒還迎,我無法適應,無所適從?!痹诎囱劾铮辽僭谀莻€時候,繪畫是比演唱遠為自由的一種救贖:獨立工作,不受人控制,隔絕于外界喧囂。
如果說之前的畫畫還只是玩耍和逃避,2003年那個夏天,當艾敬從北京工作室再次不告而別,她追逐成為一個職業(yè)藝術家的夢真正開始了。從那以后,繪畫于她也就不再是單純的愉悅,因為有了期待。或者說,曾經對音樂有過的成功的欲望,變換一種形態(tài)后,又重新占據了她。坐在紐約的畫室里,艾敬說,她有了恐懼和不安。“這個世界上還需要多一個藝術家嗎?”
這種疑問,其實也是看著她轉換軌道的人的疑問,包括周圍關系或近或遠的藝術圈朋友。后來這些年,在中國當代藝術界,艾敬實際上一直處在超越自我也面對疑問的突圍之中。在人脈和交往的層面上,她作為明星所擁有的資源顯然是其他年輕藝術家所不具備的:可以向張曉剛、蔡國強這樣量級的藝術家當面求教,隨時飛到巴黎、倫敦、東京的各個著名美術館去看最新展覽,對那幾年表面熱鬧的中國當代藝術也有真實而清醒的判斷。但回到創(chuàng)作本身,面對畫布,她還是要獨自面對最本質的那個問題:我自己的藝術語言是什么?
作為歌手的艾敬,出現在公眾眼前其音樂語言就相當明確:民謠。而作為藝術家的艾敬,她沒有能夠如此迅速地去確認一個標簽。從繪畫到雕塑到裝置以及影像,從波普、涂鴉到現成品,她在這十年的作品中幾乎無所保留地呈現了自己“成為藝術家”的猶疑和堅定、掙扎和思考。
不過,無論觀念和形式如何在自問中尋求變化,艾敬這些年的作品中仍有一個連貫的創(chuàng)作,那就是“LOVE”系列。她總在搜尋一切可能與這個主題相關的材料以及更多的內在含義。她以此字符作為自己看待世界的角度。
熟悉西方戰(zhàn)后藝術史的人會知道,LOVE并非艾敬的原創(chuàng)藝術語言。美國藝術家羅伯特·印地安納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此字符創(chuàng)作的色彩拼貼和雕塑已經聞名于世。艾敬自己從未否認這一點——在說到2009年之前的作品時,她評價多為小品式的,“有很多揮之不去的別人的影子”——但類似質疑也從未左右過她執(zhí)著于此。
兩件3米×3米的黑白之“愛”——I love in black,I love in white,在我看來代表了艾敬所說的,她在2010年后逐步形成較為深刻的自己語言的階段。那兩年,她在北京的工作室剛從后現代城的公寓樓搬到城鄉(xiāng)接合部的環(huán)鐵藝術區(qū)?!拔曳路鹩只氐搅似G粉街,回到了‘藍領狀態(tài):working class?!痹谧髌防?,我們看到的是既為單純又為混沌的一種邊界狀態(tài)。顏色的堆積和重復,情緒的躁動,都不再像從前那樣直接停留在畫面上,而被她以安靜的方式逐層化入“平面”,具有共識性的LOVE字符在黑白兩種底色上獲得了屬于藝術家的個體歧義。
《槍與玫瑰》是她在2012年另一件令人印象深的黑白基調作品,以現成圖片、絲網印刷和油畫棒完成。馬克·呂布拍攝于1975年的這張新聞照片是全世界都熟悉的圖像:一個手持鮮花的女子面對一群持槍的士兵。愛、和平和反戰(zhàn)。艾敬在這個創(chuàng)作中表現了她的敏感度和綜合材料能力,以自己的LOVE符號在印刷圖片上一次性完成書寫,兩重時間,兩重空間,重構含義?!耙粋€星期天的下午,我開了一瓶香檳,配了新鮮柚子汁……幾個小時內,我用油畫棒在畫布上書寫‘LOVE。我獨自搬動梯子,上上下下,還穿了7寸高跟鞋。光影在畫面中移動變換,由下午直到傍晚。我沉醉在完成作品的滿足中。香檳在我體內的效果是高揚的,它總可以點燃我的激情?!?
但很快,她的作品看起來令人困惑地再次回到色彩游戲。2012年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I love AIJING:艾敬綜合藝術展”上,油畫《我愛色彩》舍棄了黑白和極簡,鮮明地嘗試“去建立色彩構成以及畫面的可讀性”。艾敬講述她的創(chuàng)作過程:每畫完一層顏色,會把作品擱置在一旁,等畫面干透了再畫,這樣讓每一層顏色都留下痕跡,而每一種絢麗又被遮蓋。她稱之為“釋放”,從過去的理性的工業(yè)化創(chuàng)作轉向色彩狂奔。
2012年的裝置系列“每一扇門里都有鮮花”的第一件作品出現時,從材料和形式上不難看到美國涂鴉藝術家巴斯奎特(Jean Michel Basquiat)的影響:斑駁舊門,粉筆涂鴉。不過當這個系列出現在2014年上海中華藝術宮巡展“艾敬的愛”時,試圖和她個人經歷和前后作品的上下文合為一體。門是古董門,艾敬說明是她從不同國家精心收集,這和巴斯奎特在街頭隨便找張破門涂鴉的語言含義已經迥異;其次,系列后兩件作品以半掩在門后的真正的鮮花,替換了第一件上面以粉筆繪畫的鮮花,并在展覽期間每周更換。甜美的復雜,替換了現成品藝術的簡單之否定。它就仍然是艾敬式的回應個人現實的表達:“從一個流行歌手轉變?yōu)橐曈X創(chuàng)作藝術家,猶如推開了一扇門?!?/p>
2008年,時任北京今日美術館館長張子康邀請她做的首次個展——“All ABOUT LOVE”,可以說是這扇門為歌手艾敬打開的第一道縫隙。10年后,2017年11月6日晚,紐約林肯中心大衛(wèi)·格芬廳的慶典,某種程度見證了當代藝術領域的艾敬:赫希洪博物館2017年授予32位女性藝術家“全球最具開創(chuàng)性女性藝術家”榮譽,艾敬是名單上唯一來自中國的入選者。
“她們改變了公眾對當代藝術的看法,并圍繞當下最重要的命題拓展了文化對話?!焙障:椴┪镳^給32位女性藝術家的共同評語這樣寫道?!八齻儭碑斨校ú蓍g彌生、翠西·艾敏、巴巴拉·克魯格等成名已久的藝術家。一位紐約藝術圈人士透露,草間彌生今年在赫希洪的個展“無限鏡屋”如此成功,不但為博物館帶去前所未有的百萬人次觀眾,也讓該館的2017慶典晚宴比前面兩屆——“新一代新興藝術家”和“杰出華盛頓藝術家”——在紐約藝術圈多了一些關注度。
“剛剛看到這個名單的時候,我只看到熟悉的小野洋子以及草間彌生,我感覺自己的名字能與這些前輩在一起是無限的榮光?!卑礋o意掩飾她的驕傲。
幾年前,艾敬在自傳《掙扎》末尾列舉“最喜愛的藝術家”名單時,這兩位日本藝術家的名字還不在其列。她心目中第一位的是安迪·沃霍爾,她曾把自己第一個畫室租在了沃霍爾生前曾經常出入的曼哈頓下東區(qū)。女性則只有一位,是法裔美國藝術家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 Bourgois)?!八闹┲朐跂|京森大廈的二樓平塔上長久地展示,是對母性的認同和敬畏,也是這位藝術家留存在這個世界的符號。一位女性到了那樣的年紀,無論躲在她生命體里面的小女孩多么惹人愛憐,可是無可置疑的她——路易絲,已經成為一個強大的母體?!卑磳懙馈K鶡釔鄣?,是她渴望成為的。
那天晚上,盛裝的艾敬手舉香檳,站在了林肯中心大衛(wèi)·格芬廳的聚光燈下。和她一起坐在現場的,是紐約藝術圈活躍的400多位藝術家、策展人和評論家,他們參與制造了全球當代藝術從學術到市場的大半話語權。艾敬執(zhí)著地要從歌手成為藝術家的十年,全球當代藝術圈也同樣以令人不曾預想到的速度和規(guī)模,成為了另一個巨大的名利場。她站在了中心,她是否找到了自由,隔絕了喧囂?也許,那位偉大的抽象藝術家弗蘭克·斯特拉(Frank Stella)說得很對:“藝術至少為終極自由提供了一種錯覺?!?/p>
我從未看到界限,因此也就跨越了
——專訪艾敬
“我相信自己的‘LOVE與別人不同”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什么時間,通過什么方式,得知自己入選赫希洪博物館2017年“全球最具開創(chuàng)性女性藝術家”?博物館給予你個人的評價是如何表述的?
艾敬:今年夏天的時候,館長招思穎(Melissa Chui)給我的工作室發(fā)來一封官方郵件,通知我被選為該館2017年全球榮譽女性藝術家,以表彰今天藝術界里杰出的女性所做出的貢獻,并邀請我出席了11月6日晚在紐約林肯中心的慶典晚宴。
三聯(lián)生活周刊:32位獲得榮譽的女性藝術家中,有哪一位或哪幾位的作品是你所關注的,給過你觸發(fā)的?
艾敬:剛剛看到這個名單的時候,我只看到熟悉的小野洋子以及草間彌生,我感覺自己的名字能與這些前輩在一起是無限的榮光。后來我查看了這個名單里一些藝術家的作品(不是全部),都很大氣。印象深刻的是奈瑞·巴格拉米安(Nairy Baghramian)以及巴巴拉·克魯格(Barbara Kruger),前者是伊朗籍極簡表現主義藝術家,我一直欣賞用極簡創(chuàng)作方式的藝術家,我其實自己就曾經想用極簡的方式做藝術,想用深入淺出的方式來詮釋作品,大道極簡嘛。可惜我還不夠肯定,我認為我生活的時代里缺少那樣的土壤也就缺乏了說服力,因此我放棄了——雖然我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水墨其實就是極簡的……說回來欣賞奈瑞·巴格拉米安的作品,同樣地,她的造型語言獨特、符號感強烈,讓人一下子就能記住,這位藝術家的鮮明個性語言也就顯露了出來。巴巴拉·克魯格的作品比較容易接受,不僅僅因為我在紐約生活了那些年,也因為我的音樂學習也是從聽烏斯托克的搖滾詩歌開始的,巴巴拉·克魯格的作品還具有戰(zhàn)后當代藝術的波普(Pop Art)風格。不說對她的作品喜歡與否,是她充滿活力的張揚的創(chuàng)作非常具有紐約精神,我感覺出生于1945年的她就是我們說的紐約的“老炮兒”。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這個專為女性藝術家而舉辦的慶典舉行時,紐約新美術館也有一個展覽,主題是關于性別(Gender)、社會和當代藝術。你個人如何看待當代藝術體系中的性別語言?
艾敬:我個人不太喜歡藝術家用性別來區(qū)分,我也不會把性別的屬性帶入作品創(chuàng)作。當然,我不會回避自己的性別,性別是沒有選擇的,是父母和上天的恩賜。但我認為優(yōu)秀的藝術家往往是中性的,甚至是沒有“性別”的。因為藝術是一種信仰,是一種創(chuàng)造美的哲學。就像我們不會用性別去區(qū)分宗教的諸神們,偉大的藝術家應該具有神性,這樣的藝術家及其作品才能流芳千百萬年。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們不妨在性別問題上再多聊幾句:你如何看待作品中的Feminity(女性氣質)?它是否只在女性藝術家的作品中存在?
艾敬:觀眾有權用自己的個人經驗去理解藝術家的作品,當我聽到人們說我的作品“很女性”的時候,我會壓抑自己的不愉快報以微笑。我當然也會感覺到某些男性藝術家的作品中透露出Feminity的氣質,但是我個人只關注和喜歡有神性氣質的藝術家的作品。說到底性別還是關于身體的,而精神是超越于身體之外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些年來你的作品主題以及符號,主體上是關于“LOVE”。有很多藝術家偏愛“LOVE”符號,比如美國當代波普藝術家羅伯特·印第安納(Robert Indiana),他的“LOVE”雕塑被稱為“像蒙娜麗莎一樣有名”。是什么讓你同樣選擇了這個主題來持續(xù)深入?你如何讓自己的“LOVE”語言和其他人區(qū)分開來?
艾敬:正如你所說,以“LOVE”符號來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有羅伯特·印第安納,也有吉斯·哈林(Kith Haring)。我也曾經問自己,為什么自己還有勇氣用這個符號創(chuàng)作,我能夠超越他們嗎?答案當然不是。我認為“LOVE”這個符號每個人都可以使用,我們每個人對于愛的理解和視角都不同,而因為我們的世界太需要把“愛”這個主題更廣泛、更全面地詮釋和挖掘,因此我有信心自己的“LOVE”與別人的會不同,同時也相信以“LOVE”的視覺主題去創(chuàng)作也會使之在全球內產生一個無需更多言語的共鳴。比如,我的裝置作品《生命之樹》是用幾萬雙一次性筷子組成的一棵失去了生命的大樹的造型,樹枝上落著一只烏鴉,也隱喻了生命的哀歌。這個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一個有關中國環(huán)境的報告,報告中用數字說明了由于對樹木砍伐而造成的水土流失以及對相關環(huán)境和生態(tài)造成的破壞,我想到了我們生活中常見的行為對環(huán)境帶來的影響和改變,想到了一次性筷子的使用對樹木生存的掠奪。這也是愛的一種,是對大自然的愛。那么如果我不是中國藝術家很難有這樣的感觸,樹和烏鴉的色調和寓意也是中國特有的語境。這就是我認為自己可以用“愛”這個主題和符號持續(xù)深入的原因。我一直相信愛的力量,因此我會繼續(xù)做下去。
“北京是讓我極為掙扎的地方”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在紐約生活過10年,這段經歷在藝術上給予你比較深刻的東西是什么?
艾敬:我常常說紐約到處都是靈感,你只需要踮起腳尖就可以夠得著。我在紐約生活期間看了很多展覽,藝術博覽會以及拍賣行的預展、街頭藝術等等,那些給我很多啟發(fā),我總是被觸動,感到很興奮甚至不安。于是我行動起來,我在紐約曼哈頓下東城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第一個工作室。在紐約這個藝術展示中心,來自全世界的藝術家們在這里綻放,人類近代文明史也在這里被供養(yǎng),我沒有被打敗,反而被激勵,這是紐約很奇妙的地方。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回到北京這些年,深刻在你經歷中的東西又是什么?
艾敬:北京是讓我極為掙扎的地方,但是這種掙扎似乎讓我更有存在感。環(huán)境污染以及堵車還有工作室面臨拆遷的不安因素都只是小小的干擾。那些需要其他工匠去配合的裝置作品,要求高質量去完成的時候往往需要反復溝通和返工——中國是一個追求數量而非質量的地方,這種價值觀已經根深蒂固。夢想的路上每個人的境遇和追求都有所不同,好在人心總是向善和向上的,大家都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生活改善了,藝術和美學自然會是我們最為渴求的精神享受。要達到那個標準必須經過嚴格的自我審視過程。我比以前更寬容地看待理解和包容,也更加懂得感恩。
藝術創(chuàng)作不容易,但是非常奢侈。藝術家用寶貴的時間傾其一生去創(chuàng)作是奢侈的“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奢侈在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結果不是要解決柴米油鹽,而是論證其思想與藝術成果的價值是否對一個時代乃至幾個時代具有意義。這一點不是作品能賣出去就行了,而是你的作品究竟對人類會有多少貢獻……想到這里有時候我就不急了,我就想自己熱愛的事情不一定能成,這是我這一生的修行,我何必給別人增加太多的負擔?!也因此就會把心性再往下沉一些,藝術是一個向內求索的過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歌手和藝術家這兩種身份之間,你選擇了成為職業(yè)藝術家。你覺得從藝術愛好者跨越到職業(yè)藝術家,這之間是否也存在一條本質界限?有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比如在某一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中所經歷的一切讓你覺得自己終于跨過了這條界限?
艾敬:我從1999年拿起畫筆,直到2007年才第一次被邀約參加展覽。作為職業(yè)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和展出雖然僅有10年的時間,但是近20年里我一直在學習和實踐中進行視覺藝術的創(chuàng)作。如果音樂也能被定義為藝術的話,那么我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間有近30年。于我而言創(chuàng)作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我一直都有。當有人說我跨界的時候我會說:我從未看到界限,因此也就跨越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說說你喜歡的一位藝術家吧。
艾敬:我一直喜歡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作品,而且越來越喜歡。十多年前我就被他的作品深深吸引,當時我認為他的作品有中國水墨的用筆,輕盈剔透,我很驚訝西方藝術家有這樣的技術手法。漸漸地我感覺他的作品可以給我?guī)砭裆系目臻g進入冥想的狀態(tài),使我安靜下來。他的作品具有強大的情緒控制能力。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我之前做音樂的緣故,音樂也是關于情感和情緒的抒發(fā)。我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做展覽,有件裝置作品《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xiāng)》是由我母親以及54位家鄉(xiāng)親朋好友完成的,當這件寬6米、長16米的掛毯吊掛在展廳的時候,掛毯的背后是一個個抽象的色塊組成的畫面,猶如羅斯科的畫作一般,那時候我激動不已,我似乎覺得我和他之間有一種內在的聯(lián)系。于是我嘗試為上海中華藝術宮舉辦的個展創(chuàng)作三幅新的系列畫作:在“LOVE”符號上覆蓋色塊。那個創(chuàng)作時期極為痛苦,色塊的組合常常使我陷入沉思,我被這些色彩的選擇困在一個迷局里走不出來,我甚至感覺自己快要抑郁了,我拼命掙扎。當我完成這三幅作品的時候,我把它們命名為:Mr.R,是想向羅斯科致敬和告別。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持續(xù)這個系列的創(chuàng)作了,因為我感覺自己深受羅斯科的影響。其實后來看也沒有那么嚴重,我的藝術家朋友包括畫廊老板都喜歡這個系列,他們并不認為這些作品有羅斯科的影子。但是一位藝術家需要建立自己的語言體系?;蛟S之前是我想多了,總之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幸存者如同“活”過來了一般。試想羅斯科用多少心力去完成一個強大的作品,每一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后,藝術家的精神又經受了多少的煎熬呢?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很多藝術家都回答過“藝術何為?”(What's art for?)這樣一個問題,能說說你的答案嗎?
艾敬:我認為藝術是一種信仰,藝術與宗教是一樣的,具有引領啟發(fā)和開創(chuàng)的精神,藝術也具有傳承發(fā)展和顛覆的作用。偉大的藝術家不是解決和探討人性的思考,是超越人性的層面,具有使人們進入一個探求精神內核以及尋求宇宙世界的能量的功能。藝術就如同先知,把沒有發(fā)生的事物提前預告。我曾經在《掙扎》一書中說過:“Art Is Everything Before Everything.”(藝術先于一切事物發(fā)生。)
艾敬在北京工作室
《每一扇門里都有鮮花 #2》,裝置,法國19世紀木門235×150厘米,2012年
艾敬在2007年創(chuàng)作了LOVE系列的第一件油畫作品:Love1
《槍與玫瑰》,絲網印刷、油畫棒,450×300厘米,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