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軍華 胥惠民

摘 要：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是白蛇戲曲的集大成之作，也是最有影響力的《雷峰塔》定本。長期以來，人們包括部分文學史的敘述一直都將這部作品當作一部愛情悲劇。本文通過對傳奇中白娘子和許宣形象的分析，結(jié)合黑格爾《美學》中關(guān)于“愛情”的敘述，認為《雷峰塔》傳奇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愛情悲劇，而是一部癡情女追求薄幸者的失敗婚姻悲劇。

關(guān)鍵詞：《雷峰塔》 黑格爾 愛情 悲劇

《雷峰塔》為清乾隆年間徽州文人方成培根據(jù)白娘子與許宣的悲劇故事改編而成的一部傳奇，這部作品也被認定為白蛇傳故事的集大成之作，由于其人物形象鮮明、情節(jié)曲折離奇，一直在舞臺上盛演不衰。長久以來，人們一直把這部作品當作一部愛情悲劇，在文學史的敘述中也是如此，游國恩等五教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有這樣的評價：“《雷峰塔》傳奇是有深刻現(xiàn)實內(nèi)容的浪漫主義作品，劇本寫白蛇青蛇化為美女，在杭州西湖遇見青年商人許仙（即許宣）。白娘子愛許仙的誠實勤勞，與他結(jié)為夫婦。后因法海和尚的阻撓，他們的愛情遇到種種挫折。”{1}在郭興良、周建忠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有如下說法：“唯在民間廣泛流傳的《雷峰塔》傳奇，串演白娘子（白蛇）與許仙（即許宣）的愛情悲劇，是一部根據(jù)民間傳說和說唱文學改編而成的具有深刻現(xiàn)實內(nèi)容和浪漫色彩的作品，二百多年來，在舞臺上一直盛演不衰?！眥2}但筆者認為《雷峰塔》傳奇并非愛情悲劇，在此不揣谫陋，求教于方家。

一、關(guān)于白蛇故事的流傳演變

白蛇故事有個長遠的流傳演變過程。白蛇的故事究竟起源于何時，典籍無明確記載，明朝陸楫編集的《古今說海》中記錄唐傳奇中就有名為《白蛇記》的作品，但并未署作者姓名。宋朝李 等編著的《太平廣記》中也有此篇，只是題為《李黃》，并稱出自唐朝谷神子的《博異志》。到了明朝洪 《清平山堂話本》中選輯的宋元話本《西湖三塔記》中，白蛇故事有了不少變化和發(fā)展。明代天啟年間馮夢龍在宋元民間說唱故事基礎(chǔ)上加工潤色而成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可以視作白蛇故事演變到新階段的標志，從人物形象、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主題思想等方面都為后期白蛇故事各種形式的再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至此，白娘子妖氣漸弱，人性升華，她的身上被注入了民間的審美和情感，填入了被人愛慕和同情的性格特征。

清代，白娘子的故事被多次搬上戲曲舞臺，長演不衰。清乾隆三年刊刻的黃圖 的《看山閣樂府雷峰塔傳奇》是今天所能見到的關(guān)于白蛇故事最早的戲曲劇本，基本上保持了《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話本的情節(jié)和人物，添加了西湖蟹精、龜精等怪，作為白蛇和青蛇的同類，使情節(jié)更具有奇幻色彩。之后不久，當時著名戲曲演員陳嘉言父女在黃本基礎(chǔ)上博采民間傳說，增加了《端陽》《求草》《救仙》《化香》《水斗》《斷橋》《指腹》《畫真》《精會》《奏朝》《祭塔》《做親》《佛圓》諸出，被稱作梨園舊鈔本，此本比黃本更受民間歡迎。乾隆三十六年徽州文人方成培對黃本和梨園本《雷峰塔》進行了較大的刪改，使人物更加形象生動、情節(jié)更加流暢合理、曲辭更加典雅 麗，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思想的深化等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雷峰塔》成為一個融文學性、藝術(shù)性和舞臺性為一體的優(yōu)秀劇本，方本《雷峰塔》傳奇是清代白蛇戲曲的集大成之作，也成為最有影響力的《雷峰塔》定本。

二、黑格爾《美學》中關(guān)于“愛情”“悲劇”的闡述

在討論方成培《雷峰塔》傳奇中的悲劇是否是愛情悲劇之前，讓我們先來回顧一下黑格爾《美學》中關(guān)于“悲劇”和“愛情”的論述。黑格爾在《美學》中認為：“所以在悲劇結(jié)局中遭到否定的只是片面的特殊因素，因為這些片面性的特殊因素不能配合上述和諧，在它們的活動的悲劇過程中不能拋開自己和自己的意圖，結(jié)果只有兩種，或是完全遭到毀滅，或是在實現(xiàn)目的過程中（假如它可實現(xiàn)），至少要被迫退讓罷休。”{3}黑格爾認為悲劇并不一定是完全遭到毀滅，如果在結(jié)局中被迫退讓罷休也是悲劇，正如《雷峰塔》傳奇中，雖然最后白娘子在白狀元祭塔后擺脫了囚禁，但是對于白娘子而言，位列仙班只是一種妥協(xié)退讓，看似美好的結(jié)局并不影響《雷峰塔》傳奇的悲劇性質(zhì)。

關(guān)于愛情，黑格爾這樣認為：

愛的真正本質(zhì)在于意識拋舍掉它自己，在它的另一體里忘掉了它自己，而且只有通過這種拋舍和遺忘，才能享有自己，保持自己。{4}

此外，他還有這樣的敘述：

……在愛情里最高的原則是主體把自己拋舍給另一個性別不同的個體，把自己的獨立的意識和個別孤立的自為存在放棄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對方的意識里才能獲得對自己的認識。……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就只在我身上生活著，我也就只能在對方身上生活著；雙方在這個充實的統(tǒng)一體里才實現(xiàn)各自的自為存在，雙方都把各自的整個靈魂和世界納入到這種同一里。{5}

從以上黑格爾關(guān)于“愛情”的論述中，我們可以得出“愛情”至少應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自主自愿。男女之間愛情關(guān)系的成立，必須完全出于當事人的自愿，而不能是出自其他外來因素和勢力的干預。二是平等互愛。愛情的雙方應具有對等性，所謂對等性是指愛情要以當事人雙方的互愛為前提，必須兩廂情愿，這樣才能構(gòu)成愛情關(guān)系。在形成和發(fā)展愛情關(guān)系的過程中，男女雙方必須處于平等的地位。所以，只有一方愛上另一方，同時又得到另一方的同樣的愛，才能成為愛情關(guān)系，憐憫、同情不是愛情，一方的無私奉獻同樣也不是愛情。

三、《雷峰塔》傳奇中的癡情與薄幸

長久以來，人們都認為白娘子與許宣之間的傳說是一個愛情故事，他們的悲劇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愛情悲?。豁樌沓烧?，方本《雷峰塔》傳奇自然也就是一部愛情悲劇作品。但是通過黑格爾《美學》中關(guān)于“愛情”的論述，通過對白娘子和許宣關(guān)系的梳理，我們可以認定《雷峰塔》傳奇中白娘子與許宣之間的悲劇不是傳統(tǒng)的有情人難成眷屬或是有情人終被拆散的愛情悲劇，而是白娘子追尋真愛而不得的這樣一種希望破滅所帶來的悲劇。

白娘子拋棄千年苦修來的道行、拋棄位列仙班的機會，毅然來到凡塵俗世尋找“有緣人”，也就是來紅塵中尋找一份她所羨慕所希冀的真愛。在春光無限的西湖，白娘子對青兒說：“青兒，你看那些游人，盡是凡夫俗子，只有方才祭掃墳墓的那生，風流俊雅，道骨非凡，若得相遂奇緣，不枉奴家來此?！眥6}白娘子來到人間不是為了尋找這些凡夫俗子，而是要尋找志趣相投、儒雅非凡的真愛，但是白娘子為之付出滿腔愛意甚至生命自由的許宣卻僅僅只是白娘子一片癡情的接受者，直到最后他也未曾為白娘子動過一絲真情，甚至最終成了法海收服白娘子的幫兇。

在《雷峰塔》中，許宣從始至終都是一個薄幸者的典型，而非愛情的追求者與捍衛(wèi)者。第一出《開宗》的下場詩對此作了明確的概括——“了宿緣的許晉賢薄幸拋家”，這就是許宣思想性格的出發(fā)點與歸宿。

對于許宣的薄幸，劇作用大量描寫反復展示人物的這個性格特點。兩人交往之始，白娘子贈銀兩錠，“央媒說合，早成美事”，不料贓銀之事爆發(fā)，“咳，那小姐待我情分不薄，只是于今也顧他不得了”，許宣就把白娘子出賣了。

第十一出《遠訪》表現(xiàn)白娘子在蘇州找到許宣，一見面他就對王敬溪說：“老丈，快些趕他每出去！”又對王敬溪的夫人說：“媽媽，走開些，這是個妖怪，不要睬他。”還當面質(zhì)問：“還說不是妖怪？咦，定、定、定是鬼了！”

在第十二出《開行》中許宣說：“我因官事已清，前盟尚在，又見他娉婷窈窕，令人可愛，只得與他成就姻緣。”這表明他結(jié)親的態(tài)度是勉強的。

第十四出《贈符》中法師說他“額上有一道黑氣”，他馬上回應：“阿呀，不瞞師父說，家中妻婢二人，其實來歷不明，每每生疑，今蒙法眼看出，但不知有何妙術(shù)治之？弟子感戴不淺?！焙捅P說出與白娘子主仆認識的經(jīng)過，請求搭救，“仰叩神天鑒，災消福至，莫教妖麗緊相隨”，商量辦法，將靈符燒成灰，“蘭房人懶更靜時，茶前酒底，悄然間灌落在他柔腸內(nèi)，猛然間定迸斷他回腸細”，以除去白娘子主仆為快。讓白娘子迸斷腸子而死，手段目的不可謂不毒。

在《端陽》一出，白娘子醉后露出原形，許宣驚嚇致死，被白娘子用仙草救活后，他“嚇得我魂飛魄散，一命料難留”，連一點兒感激也沒有，更談不上愛情了。

《虎阜》一出中，許宣游虎丘，因所戴八寶明珠巾系蕭太師府中之物，又被逮捕。在接著的《審配》一出中，官府怕他“再被此妖纏擾，決無生理”“故此將我暫配鎮(zhèn)江為民，一則消卻寶巾之案，二來可避妖魔”，他對此安排，感謝不盡。

在二十一出《再訪》中，他一見何斌就唱道：“愁懷萬種，無端罹訟，都為妖魔播弄。”一見找來的白娘子立馬說：“這冤孽為甚的時時緊從？閃得我?guī)追崴停謥淼借F甕尋蹤?！边€對何員外說：“員外，不可聽他！他陷害了我剝膚 痛，這冤苦向誰來控？”拒不接受白娘子主仆。經(jīng)白娘子百般解說，加上員外的勸說，夫妻才又勉強復合。

不久就發(fā)生了許宣主動進金山寺謁見法海禪師，被點破迷關(guān)，“你丈夫呵，悟邪魔在山中藏躲著。”在《水斗》一出，白娘子終于認清了許宣負心漢的真貌——“是他負心自把恩情剿”，而此時許宣也向法海表示：“想此番見面，必然害我殘生。弟子寧死江心，決不與他相聚的！”

至于許宣在《斷橋》的表演，那只是法?！疤扔猩跹哉Z，總推在老僧身上便了”的實現(xiàn)罷了。就是在這一出中，白娘子、小青多次用“薄幸”來批判許宣。下面所引除第二條為小青語，其余均為白娘子的批判：

怎知他一旦多薄幸。

仔細想將起來，都是許宣那廝薄幸。

許郎呵，我為你恩情非小，不想你這般薄幸。

許宣，你好薄情也！

許宣，你還要往那里去？你好薄幸也！

摧挫嬌花任雨零，真薄幸。

白娘子用血淚控訴這個薄幸者：“輕分鸞鏡，那知他似狼心性，思量到此真堪恨，全不念伉儷深情！”“似狼心性”深化了對許宣“薄幸”的認知。這同小青認識一致：“怎生價禍生鴛伴！許宣，你好狠心也！”“禍生鴛伴”，這才是白娘子追尋愛情悲劇的根源。就連法海也承認許宣“傷恩賈怨”；許宣也認為“白氏雖系妖魔，待我恩情不薄。今日之事，目擊傷情，太覺負心了些”，承認自己是個負心漢，作品從而完成了對許宣這個獨特的薄幸典型形象的塑造。

白娘子單純可愛，她的身上沒有人類在感情上的虛偽和掩飾，所以在追求真愛的過程中主動而大膽。在青兒為如何接近許宣而疑惑時，白娘子說：“不妨，待我頓攝驟雨，那生必得停舟。那時和你上前，只說附舟，你須要隨機應變?！痹凇吨塾觥愤@一出中，攝雨、附舟、借傘等關(guān)目，既表現(xiàn)了白娘子的智慧，更表現(xiàn)了她追尋愛情的主動性。在《定盟》一出中，白娘子認為“囊琴壁立，長卿蓋世風流；椎髻釵荊，德耀人稱雅操。何必以貧介意”，又表現(xiàn)了白娘子不計寒微只重人品的可嘉精神。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白娘子端陽顯形，驚死許宣。第十七出《求草》中為救人必須得到嵩山南極仙翁的九死還魂長生仙草。這是一次出生入死的斗爭，她先禮后兵，在戰(zhàn)勝白鶴童子、鹿仙翁、東方朔之后，被道士葉法善所擒，以“只為臨安許宣，大難臨身，為此特到寶山拜求仙草，望大發(fā)慈悲，乞賜些須，救其一命”，向南極仙翁相求，終得仙草，救了許宣的生命。

金山水斗中矛盾更加尖銳。她面對法海對自己婚姻的破壞，理直氣壯地駁斥道：“你拆散人家夫妻，天理何在？……我敬夫如天，何曾害他？你明明煽惑人心，使我夫妻離散。你既不仁，罷罷，我和你誓不兩立矣！”“呀，您道佛力無邊任逍遙，俺也能飛度沖霄。休言大覺無窮妙，只看俺怯身軀也不怕分毫。您是個出家人，為什么鐵心腸生擦擦拆散了俺鳳友鸞交？把活潑潑好男兒堅牢閉著。把那佛道兒絮絮叨叨，我不耐吁喳喳這般煩撓?！薄澳贪郴囟朊紕e岫飄，把恩愛拋，便作您活彌陀也動不的俺心兒似漆膠。望您個放兒夫相會早。細思量，這牽情心腸怎掉。”

白娘子大膽直白地駁斥邪說，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前代文學中還缺乏這樣鮮明的新人形象。在尖銳的矛盾沖突中，白娘子的癡情堅貞進一步得到深化。

在《斷橋》一出中，白娘子已經(jīng)認識到了許宣的薄幸，卻又癡心不死，在聽了許宣幾句懦弱動搖的解釋后，便怒氣全消，并幫許宣向青兒求情。許宣心中毫無夫妻情分，并最終成為收服白娘子的幫兇。《祭塔》中，白娘子告誡自己的兒子“但愿你日后夫妻和好，千萬不可學你父親薄幸”。至此，白娘子對在人間追尋真愛的夢想已經(jīng)徹底破滅。

在白娘子與許宣的婚姻關(guān)系中，我們只看到白娘子的一往情深，卻并沒有看到許宣愛的付出。愛情從來都不應該是一廂情愿的無私奉獻，就像單翼的鳥兒無法飛翔一樣，所以白娘子與許宣之間并不是黑格爾所說的“對方就只在我身上生活著，我也就只能在對方身上生活著”的愛情。對于白娘子而言，她來到人間的理想是找尋真愛；對于她而言，最后的位列仙班，僅僅只是在多年的囚塔生活后為了獲取相對自由而選擇的妥協(xié)退讓。白娘子放棄了一切，付出了一切，得到的只是許宣的冷酷薄情。放棄一切追尋真愛而不得，這是白娘子命運的悲劇，而不是愛情的悲劇。

白娘子用一腔柔情愛意對待許宣，希望換得許宣的真情，那是因為許宣身上寄托著白娘子來到人世的所有希望，如果得到許宣的真心相對，即使為社會所不容，即使遭到鎮(zhèn)壓，但白娘子得到了她苦苦尋覓的一份真愛，求仁而得仁，白娘子亦會無怨無悔，但最后的結(jié)局是白娘子雖沒有遭到完全毀滅，只是被迫退讓，但是在追尋真愛的美好愿望上，許宣感情的自私與冷酷，已經(jīng)讓白娘子遭到完全的毀滅，使她徹底斷絕了對人世美好愛情的希望，就如黑格爾所言：“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愛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會像一道光焰被第一陣狂風吹熄掉。”{7}

{1} 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240頁。

{2} 郭興良、周建忠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頁。

{3}{4}{5}{7} 〔德〕黑格爾：《美學》第3卷下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87頁，第300頁，第326頁，第257頁。

{6} 王季思主編：《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959頁。本文《雷峰塔》傳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作 者：徐軍華，碩士研究生，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明清文學史研究；胥惠民，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明清文學史研究。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