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扎西才讓和喻言這三位詩人，雖然人生際遇迥異，但他們都是對現(xiàn)實有著深刻體驗和感悟的詩人。他們的詩在直擊和迂回的多重層面，都有著撼動人心的藝術魅力。《夫妻》《坐大巴回鄉(xiāng)》《情敵》這三首詩以悲憫情懷和批判精神為底色，深入存在場域，從不同維度勘察著人生的困境，再現(xiàn)了當下復雜社會轉型時期各種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

蔣明是一位打工詩人，他的這首《夫妻》，是奔波在異鄉(xiāng)的打工群體中特殊的一類生存共同體——“夫妻”的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用充滿人性關懷的細節(jié)書寫了一對“周末夫妻”的生活窘態(tài)。異鄉(xiāng)的打工生活使夫妻近在咫尺又仿佛遠隔天涯，“兩公里”的空間短距離，被定格成了望眼欲穿又無可奈何的“夫與妻的距離”。經(jīng)年的共同奮斗與慘淡的現(xiàn)實落差極大，“我們倆使用過的絲線”，“可以裝滿幾大卡車”，但“依然無法把夫與妻縫合在一起”。團聚成為妄想，辛勤的汗水只能換來生存，而無法得到常態(tài)的家庭溫暖。但詩人筆下的“夫”與“妻”是堅韌和樂觀的，在每個周末“踏著舊單車的歌聲”，“努力讓一個夫與一個妻組成一個幸福的詞語”。充滿悖論的是，打工夫妻領取著最微薄的收入和城市人薄涼的人情，但卻被高標準的社會道德秩序規(guī)約束縛著身心，使得難得的周末歡聚充滿著戲謔又悲哀的劇情。一個進入“夫”的“只有一張床的蝸居”、“連轉個身子都困難的地方”的工廠住處前需申請和登記的細節(jié)，“我總喜歡先填寫表明關系的一欄：夫妻/這樣就可以讓夫與妻提前在紙上相聚”，從細微處升騰起內心渴盼幸福團圓的急切，更生發(fā)出“他鄉(xiāng)的屋檐下”外來夫妻相聚不易的深沉惆悵。

“返鄉(xiāng)”是中外文學一個古老的母題，從荷馬史詩中奧德修率眾返鄉(xiāng)開始，還鄉(xiāng)的祈愿和情愫就一直縈繞在文學的描寫中，而當下的返鄉(xiāng)詩卻別具意味。藏族詩人扎西才讓的《坐大巴回鄉(xiāng)》就是一首以“返鄉(xiāng)”為主題的詩歌。他以返鄉(xiāng)途中“三個小時的路程”為時間敘事方式，實則濃縮而含蓄地寫了從“奮勇表現(xiàn)的青年時代”，到成為“禿頂?shù)闹心昴凶印?，再到驚醒于人生的最后階段，“開始無限珍惜那剩下的歲月”的老年時期的從去鄉(xiāng)到返鄉(xiāng)的人生歷程，深刻地揭示出一群少數(shù)民族外出打工者老之將至不得不返歸故土的人生窘境。海德格爾在談到荷爾德林的《返鄉(xiāng)——致親人》一詩時說：“惟有這樣的人才能返回，他先前而且也許已經(jīng)長期地作為漫游者承受了漫游的重負，……他因此就在那里經(jīng)驗到他要求索的東西的本質，然后才能經(jīng)歷漸豐，作為求索者返回。”詩人筆下的同胞們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榮光，卻是像帶著“屈辱”和“悲哀的神情”，像在異域受傷的野獸，他們歷經(jīng)滄桑，“精疲力竭地回來了”。最美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異域他鄉(xiāng)，老之將至，他鄉(xiāng)并無頤養(yǎng)天年之所，只能返歸生命的源頭處棲身和養(yǎng)老，而原本落后的家園此時更顯凋敝。詩人的“返鄉(xiāng)”詩結構，恰如閉合的生命之圓，在起點處成為終點，生出無盡的悲涼。

詩人喻言的《情敵》寫于1989年，在精簡的詩行里卻充滿哲思意味和人性考量。詩人以獨白的敘述方式，漫畫式的筆法，戲謔地描摹出了身材矮小，長相丑陋、猥瑣，沒有思想、趣味低下而且還有生理缺陷的情敵模樣。如此不堪之人，竟成了與“我”匹敵的對手，同時，也成為了顯影“我”之形象的鏡子，競爭對手的“羸弱”，映照出了“我”的與之雷同，“我”漸失自信，對情敵的鄙夷和否定變成了對自我的懷疑和否定，最終導致了“我”的省思和痛苦，“我慚愧了整整一生”。詩人用怪謬荒誕的詩寫技法，深刻地揭示出了薩特的“他人即地獄”的人性之窘境。

存在即現(xiàn)實，生活之窘、人生之窘和人性之窘構成了當下人類存在的困境中三個現(xiàn)實的維度。三位詩人筆耕于現(xiàn)實生活，并于其中磨礪出詩意，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特質和相同的詩性旨歸，他們這種對存在狀態(tài)的揭示和干預，讓詩歌具有了精神層面的摧毀和建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