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古寺學(xué)堂
事實上,連水當(dāng)放牛伢的時間并不長。如果不是因為家庭突然遭到變故,如果不是因為學(xué)校被遣散,他還在東山學(xué)校過著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生活呢!
連水的娘死得早,他爹一手把他拉扯大。他爹是一個往返于鄂皖兩省交界地帶販賣紙錢的跑腳小販。他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獨子的教育上。早在連水六歲時,就送他去念私塾,后來,聽說有個在北平大學(xué)里教書的馮先生,也是梅城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那時,北平已被日軍占領(lǐng))回鄉(xiāng)在東山寺辦了一個初級學(xué)校,教的是新式學(xué)問,他爹又湊足了學(xué)費,把他送到東山學(xué)校念書。
東山是梅城的最高山脈,它的主峰海拔近千米,登上山頂遠眺山下,二十里外的縣城及周邊的大小村落就會一目了然,盡收眼底。站在山頂,俯視梅城,只見平坦如砥的大地上,正面是綠樹成蔭的村莊和掩映其中的灰黑色瓦屋以及錯落有致的農(nóng)田,側(cè)面是廣闊無垠、波光粼粼的太白湖。沿著水陸兩路均可直達縣城,條帶狀的太白湖逶迤南下,直達長江。東山的山腰,有一座聞名遐邇的千年古剎——東山寺,東山學(xué)校的校址就位于東山寺內(nèi),借用寺院里的廟舍。這里處處茂林修竹,綠樹成蔭,環(huán)境十分清幽。清晨,鳥兒的叫聲把孩子們從睡夢中吵醒,推窗一看,外面是一片白霧繚繞的景象,讓人感覺如同置身仙境。
由于抗戰(zhàn)形勢嚴峻,日本鬼子的部隊占據(jù)了安徽安慶地區(qū),即將進犯梅城,學(xué)校便從縣城搬遷至此。這里山高林密,相對安全,加之小孩子家不愁吃穿,日子過得也自在。在沒有功課的時候,連水就和小伙伴們偷偷跑到寺廟里去看菩薩。寺廟里的各大殿宇都是具有千年歷史的古色古香的老建筑,雕梁畫棟、翹角飛檐,還有金黃的琉璃瓦。走進莊嚴氣派的大雄寶殿,可以看到慈祥可親的觀音菩薩、笑X1y6geB2Qrd2WZTe9GbckLQkmkwoqjHd0Z5MHm7MY5g=口常開的彌勒佛,在佛堂四周還有四大金剛和眾多羅漢。不過,由于年久失修,菩薩身上不是布滿了灰塵就是漆面脫落,還有的手指腳趾殘缺不全。偶爾,有一兩個身穿黃布僧袍的和尚敲著木魚穿過佛堂,看到學(xué)生們偷懶,便瞪他們一眼,連水和小伙伴們就躲在粗大的柱子后嘻嘻地笑。他們知道,那些和尚是不會多管閑事的。遇到做法事的日子,連水還會和最好的伙伴炎生逃了課去“觀摩”儀式。大殿內(nèi)香煙裊裊,佛案上供奉著供果,身穿灰白色長袍、外披黃色法衣的六個和尚在佛像面前跪拜三次后,列隊圍繞大殿,一邊誦經(jīng),一邊敲鑼鼓、搖鈴鐺,一圈又一圈地走著。這個時候,他們完全不會在意角落里還有小孩子在偷看,更不知道等到法事結(jié)束,這兩個小孩還會偷偷拿走一兩只誘人的供果。除了寺廟,還有充滿野趣的山林。寺院后面有一個“飛來洞”,據(jù)說洞頂?shù)哪菈K石頭是從西天飛來的,一位得道高僧用手掌把它托住,安放在山崖之間,后來形成了一個石洞。有一次,連水一個人來到山上,想探個究竟。他從石砌的臺階拾級而上,到了飛來洞的洞口,掀開一塊青石板,摸著進去,借著一點香火的光亮,果然摸到了傳說中的那塊凹陷下去的手掌印。這時,一只蝙蝠突然從黑暗中飛出來,撲到他的臉上,糊了一臉濕乎乎的黏液,嚇得他驚叫一聲,冒出一身冷汗。
馮先生身材高瘦而羸弱,額頭凸起,眼眶深陷,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話不多,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但是目光炯炯有神。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刻苦認真的人,盡管他自己已經(jīng)做了先生,仍然堅持每天記日記、寫文章。有時候?qū)懖怀鰜砹?,便背著手在庭院里的海棠樹下凝神沉思。他自小離家在武昌和北平念書,受的是新式教育,而且還是北平有名的新派作家,教育理念自然也是新式的。在這里,他從來不像嚴苛的私塾先生一樣,打?qū)W生板子,也不會只要求學(xué)生死讀經(jīng)書和八股文。學(xué)生們的課本是馮先生親自編寫的,他甚至從自己早年間在北平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中挑些合適的篇章當(dāng)作課文用,后來他干脆自己動手現(xiàn)寫現(xiàn)用。
馮先生不但是學(xué)習(xí)上的老師,還為學(xué)生們帶來許多新鮮的觀念和方式。比如,他請校工在院子里為學(xué)生們做了一個鍛煉身體的木架單杠和一個跳遠的沙坑,這就為連水這幫孩子打造了一個嬉戲的樂園。課業(yè)之余,他會親自帶學(xué)生們?nèi)サ巧交蛘卟赡⒐剑潘缮硇?。在生活上,他為孩子們灌輸獨立的生活意識。在上課之前,他經(jīng)常會檢查值日生有沒有把教室的衛(wèi)生打掃干凈,學(xué)生是不是剪短了指甲,洗臉的時候有沒有把耳根和脖子上的黑泥污垢擦洗干凈??傊?,這樣的老師的確和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老學(xué)究完全不一樣。
在這個只有三十多名學(xué)生的學(xué)校里,只有唯一一名女學(xué)生,那就是馮先生的女兒——彎彎。彎彎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她在皇城北平出生并長大,見過世面,不像鄉(xiāng)下的女孩子那樣害羞。彎彎扎著烏黑的小辮子,有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愛笑,笑起來抿著小嘴,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有段時間,馮先生安排功課還不錯的連水和彎彎同桌。
彎彎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總有問不完的問題。連水喜歡和彎彎開玩笑。
連水帶著彎彎一起去后山挖竹筍,連水眼尖,轉(zhuǎn)眼間就挖了一大籃子,而彎彎跑遍了山林卻只找到可憐的幾個。
“連水,好多竹筍明明在泥里沒有冒出來,你怎么能找得到呢?”
“我聞得到竹筍的氣味!”連水笑嘻嘻地隨口瞎謅。
“???竹筍也有氣味的嗎?”
“當(dāng)然,你聞!有一種特別的香氣?!闭f著,連水把一個剛剝了皮的竹筍遞到彎彎的鼻子底下。
彎彎皺了皺眉頭,嗅了好久:“什么氣味也沒有呀!”
而連水早就跑開,繼續(xù)挖他的筍子去了。
又有一次,彎彎問連水:“你能帶我去飛來洞玩嗎?”
“哎呀,恐怕不成……”連水面露難色。
“為什么呀?”
“飛來洞里有一種毛茸茸的怪獸,張著血盆大口,萬一一口把你吞了,我可沒法向馮先生交差!”連水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哦,那……那還是不去了……”彎彎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連水也有正經(jīng)回答彎彎的問題的時候。
“連水,你的桃子從哪里摘的?”彎彎發(fā)現(xiàn)連水和炎生躲在寺院的角落里大口啃桃子,好奇地問。
連水回頭見四下無人,便湊到彎彎的耳邊悄聲說:“噓——不要聲張!大殿里在辦佛誕節(jié)法事,我倆偷偷拿的。”
彎彎吃驚得張大了嘴巴:“菩薩的供果你們也敢吃嗎?”
“怎么不敢吃?吃了菩薩的供果,還會受……受菩薩保佑呢!”連水的嘴里含著桃核,含糊不清地說。
“先生來了!”炎生拍了拍連水的肩膀,指著寺院大門說。
連水眼白一翻,脖子一縮,嚇得差點把桃核吞到喉嚨眼里。
見到連水這副滑稽樣,彎彎撲哧笑出了聲。
眼見馮先生朝這邊走來,連水和炎生趕緊溜之大吉了。
彎彎一個人愣在那里,心里還在嘀咕著:“他們真的敢去偷拿大殿里的供果嗎?”
月光如水的秋夜晚上,馮先生帶著學(xué)生們在寺院的后花園里一起看星星,講起他在北平生活的見聞。孩子們坐在月桂樹下清涼舒適的麻石凳上,聞著桂花的淡淡香味,腦海中浮想聯(lián)翩。
這時,彎彎輕聲唱起了一首兒歌,這首歌是連水教她的:
月亮走,
我也走,
我給月亮提竹簍,
一提提到大橋頭……
彎彎的歌聲柔和輕快,透著愉悅和憧憬,讓人聽起來心頭泛過一絲清涼。如果不想起山下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事,在這樣的月夜下乘涼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
馮先生在課堂上搖頭晃腦地領(lǐng)讀課文或者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連水和幾個同學(xué)偷偷地用竹筒制成的水銃當(dāng)作水槍互相發(fā)射水花。有一次,連水玩得起勁,馮先生走到跟前也沒有發(fā)覺,結(jié)果把水濺射到馮先生的眼鏡上。從來不慍不火的馮先生終于發(fā)脾氣了,他把連水的水銃沒收,然后罰他面壁思過半日,晚上還要寫一篇三百字的檢討書。
寺院里沒有單獨的會客房,馮先生的朋友來訪,便直接到教室里來找馮先生。每當(dāng)來了客人,學(xué)生們就很開心。他們會停下正在朗讀的課文,或者放下手中的毛筆,豎起耳朵偷聽先生和訪客談話。不過,往往只是聽了個開頭的寒暄部分,馮先生就會把他的朋友帶到院子里,并囑咐學(xué)生們自己讀書溫習(xí)功課。趁這個時候,調(diào)皮一點的孩子便躡手躡腳地離開座位,趴在窗戶上探出腦袋,繼續(xù)偷聽大人的講話。
有一次,馮先生不知把訪客帶到哪里半天沒有回來,學(xué)生們便在后院的百草園里鬧開了。后院有十多棵枝干遒勁的古柏、月桂等古木,到了夏天,濃蔭如蓋,十分陰涼。樹下遍是雜花雜草,這里是學(xué)生們的又一個樂園。
連水和幾個伙伴在兩棵槐樹下蕩秋千。這秋千架也是馮先生差遣校工師傅動手做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坐板是用山上的竹子做的,兩邊系上一根粗繩子,掛在兩棵并排的老槐樹樹枝上,就成了一個秋千架。
一個同學(xué)在墻角挖甜茅根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條菜花蛇在草叢中蜿蜒而行,嘴里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他驚呼:“蛇!蛇!”
許多同學(xué)一起圍攏過來,有人喊:“恐怕是毒蛇,咱們打死它!”
菜花蛇受了驚,趕緊四處游走,最后發(fā)現(xiàn)一條墻縫,便試圖鉆進去。
連水自小在家就幫著干些農(nóng)活,他還見過村里的抓蛇人帶著棍子去田野山丘上抓蛇賣錢,所以他不怕蛇。他一只手里拎了根木棍,機敏地跳上去一把按住蛇身子,另一只手隨即抓住蛇尾巴,把蛇往外拖??墒巧呱硖劭瓷呔鸵耆@進洞里了,連水趕緊大喊幫忙。這時,炎生趕了過來,他不知從哪里找了一把銹跡斑斑的火鉗,用鉗子夾住蛇尾巴尖兒,幫著連水一起把蛇從墻縫里拽了出來。
連水右手掐著蛇的七寸,不停地抖動。這樣,盡管吐著芯子的蛇試圖抬起頭掙扎,但也無濟于事。
同學(xué)們都在不停地起哄:“打死它!打死它!”
只有彎彎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她嚇得臉色發(fā)白,哆哆嗦嗦地喊道:“連水,放了它!”
連水頓時成了中心人物,大家越起哄,他越來勁。他哪里肯放掉這條蛇?倒是彎彎的叫聲讓他立刻回轉(zhuǎn)身來,故意把蛇甩到彎彎面前,嚇唬彎彎。
彎彎捂著臉頰,尖叫起來,一轉(zhuǎn)身沖出院門。
不一會兒,彎彎又回來了。跟在她身后的,是板著臉的馮先生。
看到眼前的情景,馮先生大聲呵斥道:“放肆,趕緊把小生靈放掉!”
連水慌了神,回頭一看,蛇芯子已經(jīng)快舔到他的胳膊了,他一慌張,手一甩,菜花蛇竟然甩到了馮先生的肩膀上。
大家“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條遭到戲弄的菜花蛇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旁的炎生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揪住蛇尾巴,猛力一拉,把菜花蛇甩到了墻根的雜草叢里。
在場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一臉鐵青的馮先生氣得第一次揚起了他的教鞭:“連水,你過來!”
大家從來沒有見過溫文爾雅的馮先生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連水這次玩得有點過火,盡管他并不是始作俑者,但是他抓蛇后戲蛇,還用蛇嚇唬膽小的女同學(xué),的確是一種很頑劣的行為。他自知理虧,一聲不吭地站了出來,炎生也站了出來。他倆很主動地伸出了手掌,愿意接受馮先生的體罰。
馮先生手中高舉的教鞭終究沒有落到他倆的手掌上,他嘆了口氣:“你們這些調(diào)皮的頑童,日本人的鐵蹄就要踐踏梅城了,現(xiàn)在不好好讀幾天書,以后想讀再也沒機會了……唉……罰你倆抄寫三遍岳飛的《滿江紅》!”
大家突然預(yù)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
連水并不知道,那天來訪的客人是縣政府的干事。他來通知馮先生,政府決定,為了學(xué)生的安全,學(xué)校不日即將解散。馮先生心情不好,又正好遇到學(xué)生們打鬧,他才發(fā)了那么大的脾氣。
(鬼子真的來了!東山學(xué)校解散了,父親也去世了,連水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為了生計,連水拜了祖師爺,正式入行進入戲班……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