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這幾年,在愛美的道路上,年近五十的母親仿佛走火入魔。那些大紅大紫的衣服又貴又俗,在她眼中卻是精挑細選而來的得意之作。為了糾正她的審美,讓她明白打扮自己要適可而止,我們曾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判。華山論劍三百回合,最終以我的失敗告終,因為隔天,她就理直氣壯地去燙了一頭招搖的大波浪卷。
我氣壞了,不是因為她在裝扮上的花費多么奢侈,而是當她得意洋洋地從菜市場走過時,我分明能看見一些吃瓜群眾驚詫怪異的眼神。大半街坊都知道程家的女主人,喜歡照著小姑娘的風格,濃墨重彩地打扮自己,這讓我有一種無端被連累且顏面掃地的憤怒。
那兩年,為了把母親從“歧途”上拯救回來,我們之間展開過長長的拉鋸戰(zhàn),十八般武藝、三十六計皆耗盡,母親依舊我行我素。最終,我不得不以她已進入更年期來寬慰自己,暫時向她的怪癖妥協(xié)投降。
春天的時候,外婆的風濕病復發(fā)得來勢洶洶,為期一周的中醫(yī)理療結束,外婆一直為昂貴的藥費嘮叨不休。此時恰好迎春花開,母親便跟我一起牽著外婆逛街散心,路過一家廉價又濃艷的“義烏制造”飾品店,以餓狼撲食的姿態(tài)牽著外婆鉆進店中。
外婆似乎還在為藥費的事心痛,母親察覺后,左右環(huán)視一圈確定沒有發(fā)現(xiàn)我后,勸慰起了外婆:“媽,作為子女,看著父母慢慢老去是一種很殘酷的體驗,咱們都已經感受過了,就不要再讓宇瀚也感受了,所以我們得永葆年輕才好呢……”
她的聲音越壓越低,躲在貨架另一端的我再也聽不清楚,于是走出店外透氣。面對一城人間煙火,想象著等會兒母親又會以怎樣花花綠綠的形象走出小店,我忽然就笑了起來。
其實在這川流不息的時光中,我已慢慢聽懂她心中寂靜的滄海。
女性在審美界永遠是專家,所以她怎么會分辨不出胭脂俗粉與清新脫俗的區(qū)別?她能隨時感知我的冷暖,又豈會感知不出街坊鄰居的議論?只是當時間蠻夷兵臨城下,她寧愿打扮得像小丑一樣庸俗,也絕不向單薄的我展現(xiàn)絲毫蒼老的容顏。她擋在人世浮屠與我之間,用花枝招展無言地表示:別擔心,媽媽永遠年輕,永遠是你堅實的壁壘。
由她去吧,由她興風作浪,由她走火入魔,大不了,我陪著她一起大鬧天宮。別笑她涂脂,別笑她描眉,別笑她的發(fā)型與艷麗的唇色,愿她此生如紅豆,年年春來發(fā)幾枝,愿她少女心永不老,愿她永遠衣襟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