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家在太傅世家最里面，兩扇小墻門，門縫很寬。每次我去借她家的米篩，總是一邊敲門，一邊從門縫里張望。來開門的，常是阿杜——她叫桂芳，但左鄰右舍不叫她的名，都隨她的弟妹，叫她阿大——小鎮(zhèn)“大”的口音和“杜”相近。

阿杜白得出奇，兩腮還帶了點兒胭脂紅，尤其是做過體力勞動的時候；杏眼，雙眼皮，眼珠棕色。她走路很快，仿佛帶著一陣風。她的聲音柔柔的，但很少說話，見人只微微一笑，再點個頭，很有氣派的模樣。也是，她是長女，在弟妹面前早練出了一種特別的風范——最調皮的，見了她也沒有辦法。

阿杜原先紡石棉，后來進了踏石棉車間。這個車間在石洞門口曬場后邊，她上班必須經過我家。踏石棉辛苦，賺錢也多——不久，她竟然一連穿了好幾件新衣出來。夏天的晚上，涼風吹不進她家院子，她會拿一把蒲扇，坐在我家乘涼的門板上，看月亮，吹涼風，聽人談天說地。——她還是不怎么說話。

一天吃著晚飯，有人神秘兮兮地來向我們報告，說阿杜找對象了。有這樣的事嗎？我們一副茫然的樣子，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飯。然而，自從那天之后，果然見到一個平時不來的年輕人，也來湊熱鬧了。這個人名字叫雷，住藕荷弄頂頭的老屋里，我家大人都叫他阿雷師傅。我有時也這樣叫他，有時叫他阿雷哥。

阿雷哥高個兒，瘦而結實，總帶著一張笑臉，說話聲音特別好聽。他哥哥在蔡元房旁邊的小屋開面店，嫂嫂在義嘉橋飲食店煮餛飩，他自己在船廠上班。船廠在三門堰頭，我很少去，印象里小小的，也沒有新船。但每當盛夏，船廠就會派師傅到各地維修。阿杜踏石棉的那年，阿雷師傅被分派到了我們生產隊。

烈日炎炎的午后，東河沿少行人。然而，石洞門口的曬場上，卻響著阿雷師傅修船的叮當聲。木頭船，平時泊在我家門口好好的，把它翻過來，船底滿是大大小小的洞眼兒。阿雷師傅頭裹濕毛巾，一手鑿子，一手榔頭，鑿開破洞，敲進小木塊，再用石膏填、柏油涂、清漆罩。下過幾場大雨后，它就在一大群男人的吆喝聲里，被拖下了河。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得同船一渡。阿杜和阿雷師傅，卻在一個夏天的敲打聲里，芳心暗許，終成默契。——據(jù)說，阿杜踏石棉的位置，有個朝南的小窗。她踏著石棉，從窗口看著外面修船的阿雷師傅。阿雷師傅擦了把汗，喝了口水，不經意的回頭間，看到了一雙迷人的眼睛。

此后的阿杜，總是晚飯后不久就來我家。她面向小河，坐在那塊門板上，兩手扶著門板的邊沿，兩只腳在門板下晃蕩。很快，阿雷哥也到了，但阿杜只挺了挺背，并不回頭看他。大家知道了他們的秘密，找個由頭走開去，獨我不解風情，和阿杜同坐于門板上。

“阿杜，你帶我去你家，好不好？今天就去吧！”阿雷哥的話很輕，卻很懇切。

“我家有什么好看的？比這里熱多了?！卑⒍胚€是沒有回頭，說話卻很溫柔。

“熱有什么關系？總比白天的日頭陰涼。去吧，去吧，今天就讓我去吧！”幾乎是哀求的聲音了。

“我家并不重要，你家才是呢?！卑⒍沤K于轉過了頭，定定地看著阿雷哥。月光下阿杜的臉，潔白得耀眼，黃色的眼睛晶瑩透亮，極像天上的星星。

“你還不知道我家嗎？父母沒了，只有哥嫂。他們肯定聽過我們的事情了，并沒有反對呢?！焙鋈?，阿雷哥變得十分鄭重。

“真的不反對嗎？那也要去征求意見才好，不要到時抱不住佛腳?！卑⒍诺穆曇舾拥统亮?。她的心里，仿佛橫著一條河流。這條河，比天上的銀河還要寬哩。

“既然你要這樣，我就去說。我今天晚上就說，你等好消息吧！”阿雷哥聽得只要到兄長那里說一下即可，好像事情已經十拿九穩(wěn)，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然而，事與愿違，哥哥給阿雷師傅的答復是：絕對不可以。而且，說了當時老父的遺言：婚事當聽憑兄長做主。原因自然是大家都知道的，阿杜農業(yè)戶口，而阿雷師傅是地地道道的市民。阿雷師傅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好些日子不出來，任憑阿杜獨自坐在我家門板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fā)呆。

就在阿杜和阿雷哥將要一拍兩散的時候，忽然傳來一個消息——他們二小隊的土地將要建造國營公司，被征用土地的人家，可以安排一個子女到公司上班。這下，阿雷哥的兄長特意跑到我家，對我母親說，如果阿杜父母能讓女兒進公司，這事就算成了。

我母親跑到阿杜家，向阿杜父母傳達了這個意思。然而，阿杜的父母又為難了，因為阿杜的大弟也將高中畢業(yè)，他們必須讓兒子進公司。也是，小鎮(zhèn)的父母們，即使到了這會兒，還是堅守著老輩的傳統(tǒng)——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凡事只要和兒子有沖突，一定以兒子為先。

然而，這年冬天，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阿杜的大弟要參軍。這個弟弟有雙和阿杜一樣的眼睛，人也聰明。他有個心愿——當兵。當然，這是他的小秘密——當時肯送兒子參軍的不多。然而，這恰在事關阿杜婚事的節(jié)眼骨上，父母權衡利弊，最后同意了。于是，好事成雙，阿杜的大弟參軍前，阿杜和阿雷師傅結了婚。

婚后的阿雷師傅，總是戴著一副袖套，連正月到丈母娘家拜年也不忘記。干嗎呢？原來，結婚后阿杜馬上有了身孕，阿雷師傅什么都自己做，把阿杜寵得白白胖胖。他們愛情的結晶是個更加漂亮的女孩兒，十幾年后成了我的學生。我去家訪，阿雷師傅還是戴著袖套，笑瞇瞇的。

這個時候，阿雷師傅所在的船廠已經關門，他已經下崗在家。我家門前的小河，先是長滿了水花生，后來干脆填土，鋪了一條寬寬的馬路。阿雷師傅想找事做，阿杜知道丈夫不是賺大錢的人，就讓他開了個面店。從此，阿杜白天到公司上班，早晚到街上賣面。她還是不怎么說話，只用一雙大眼睛親切地看著每一位顧客，至多點個頭。

去年春上，我回小鎮(zhèn)。嫂子忽然說：“阿杜走了?！蔽衣犃艘惑@：“什么，阿杜嗎？”嫂子說：“是的，得病到最后，只有三個月時間。”嫂子還說：“你們經常說的阿雷師傅（阿杜和阿雷師傅處對象時，嫂子還沒有嫁過來），整日整夜不離身邊，阿杜走后，他一夜白了頭?！?/p>

聽了這些，我竟然說不出話來——他們的往事還歷歷在目，而伊人已隨風而去。我嫂子卻說：“夫妻也不能太要好，不然，走的時候太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