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睍惩薷艺f。
暢娃是四川吃貨界食量驚人的女漢子,聊起吃喝可以平地扣餅,撒豆成兵,口吐蓮花,拈花微笑。我摸了摸自己已經填充了62%的胃,想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未竟事業(yè),輕輕地說:我們—起上路吧。
我們的目標是:三哥田螺。
三哥田螺是成都暗黑料理界一盞氣死風燈。十幾年前,就說要拆遷要拆遷,一直到現在還屹立不倒,成為成都宵夜傳奇。這里也見證了成都的暗黑文化史,—波又—波的夜游神到這里吃鬼飲食,每天凌晨到深夜,這里晃動著美好的肉體,香辣的田螺,搖擺的魚,火爆的黃喉。一代人的青春與酒精揮灑在這片破舊的排檔里。
我們到了,在街邊露天的位子坐下,天氣有點冷,地上有點泥,小田螺一大份,大田螺一小份,用牙簽小心地挑著里面的肉。味道倒還不錯,也沒有想象中的驚艷。我們坐下來,聊著成都的舊時光,年輕時來成都去吃過的館子早已關門,去過的酒吧也已不在,那些在酒桌上流浪的姑娘,早已經不知道流浪到何方。
每個地方都有這種鬼飲食的地方。多是街邊排擋,路邊攤,露天燒烤,做著做著就成了江湖上飄蕩的傳說。
北京也有。
十幾年前的五哥烤翅,在胡同里的一個院子里,把自己做成了甲方,沒環(huán)境,沒服務,生意盈門,為了討好老板,許多食客去吃飯還要帶點禮物。點烤翅點雙不點單,一次點夠,再點挨罵。
幾年前保利東門的老李烤串,深夜出攤,煙霧繚繞,這里明星美女出沒,把豪車停在旁邊,擼幾個臟串,喝幾杯啤酒,顯得特別與民同樂。好吃嗎?沒覺得,就是湊個熱鬧。后來老李烤串搬到現在的地方,再也沒有去過,再也沒有跟老李蹭過紅梅香煙。
幾年前的望京小腰,老板叫眼鏡,在望京橋旁邊,也是露天攤,也是香車美女,成了一種景致,富二代與北京屌絲同場競技,白富美與土肥圓同桌共飲,在這里沒有階級,開瑪莎拉蒂的囂張小伙也蹲在地上吃小腰。
在重慶,就是捍衛(wèi)路上的姜鴨面。以前每次去重慶,都要在這里刷夜報到。姜鴨面需要一兩一兩地點,鴨肉多情,老姜穩(wěn)重,面條偏硬,猶如人到中年的心腸。還要點火爆兔肚頭、腰肝合炒、骨頭湯,一個破敗的大棚里,越夜越美,人頭攢動,其間出沒著重慶美女,都是大長腿,冬天也穿著短裙,這里是大蜜集中營,也是打望批發(fā)部。
前幾天去重慶,再循著念想去姜鴨面,搬家了。搬到下面300米處的一個嶄新門臉。名字也改了,黑漆的招牌,寫著:慕兒姜鴨面。心里嘀咕著,見到三妹,這是姜鴨面掌柜的,三妹跟我說:剛搬下來八天,上面環(huán)境太差了,門面也不好,經常遭投訴,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地方,這里多敞亮,廚師還是以前的廚師,味道還是以前的味道,價格還是以前的價格。
我默默的吃了一碗面,心中有點惘然。味道似乎沒有變,但是氣場不對了,那種好臟好亂好快活的江湖況味從良上岸,就像給一個文物涂上了一層新油漆,那種市井的包漿不在了,以后來重慶也就少了個念想。
事實上,我也理解三妹的想法,誰不愿意在敞亮的地方開店呢?就像游客與專家總說北京胡同要好好保護,可是住在大雜院里的老百姓恨不得馬上住上嶄新帶馬桶有電梯的樓房。
與之相似的還有杭州的暗黑界的傳奇胖大姐臭豆腐。以前就在杭州最繁華的地方擺攤設點,晚上11點正式接客,早一分鐘都要等著。胖大姐一家三口,兩口油鍋,臭豆腐炸的精彩,一群時髦男女排隊點了,隨便找個地方蹲著吃。
我有一個朋友,跟胖大姐的兒子熟,帶我去了,能有張桌子坐在旁邊。小胖一邊吆喝著“心急吃不了臭豆腐”,一邊幫我們用小鍋慢漫炸,香味傳出去老遠。后來這家店也搬到帶頂子的門面里去了。據說開業(yè)第一天,成了杭州的新聞,各種直播,各種警察維持秩序,杭州吃貨聞風而動,湊熱鬧也要吃一個臭豆腐,那感覺像是大年初一搶頭香。不過這些也是過往傳奇,胖大姐臭豆腐現在已經關門了。
這些在凌晨繁盛的小攤小店,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B面,也是月之暗面。凌晨尋找鬼飲食的夜游神們,穿著趿拉板深夜覓食的小情侶們,像你我一樣,只愿意無拘無束地吃吃喝喝,越是草根越是暗黑越有生命力。這些店往往實惠,有人間煙火與溫暖,像是一個城市長在唇邊的黑痣,不用美顏相機,不用加柔光,就是普通生活的底色。
有人問我去過那么多城市的暗黑料理,最喜歡哪一家?我在我深夜的記憶里檢索了一下,定位在廣東順德的文華老友記。一家粥鋪,每天晚上9:50開門,早一分鐘都不營業(yè),最新鮮的豬雜,做一份滾粥,燙熟了,囫圇吞下,那是一種人間熱愛。
有一天晚上,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我一個人在文華老友記吃—煲豬雜粥,喝了幾杯啤酒,周圍人滿為患,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粵語,我混跡其間,覺得有點孤獨,不知怎地,想著人間飄零的事情,一滴眼淚滑落,落進手邊的粥里,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含混著喝下這口粥,一陣風吹過來,我看天上星斗滿天,四處都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