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王家新譯詩選(12首)
王家新
這個夜晚不可贖回[1]
這個夜晚不可贖回。
你在的那個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門前
一輪黑色的太陽升起。
而黃色的太陽更為可怖——
寶寶睡吧,寶寶乖。
猶太人聚在明亮的會堂里
安葬我的母親。
沒有祭司,沒有恩典,
猶太人聚在明亮的會堂里
唱著安魂歌,走過
這個女人的灰燼。
但是從我母親的上空
傳來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從光的搖籃里醒來,
被一輪黑太陽照亮。
1916
夜晚我在院子里沖洗,
尖銳的星辰在上空閃耀,
星光,像斧頭上的鹽——
水缸已接滿,邊沿結(jié)了冰。
屋門緊鎖,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顯得凄然。
那里沒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凈畫布
更基本,更純粹。
一粒星,鹽一樣,溶化在桶里,
刺骨的水顯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澀,
而大地愈來愈真實,愈來愈可怕。
1921
讀《哈姆雷特》
一條正好通向墓地的塵灰路。
路那邊,一條河流閃現(xiàn)的藍(lán)。
“去修道院吧,”他說,“或是
嫁給一個傻瓜——隨你的便。”
那就是王子掛在嘴上的話,
而我一讀就永遠(yuǎn)記住了。
多少年過去了它仍然閃閃發(fā)亮,
就像貂皮披風(fēng)之于一個人的肩膀。
1909
在記憶里,猶如在一只鏤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頭巾上高貴的皺褶,
和忠誠的小矮人——一簇石榴樹叢。
1944,3,16
約會
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
相會,當(dāng)我到達(dá),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
是的,我將被攫奪
在春天,而你賦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將帶著這種苦痛行走,年復(fù)一年
穿過群山,或與之相等的廣場、城鎮(zhèn),
(奧菲尼婭不曾畏縮于后悔?。┪覍⑿凶?/p>
在靈魂和雙手之上,勿需顫栗。
活著,像泥土一樣持續(xù)。
帶著血,在每一道河灣、每一片灌木叢里;
甚至奧菲尼婭的臉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與伸向它的青草之間。
她吞咽著愛,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屬之上光的斧柄!
我賦予我的愛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1923,6,18
科隆,王宮街[2]
心的時間,夢者
為午夜密碼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靜中低語,有人沉默,
有人走著自己的路。
流放與消失
都曾經(jīng)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見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聽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們之內(nèi)的鐘。
死于黎明
夜有四個月亮
而只有一棵樹,
一道影子
和一只孤鳥。
我透過我的身體
追尋你的唇痕。
噴泉吻著風(fēng)
而無需觸著它。
我忍受著你給出的不
在我的手掌里。
像一個蠟檸檬
幾乎是白色的。
夜有四個月亮
而只有一棵樹。
我的愛紡著
繞著這一根軸。
意外的愛
無人理解你的黑暗腹部
玉蘭的深郁香氣。
無人知道你在唇齒間
是怎樣折磨愛的蜂鳥。
一千匹波斯小馬安睡在
你額頭的月光廣場里,
當(dāng)我穿過四個夜晚擁抱住
你的腰身,雪的敵人。
而你的一瞥,在灰泥和茉莉間,
是種子的蒼白的枝杈。
我從我心里翻找著,為了給你
總是說著總是的象牙字詞。
總是,總是:我的苦痛的花園,
你的總是逃避的身體,
我的口腔里滿是你靜脈的血,
你的嘴失去光澤,因我的死。
飛翔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耳中充滿了新摘下的花朵,
滿舌頭盡是愛與苦痛。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就像迷失在某個孩子的心里。
沒有人在親吻之后
不會感到那無面容者的笑容,
沒有人在觸摸到新生的嬰兒后
會忘記一匹馬發(fā)呆的頭顱。
因為玫瑰在我的額頭上找尋
找尋骨頭的陡峭風(fēng)景,
而男人的雙手沒有其他動機(jī)
除了模仿泥土之下的根。
就像迷失在某個孩子的心里,
我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哪怕波浪滔天,我去尋找
那耗盡我的充滿光芒的死亡。
黑雄鹿
流水的潺潺聲進(jìn)入天空的耳朵。
雄鹿,你越過了千年期的距離
從巖石的黑暗,到空氣的愛撫。
如何,從我的寬敞海岸,我贊賞他們的激情:
那迫近的獵手,盯住你的精靈。
如果我擁有他們的眼睛,在那希望的一瞬,又該如何?
朱砂——回答一位畫家
無論她作為情婦走向你傾斜的樓梯,
還是從樹林的薄霧中呼喚你,
無論她在房間里遞送她的言詞或注視,
一個妻子都在她的窗邊,不被察覺的引信;
她的手,撕開大海,愛撫你的手指,
替換夏日不變的界碑。
夜的風(fēng)暴在趕制阿格里真托[3]的卵石,
我聽見了它——歌唱在你的鐵墻里。
啊非塵世的春天,徒勞的挫敗把它從荒莖中拔了出來根源,我們的立足之地。
鐵匠鋪
所有我知道的是一道通往黑暗之門。
外面,舊車軸和鐵箍已經(jīng)生銹;
里面,大錘在鐵砧上急促掄打,
那不可預(yù)料的扇形火花
或一個新馬蹄鐵在水中變硬時的嘶嘶聲。
鐵砧一定在屋子中央的某處,
挺立如獨角獸,下端則方方正正,
不可移動地座落在那里:一個祭壇
在那里他為形狀和音樂耗盡自己。
有時,圍著皮圍裙,鼻孔長滿毛,
他探出身來靠在門框上,回憶著馬蹄的
奔騰聲,在那閃耀的隊列里;
然后咕噥著進(jìn)去,以重錘和輕鍛
他要打出真鐵,讓風(fēng)箱發(fā)出吼聲。
[1]這是詩人為母親的去世寫的一首挽歌。詩中“黃色的太陽”指向猶太民族的象征性顏色。娜杰日達(dá)·曼德爾施塔姆曾說在母親死后詩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2]1957年10月14日,策蘭和巴赫曼在西德一次文學(xué)會上重逢,當(dāng)晚住在臨近科隆大教堂和萊因河的王宮街一家旅館,該街區(qū)曾為猶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難地。
[3]阿格里真托(Agrigento),西西里最古老的神廟,其宏偉僅次于雅典的巴特農(nóng)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