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文

法國城市魯昂。

2017年5月，十位歐洲保守派知識分子在巴黎發(fā)布題為《一個我們能夠信靠的歐洲》的長篇聲明，全面批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具有“政治正確性”的多元文化主義，指責歐洲一體化已經(jīng)走上邪路，將批評的矛頭直指歐洲自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進步主義和普世主義傳統(tǒng)，強調“民族國家是歐洲的標志”，公開為歐洲民粹主義興起甚至鬧事的球迷辯護。這份聲明最大的特點是全面攻擊戰(zhàn)后歐洲形成的政治正確性，文風讓人覺得是一篇用學術語言寫成的“大字報”。

“假歐洲”毀壞“真歐洲”

聲明的作者們強調，他們并不是要唱衰歐洲，而是對歐洲的現(xiàn)狀感到不滿，原因是“在幻象、自欺與意識形態(tài)扭曲中，歐洲正在把自身的文明遺產(chǎn)揮霍殆盡”。也就是說，歐洲正在變得不是歐洲。在這些人看來，“歐洲是歐洲人的歐洲”，只“屬于我們，與別人無關”。歐洲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但它是真實的。現(xiàn)在世人看到的這個歐洲并不是真的歐洲，而是建立在啟蒙運動基礎上，以進步主義和普世主義為特征的“假歐洲”。

這篇聲明認為，啟蒙運動破壞了歐洲的基督教傳統(tǒng)，而基督教正是真歐洲的基礎。歷史上，基督教促進了歐洲國家的文化同一性。盡管它們之間戰(zhàn)爭不斷，但歐洲以基督教為精神基礎的同一性并未被打破。聲明認為，歐洲人的所有美德都與基督教有關。“我們的紳士德性是一項明確無誤的基督教遺產(chǎn)：公正、憐憫、仁慈、寬容、和解、仁愛”。當然，“真實的歐洲同樣也在古典的傳統(tǒng)中獲得靈感”。聲明并沒有把歐洲描繪成為一個理想國，甚至對這個“真歐洲”的內(nèi)涵也語焉不詳。但是，這其實無所謂，因為聲明建立“真歐洲”這個概念，目的就是為了批判那個他們所說的“假歐洲”。

聲明所批判的“假歐洲”建立在啟蒙運動后歐洲形成的進步主義傳統(tǒng)基礎上。啟蒙運動以來的歐洲，“虛假歐洲的支持者受惑于一種對進步的必然性的迷信”。這種“迷信”經(jīng)由1968年造反運動成為主導當代歐洲的政治正確性教條。聲明指責“1968年的一代只知道摧毀，但毫無建樹”，結果是使歐洲“社會似乎淪入個人主義、孤獨和虛無之中”。不僅如此，在進步主義的引領下，假歐洲還把自己的教條視為普世價值，陷入“普世化自負”。聲明認為，假歐洲實際上是以自由和民主的名義正在歐洲實施暴政?！疤摷俚臍W洲吹噓著一種史無前例的對于人類自由的承諾”，“把自己想象成我們文明的完成形態(tài)，但實際上將毀掉我們的家園”，使“真實的歐洲正處在危險之中”。

聲明認為，假歐洲的暴戾之處是“統(tǒng)治階級希望對公開的政治言論進行限制”，任何人都不能對假歐洲的“政治正確性”進行質疑和批判。基于這種判斷，聲明對日漸興起的歐洲民粹主義給予高度評價：“在這種新的政治現(xiàn)象中，許多都代表一種對虛假歐洲之暴政的有益反叛，任何對虛假歐洲的道德正當性壟斷的威脅都會被它貼上‘反民主的標簽。所謂的‘民粹主義挑戰(zhàn)了既存現(xiàn)狀的獨裁，即‘中心的狂熱，這是正確的。這是一個跡象，表明即使在我們退化和貧乏的政治文化中，歐洲民族的歷史能動性也可能重生。”

反對多元文化主義

聲明反對歐洲“普世主義”的目的是要“呼吁所有歐洲人加入我們，一起來拒絕那種無國界的多元文化世界的烏托邦幻想”。戰(zhàn)后歐洲國家普遍奉行“多元文化主義”，對外來移民尤其是穆斯林移民持包容態(tài)度具有“政治正確性”。聲明指責“歐洲的多元文化主義事業(yè)盡管否認歐洲的基督教根基，卻以一種夸張得難以實現(xiàn)的形式冒用了基督教的普世仁愛觀念。它要求歐洲人以圣母的標準去犧牲掉自我。歐洲家園的被殖民、歐洲文化的覆滅，這就是我們必須承認的歐洲21世紀的偉大榮耀”。在這里，聲明的作者所痛心疾首的是在歐洲國家中形成大量穆斯林社區(qū)，“在那里穆斯林過著一種非正式的自治生活，不遵循當?shù)氐姆?，好像他們更像是殖民主義者而不是我們國家的同胞成員”。

更令聲明作者們憤懣的是，由于“多元文化主義”在歐洲具有政治正確性，歐洲主流社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敢就伊斯蘭教和移民問題公開發(fā)表自己的不同意見，那些想要就“難以啟齒的真相”發(fā)聲的政治領袖們都“在法官面前怯步了”，反對多元文化主義的人會受到“道德譴責，被當作種族主義者或是法西斯主義者”。這種政治正確性施加的強大禁忌從根本上違背了歐洲的言論自由原則，聲明強調“歐洲的未來必須是自由的，這意味著致力于強健的公共論辯，免受所有暴力和強制的威脅”。聲明認為，對于自由的管制已使當下歐洲虛弱不堪，“不僅僅是伊斯蘭的恐怖才讓全副武裝的士兵遍及我們的街道。防暴警察如今還必須用來鎮(zhèn)壓暴力性的反建制抗議，甚至還用來管制那些成群醉酒的足球迷，我們足球信徒們的那種狂熱是一種絕望跡象，來自對團結的深切人性需求，一種在這個虛假歐洲未能滿足的需求”。換句話說，在失去自由的歐洲，“個人主義使我們彼此隔絕”，歐洲人正在變成一盤散沙，所以就連醉酒鬧事的球迷群體都是值得嘉許的。

歐洲是民族國家共同體

聲明的作者們反對超越民族國家的歐洲一體化，強調“歐洲是，而且永遠將會是一個多個國族組成的共同體”。在保留眾多民族國家前提下的“多元一體看起來像是歐洲的自然格局，但實際上，它既不是自然的，也并非必然的，這一點使得它既非凡特異，又彌足珍貴?！嘣惑w最常見的政治形式是帝國，在羅馬帝國衰落之后的數(shù)個世紀里，這一形態(tài)被歐洲的武士君主們不斷地重造。帝國形態(tài)的誘惑始終存在著，但民族國家取得了最后勝利，這一政治形式致力于把民族性和主權聯(lián)結在一起。民族國家因此成為了歐洲文明的標志”。

聲明指責現(xiàn)在的歐盟是“一個金錢和律法的帝國，其中覆蓋著一層偽宗教的普世主義濫情，這就是歐盟正在營建的東西”，與歐洲在歷史上取得的“人民主權的成就、對帝國的抵制、能夠兼容公民愛欲的世界主義、基督教遺產(chǎn)下的人道以及有尊嚴的生活、古典傳承在現(xiàn)實中的參與——這些都漸行漸遠”。聲明強調，在歐盟層面上“技術專家的暴政在蔓延”，“歐盟內(nèi)部的‘民主赤字絕不僅僅是一種通過技術手段可以救治的技術問題”。歐洲的領導人已經(jīng)拋棄了民族國家賦予他們的責任，只想做國際社會的寵兒，而“一位好的政治領袖會看護一個特定民族的公共福祉。一位好的政治家會珍視我們共享的歐洲遺產(chǎn)以及我們各個特定民族的傳統(tǒng)，視其為壯麗的并激勵生命的卻又是脆弱的禮物。他不會拒絕那份遺產(chǎn)，也不會冒失去這一切的風險來追尋烏托邦式的夢想。這樣的領袖們渴求由他們的人民所授予的榮譽，但他們不貪求那個‘國際社會——實際上是寡頭政治的公共機構——的贊許”。endprint

這張“大字報”說明什么

這篇聲明的文風很像“大字報”，言辭犀利且以批判為主。但是，它畢竟是一些地位不低的知識分子所寫的，所以討論的話題還是有一定深度的。引起他們不滿的穆斯林移民問題、政治正確性問題、歐洲一體化的“民主赤字”問題在歐洲都是客觀存在的，但是這些問題并不是否定啟蒙運動以來的進步主義和普世主義傳統(tǒng)就能解決的。因此，這篇聲明所揭示的最重要的事實是：戰(zhàn)后歐洲關于多元文化主義和歐洲一體化的政治正確性已經(jīng)受到挑戰(zhàn)。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來，歐洲國家為緩解“用工荒”曾吸納大量移民，不少國家由原來的相對“單一民族國家”轉變?yōu)榻^對的“多民族國家”。面對族群、宗教和文化多元化的現(xiàn)實，歐洲國家試圖在確保公民同一政治認同的前提下尊重多元文化，這也就是所謂的“多元文化主義”。但是，由于近年來歐洲國家程度不等地出現(xiàn)移民群體邊緣化、恐怖襲擊增加和排外主義情緒上升等社會問題的挑戰(zhàn)，德國總理默克爾、英國前首相卡梅倫、法國前總統(tǒng)薩科齊等早已宣布他們國家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失敗。這篇聲明重拾這個話題發(fā)難，實際是要對在歐穆斯林族群的存在表示不滿，呼吁政府不再對穆斯林社區(qū)奉行寬容政策，攻擊政客們?nèi)栽凇巴肽滤沽謱淇斓夭杉{他們的世俗主義與文化多元圖景”，而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問題是，即使歐洲國家的政府真如這篇聲明的作者們所愿，不顧政治正確的限制，對國內(nèi)穆斯林族群實行更加嚴苛的排斥性政策，就能解決或減少國內(nèi)相關社會問題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因為，歐洲移民問題日益嚴重的直接原因是族群之間的包容性降低、排斥性升高，歐洲國家政府如果對移民群體采取排斥性政策恐怕只能加劇國內(nèi)的族群矛盾，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

這篇聲明指責現(xiàn)在的歐洲一體化是“假歐洲”的產(chǎn)物，它“并不真正鼓勵一種自由的文化。它提倡的乃是一種由市場所驅動的同質性文化，以及政治上強制的統(tǒng)一性”，而民族國家才是確保公民自由的真正“多元一體”的歐洲的基石。戰(zhàn)后歐洲一體化進程的確是在精英、資本的推動下進行的，“貼近公民”對歐盟來說還任重道遠。但是，歐洲一體化畢竟消除了歐洲國家之間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性，促進了歐洲經(jīng)濟的繁榮，這是被保守派推崇備至的歐洲民族國家體系所做不到的。歐債危機和難民危機反映了歐盟所面臨的深層困局，成員國之間的分歧與隔閡加深。如這篇聲明所說，“歐洲統(tǒng)一的精神讓我們能夠在公共廣場上信任彼此”。但是，退回民族國家體系真的能促進歐洲國家之間的團結嗎？答案恐怕又是否定的。

這篇聲明分析了當前歐洲的病因，卻并沒開出像樣的藥方。對我們來說，它最重要的意義也許是說明歐洲人正在反思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進步主義和普世主義傳統(tǒng)，而這對于歐洲和世界的發(fā)展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近代以來，我們已經(jīng)看慣了歐洲人在世界上到處指手畫腳，如果他們肯從“道德高地”上走下來，好好地解決自己面臨的問題，也許國際舞臺上可以減少不少不必要的麻煩。但是，事情恐怕并沒有這么簡單。對歐洲國家來說，意識形態(tài)霸權是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豈可輕言放棄？不過，這篇“大字報”式的知識分子聲明至少可以說明歐洲人其實正在失去行使意識形態(tài)霸權的“普世主義”底氣，而這對于建構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為基礎的新型國際關系應該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歐洲所研究員、中國社科院“馬克思主義與歐洲文明研究中心”秘書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