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阿依努爾的評論是莫名其妙、全未預(yù)料的。
都是因為何力沒事發(fā)微信,把幾名維族文學(xué)新秀的詩登在上面,而那一天恰逢我心曠神怡,于是把幾首兄弟姊妹的詩逐一品讀一遍。其中阿依努爾的一首,先是使我忍俊不禁,再就令我思索聯(lián)翩。我隨手把感覺寫在何力帖子背后,沒想到引起了很多議論。據(jù)說,甚至影響了阿依努爾本人的處境。我不信,但何力又發(fā)出了《張承志評論阿依努爾〈禮拜五的祈禱〉》,敘述了這件有趣小事的來龍去脈。以下即引自何力微帖:
2016年3月31日。我在微信和微博上轉(zhuǎn)發(fā)了一組由太陽詩社微信公眾平臺發(fā)布的維吾爾詩人的漢語詩歌。緣自我熟識的德尼斯,他是我見過的這個年齡段最愛讀書的維吾爾青年詩人,走過了東西南北,亦文亦商,夢想比世界還要遼闊。德尼斯的推薦使我有幸讀到了一群于我來說完全陌生的維吾爾詩人的詩作,他們在努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之后,張承志老師也轉(zhuǎn)發(fā)了其中的三首,并罕見地評論道:
“這是罕見的好詩!我指的主要是阿依努爾的這一篇(《禮拜五的祈禱》)。我讀了一遍就失眠到夜里三點(diǎn)。她與回族那些小打小鬧的便宜貨和贗品比較時,就像陽光照在殘雪上。何力這幾個貼子里出場的維族新人,給我以震撼和鼓舞!”。
據(jù)說,這個評論被我的幾個好友轉(zhuǎn)發(fā)后,引來網(wǎng)絡(luò)上各路詩人和網(wǎng)友質(zhì)疑,說這究竟是不是張承志的評論,并要求拿出證據(jù)。結(jié)果,我的微信朋友圈截圖就成了唯一的證據(jù),那些人也就無話可說了……
于是我突兀地被卷進(jìn)了對維吾爾最新一代詩人、以及對詩本身的議論。我馬上推辭,但囁嚅踟躕——借一個機(jī)會,向那個被你愛得幾乎疼痛、關(guān)心得幾乎超過自己的民族問好致意,難道不是你久久懷著的愿望嗎?
2
這首《禮拜五的祈禱》里,前半寫了一個在周五聚禮的前夜,獨(dú)自為丈夫祈求平安的母親;后半,則是模仿自己的母親直接向真主要求愛人允諾的、一篇火辣辣的女兒祈禱詞:
但愿你用來牽我的手不牽別人,
但愿你用來看我的眼睛不看別人,
但愿你用來燃燒我的火不在別的爐里燃燒,
但愿你用來淹沒我的水不在別的河里流淌!
但愿沒有我,你就饑腸轆轆,衣衫襤褸,
但愿沒有我,你就連遭厄運(yùn)!
但愿你雙眼失明,兩耳變聾,舌頭咬斷,雙腿摔斷,
直到你來到我的身旁!
但愿你不在那里,也不在這里,
只要在我身旁,你想怎樣就怎樣!
我祈禱:
真主啊
把他賜給我,或者把我從他奪走吧
夠了
我走向他,他走向我
而我們無數(shù)次錯誤過了彼此
而我們現(xiàn)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啊
我非常想看到——整天繃著臉慷慨激昂,念著有板有眼詞匯鐵定譯法獨(dú)一的東干①阿訇們,面對這個維族傻丫頭的都瓦,會有怎樣的表情。
至于我,則是發(fā)聵般的震動。
女兒顯然和媽媽不同。她的都瓦(????/du‘āi)是和媽媽一代擰著悖反的另一種,須知:她是“以咒為求”。這一招,被阿依努爾不止一次地使用。于是在穆斯林的詩作中罕見地亮起了異樣的光,如她的名字,那是月光(Ay Nur),無底又魅人。
不用說,這樣的詩和問題,在詩的歷史上重復(fù)了千萬遍了。它會招引各種各樣的注目。招來——帶著盤算的點(diǎn)贊、氣急敗壞的咒罵、女人醋意的撇嘴、正人君子的皺眉,尤其是親戚的白眼。忘了,還有阿訇們對她逐句逐詞的斷罪。它更會讓體制在沉吟之后決定對小巫婆實行收編,引導(dǎo)她把百無遮攔的大膽,用到主旋律的刀刃之上。
北京上海乃至日本的專家會說它“超克”,因為小小情詩不僅“超越”了民族宗教且“克服”了沖突。伊朗人微笑著說,她入門了,學(xué)得不錯,完全是我們波斯的傳統(tǒng)。阿拉伯人則反駁:呸,沒那么簡單!詩里滿是Kāhin(????/巫)的潛意識。你不懂就別胡說,看看它的排比句吧:那些句子一絲不差就是古代阿拉伯巫術(shù)的傳統(tǒng)套語!伊寧、米泉或吉木薩爾鄉(xiāng)下的回民老奶奶插嘴了:咦,這不是“歹都瓦”么?
——在浩浩湯湯的維吾爾抒情詩長河中,阿依努爾如一個跳出的女巫。她罕見地以犯規(guī)、詛咒、豁出去了的語言,攔截了舊情歌的陳詞濫調(diào)。
由于對回族類似題材的恨鐵不成鋼,這一幅小屋母女的畫面令我艷羨。不只維吾爾,還有哈薩克,他們文化中伊斯蘭與生活的水乳交融,他們對宗教因素的信手掂來,那一股自然勁兒令我擊節(jié)三嘆。
當(dāng)然不只這一個阿依努爾。
他們偉大的文化高度和應(yīng)用的隨心所欲,令你我他都望塵莫及。比較我身近的“做作與死板”,瞧人家維族人:大小心事一旦抒發(fā)就行如流水、伊斯蘭的梢頭碎瓣一抬手就俯拾隨意、年輕人一伙接一伙誕生,像石頭縫里長出的樹叢一樣活力洋溢——如何力的記載,我不僅當(dāng)天夜里失眠到三點(diǎn)而且一連感嘆了六個月,不知說什么才好。
3
但是阿依努爾,東干大叔(Ak sakal②)還要對你說教幾句。
你要知道在月亮之外還有太陽。地球之外還有宇宙。而且宇宙不只一個,而是好幾個。我認(rèn)識的詩人那么的多,數(shù)數(shù)光是阿依努爾就有好幾個。誰讓你們的媽媽們專門生詩人呢?只一個“努爾”群里就還有阿克努爾、卡拉努爾、努爾丁尼、努爾薩迪……等等。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吧:比起那些努爾,你只是具備一點(diǎn)可塑性。
這篇小文章,我同時也把它贈送給努爾佐倆姆(Nur ?alām),我說過:這是一件問好致意的禮物。
努爾佐倆姆那家伙可比你更厲害。他不是姑娘是小伙子。我忘了問你是八零后還是九零后,他和你差不多,也是八零后或者九零后——但即便你比他大幾歲也千萬不敢對他擺架子!因為他的詩和你正相反。
你寫的全是愛,他寫的都是死。你的辦法是嚇唬愛人他要不乖乖回來就斷了兩腿,他的念頭是告訴愛人他一去不返最后一首詩是自殺的子彈。你的主題是哪怕一天也受不了無愛的日子了,他的主題是即使一刻也不容忍霧霾的天空了。你祈求安拉,偷看別的女人的愛人沒二話當(dāng)場眼瞎;他請求真主,無土農(nóng)業(yè)栽培的葡萄有辦法扎根大地。你的詩集叫《只因為我愛上你》,他的詩集是《為什么你逮捕我》。你是懷胎六個月就從媽媽肚子里跑出來的“我沒死”,他是從石頭底下發(fā)芽把巨石撐裂的“劈開山”。你說你的傳統(tǒng)是魯米的玫瑰,他說他的體系是魯迅的匕首。你在深夜祈禱安拉明天早上之前就把愛人交給你,他在黎明懇求真主安排他不到后世不結(jié)婚!endprint
想認(rèn)識這位努爾佐倆姆么?
他像一陣突然的風(fēng)。哪天他吹到我臉上時,我才知道他來看我了。
那一次,他在巴扎兒上賣石頭,被城管抓住說他非法要沒收石頭。他對著城管高聲朗誦:“狗,我對不起你啊狗,因為我罵他們是狗”,城管氣急了掄拳動手,我在一邊看不慣,大喊一聲“不許打人”跑去幫忙,就這么我和努爾佐倆姆成了朋友。城管撤了以后,努爾佐倆姆送給我一對石頭。
兩塊白石頭,上面刻著兩個名字。用一塊柔軟的黑絨布包著。
唉,我寫不清楚——
隱語、典故、聯(lián)想、誘引,一個自然段埋藏五種文化,任再小的構(gòu)思,都好像罄盡了漢語的一切表達(dá)可能。不,剛寫下這兩行我就忙著認(rèn)錯:不,唯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低能,沒有偉大創(chuàng)造的枯竭……
如今寫詩像跳一曲鐐銬舞。左一甩,哐啷啷,右一搖,叮鈴鈴。在告別阿依努爾和努爾佐倆姆的時候,白胡子?xùn)|干我還想啰嗦什么呢?
——不與偽詩人共伍,要遠(yuǎn)比他們自尊。他們無一不是高喊著政治與人權(quán)的口號跳出去沽名釣譽(yù),而今天政治人權(quán)的壓迫達(dá)到了極點(diǎn)(比如在巴勒斯坦),他們又輕佻地跑來說:詩就是詩,詩超越一切,詩能讓敵人彼此親嘴!
什么是詩?該重新問了。就像多國籍兵一邊侵略伊拉克,一邊暢銷魯米的詩集一樣:正是對詩的肉麻吹捧,侮辱著抱恨死去的詩人。每天注視著巴勒斯坦的受難我都在想:歷史早晚要追究“詩人的幫兇”,并重新確認(rèn)詩的定義。——努爾佐倆姆,阿依努爾,你們能在名氣大了以后“拒絕詩人”嗎?!
——也別浪言蘇菲。注意這個有趣的時代:一邊煽動瘋狂的丑化伊斯蘭運(yùn)動,一邊把蘇菲主義說成是新的西方理論。一群葡萄園墻外的狐貍,想溜進(jìn)去砍掉葡萄樹,但是進(jìn)不去,因為不懂入門的讖語暗扣。于是狐貍就對女兒大獻(xiàn)殷勤,說女兒是蘇菲的葡萄酒、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媽媽勤勞耕種的園子里的酸葡萄——努爾們,你們能守住園子趕走狐貍嗎?
——從濫愛的雜草中突圍,也許是維吾爾詩歌的大課題?其實今天的中東涂炭和蔓延著的他者歧視,強(qiáng)迫著每一個人都思索歧視他人的命題。——阿依努爾!阿克努爾,卡拉努爾,尤其是你努爾佐倆姆!你們的詩歌,愿意在此時此刻就立誓:在明天,在春風(fēng)得意的季節(jié),在成為強(qiáng)勢的時代——宣誓永遠(yuǎn)都尊重他者、尊重非穆斯林、尊重天下一切受苦的人么?
4
此刻,我翻閱著阿依努爾為我精心裝訂、并由她的朋友女雕塑家莎克瑪畫了油畫插圖的詩集,卻莫名地想起了努爾佐倆姆。我發(fā)覺自己那么懷念他,竟然此刻心里隱隱作痛。我一篇篇地翻過阿依努爾的詩頁,行間浮現(xiàn)的卻是努爾佐倆姆的一句:
我的愛人!不要說我沒有獻(xiàn)給你大把的花
你要排隊:比你更讓我愛慕的是唯一的她
阿依努爾,不要嫌白胡子尤其東干的白胡子多管閑事——你不覺得這位努爾佐倆姆,恰好可以作你女詩人的白馬王子嗎?他英俊、勇敢、才華出眾,寫一手好詩,天性富于正義感,簡直就是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青年薩拉丁!
努爾佐倆姆,你在哪兒飄蕩?你還活著么我的朋友?
你難道不覺得先找一個姑娘、像燕子一樣筑個巢也很重要么?你不能因為詩寫得好,就斷然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黑牢。你選擇的是“語言”,它是一條不能少了自尊、也不值得過份吹噓的路。詩的世界是殘酷的,哪怕黑牢,詩篇也要寫得有藝術(shù)味兒。你要不屈地寫下去,也要趕快豐滿起來。全能的創(chuàng)造者給了人類馬群一樣的語言,每個馬倌都終日忙碌,但沒有誰吹噓駕馭了馬群。你的“唯一的她”和阿依努爾的“離不開你”,是否結(jié)合了會更好呢?它們合起來,互補(bǔ)互警,會變?yōu)橐环N讓世界震驚的文學(xué)。
咦?我怎么寫著寫著,卻拐彎給姑娘介紹起了小伙子?
不不,我可不當(dāng)你們家鄉(xiāng)那種饒舌媒人!我尤其知道——“不聽白胡子言,吃虧在眼前。不聽白胡子告,正是巴郎子好(讀hao,第四聲)”。
我一眼看見了兩個。我一筆寫出了兩行。我問候了,表達(dá)了,告辭了。你倆的未來,自有全能安拉的安排。
我呢,在白日冥想的時分,在黑夜無眠的時刻,會飛越時空,抵達(dá)你們掛滿壁毯的家,吃一頓正宗的和田抓飯,就著新鮮的墨玉酸奶。每吃一口,我就感嘆一聲:
“呀,努爾!”
寫于2016年古爾邦節(jié)
注釋:
①東干(tonkan/dongen),中亞諸族對回族的稱謂。
② Ak sakal,字面意思是“白胡子”,在維吾爾哈薩克社會中指長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