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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談

2018-01-02 18:32四喜丸子
今古傳奇·故事版 2018年22期
關(guān)鍵詞:快刀太平鎮(zhèn)先帝

四喜丸子

1.救命

十二月初三,千氓山,大雪封山。他們是在傍晚時分陸續(xù)到來的,前前后后一共三人。

三人一高、一矮、一胖,一樣的風(fēng)塵仆仆,瞧他們的穿著打扮,都不是本地人的樣子。

他們問了主人的名字,乞求暫住一晚。我獨居深山十幾日,委實有些寂寞,見他們謙遜有禮,便也就應(yīng)了下來。

我將他們安置在西廂房,幾人身上的積雪入屋即化,濕了個通透。我拿出幾件主人的衣服讓他們換下,三人寒暄再三,異常感激。我對此習(xí)以為常──但凡進(jìn)山拜見主人的,總是這般有禮。

并不是千氓山的大雪掃掉了他們的傲氣,而是因為,他們都是病人。

三人臉上一樣長著黑斑,這是中了尸毒三日后的癥狀,這種劇毒唯有此間主人──千毒先生的眼淚可解。

天色已黑,我將三人邀到正廳。我烹制了豬魚湯為三人驅(qū)寒,略盡地主之誼。

三人拾箸,淺嘗輒止,禮貌性地夸贊兩聲,臉上均現(xiàn)出愁悶的神色。

我會心地一笑,舉杯寬慰道:“三位大可寬心,這尸毒雖然是世間奇毒,若要致人死命,卻也需要九日。三日生黑斑、三日腐爛、三日攻心,主人明日即歸,各位只需抹上主人的眼淚,不用一日,便可藥到病除了。”

三人見我說得輕巧,臉上頓時現(xiàn)出喜色。他們一齊向我舉杯,連道有勞先生引見。

“只是,”我話頭一轉(zhuǎn),臉色一沉,冷冷道,“三位到底是怎么中的這尸毒,卻要在屋里老老實實地說清楚,若有半句謊話,明日可不要怪我家主人見死不救了!

“三位可聽清楚了,我家主人雖然生性疏懶,卻是宅心仁厚,每有病人到此,總是有求必應(yīng)。只是有一條,務(wù)必要得病之人說清楚是怎樣染上的尸毒。主人平生最恨說謊之人,若有人出言相欺,被他知覺了,他定會任由那人自生自滅!”

三人坐在桌邊,張嘴結(jié)舌,臉上陰晴不定,似有難言之隱。

我“啪”地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寒聲道:“三位來時可見到我家門外的三座墳丘?那墳中的三人便是欺我主人的騙子。主人惱怒,任憑三人中毒而死。這千氓山雖小,再添三座新墳,總還是有地方的!”

我一句話,聲音不大,氣勢卻十足。三人中較胖的一個面色一白,手腕一顫,手中的銀箸掉落在地。

2.太平鎮(zhèn)

最先沉不住氣的果然是那個胖子。他撿起地上的銀箸放在桌上,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說道:“我姓王,名叫王三財,家住青州太平鎮(zhèn)。太平鎮(zhèn)是個小地方,先生若是不知也屬正常。”說完,他朝我諂媚地一笑。

“太平鎮(zhèn)嗎?那兒怎么會是個小地方?”我搖頭一笑,倒上杯酒,輕啜一口道,“太平鎮(zhèn)原名浮萍鎮(zhèn),位于青州采石城東南三十里處,十年前先帝開國,三萬虎騎入青州,路經(jīng)浮萍鎮(zhèn)。先帝言,亂世方才浮萍,如今天下將定,日后定是太平盛世,萬年不變,遂更名為太平鎮(zhèn)?!?/p>

王三財見我說出太平鎮(zhèn)的歷史淵源,連連點頭道:“先生真是博聞強(qiáng)記,確有此事。我家三代世居此地,到我這代,終于攢下一點微薄的家業(yè),創(chuàng)下了一間名叫美味坊的小店?!?/p>

“美味坊?你是開飯館兒的?”我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正是,正是,”王三財應(yīng)道,“先生有所不知,我那館子雖然是鄉(xiāng)野小店,但在青州也算有些薄名。小店自制的蜜餞肉脯別有一番風(fēng)味,乃是按祖上傳下來的秘方制成的。

“這蜜餞肉脯制作起來頗為麻煩,需選用上好的精肉,切成三寸長、一寸厚的薄片兒,用特制的醬料腌制半月,再用江南何家的無香花蜜澆灌而成。如此吃來,醬香濃郁卻又清甜可口。

“幾日前,我曾在鎮(zhèn)上李家肉鋪購得幾錢精肉,回家洗凈,切片,準(zhǔn)備做成肉脯,誰知道下手匆忙,切了食指一刀。當(dāng)時我見刀口不深,便撒了點兒尋常的金瘡藥,簡單處理了幾下,哪知道,隔天便染了尸毒……”

他說到這里,伸出食指,的確有一道刀傷,隱隱有些發(fā)黑。

“這尸毒極其厲害,沾血即染,想來定是那塊肉上帶來的尸毒?!蔽颐掳停砸怀烈鞯?,“明日我家主人歸來,定讓你藥到病除。只是,這尸毒說來也是天下奇毒,區(qū)區(qū)一塊鮮肉,怎么就會染上尸毒……”

聽我松了口風(fēng),王三財頓時大喜,對我的疑問卻無法回答。

3.十二快刀

我扭頭看著王三財身邊的高個漢子,眼睛瞇了起來,我知道,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人。

那人四方臉,絡(luò)腮胡,粗眉,豹眼,右手掌中長著一層厚厚的老繭,左袖管空空蕩蕩的。他身邊立著一把長刀,刀柄、刀鞘都用銀絲線密密匝匝地纏著。

“看壯士手上的刀繭之厚,想必在刀法上定有大成吧?!蔽姨匠鲢y箸,點了點他的手掌心,他下意識地攥起手來。

“早些年,世道不太平,學(xué)過幾招三腳貓的把式,用來防身,走哪兒都愛拿著刀,日子長了成了習(xí)慣,倒叫先生見笑了。”高個漢子嘴里說著見笑,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臉,臉上的幾塊黑斑頓時擠在了一起。

我面上一寒,冷哼一聲:“三腳貓的把式,可配不上這把‘銀絲刀。閣下這謊話說得也太不高明了?!?/p>

那漢子聞言,身子一震,右手放在刀柄上,雙眼死死盯著我,隱隱露出一絲殺意。

我輕笑,倒了杯酒,自酌自飲。

“聽聞先帝昔年征戰(zhàn)四方,帳下有十二快刀衛(wèi),每逢攻城掠地,必沖鋒在三軍之前,奪關(guān)斬將,無往不利,驍勇異常。這十二人,有六名銀絲刀,六名金絲刀。銀絲刀長三尺三寸,刀柄刀鞘以銀絲包裹,刀身中空,內(nèi)灌水銀,非臂力過人不可用。金絲刀長三尺七寸,刀柄刀鞘以金絲包裹,刀刃厚不過半寸,薄如蟬翼,非心思機(jī)敏不可用。銀絲刀取力,金絲刀取利。

“說來這十二人雖勇,只是跟隨先帝十幾年,大多殞于陣前,到如今,能留下姓名者不過一二……壯士手中所握的,便是那銀絲刀吧!”

漢子頹然一笑,飲了一杯酒:“先生好眼光!我姓李,名曉峰。此刀確為‘銀絲刀,早些年我在先帝帳下,乃十二快刀衛(wèi)之一?!彼捳Z蒼涼,低聲說著往事。王三財和矮個兒之人的眼中同時露出震驚神色。

“十年前,三萬虎騎入青州,我被城中雷火軍的霹靂彈炸沒了左臂,若不是同袍將我抬下戰(zhàn)陣,只怕早已變?yōu)榭莨?。?dāng)年曾有言,先帝為軍中之魂,十二快刀衛(wèi)乃軍中之刃,更是軍中的臉面。我是殘疾之人,再也當(dāng)不得大任,被先帝在快刀衛(wèi)中除了名。先帝念我多年殺伐之功,要我留在軍中做一名普通的士卒。我心灰意冷,脫了軍籍,留在了采石城里。

“我沒有別的本事,只會殺人,過日子卻真是難為我了。我流落街頭,被安樂坊的老板賈六爺所救,他看我勇猛過人,雖然缺了一臂,好在還有三分的本事,便讓我在安樂坊里做了一名保鏢?!?/p>

“安樂坊?”我輕聲失笑,“十二快刀衛(wèi)在采石城的大賭場里當(dāng)保鏢?有意思,當(dāng)真有意思?!?/p>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戰(zhàn)陣之事大多豪情,更大多悲情。英雄末路,虎落平陽,哪朝哪代都不缺這樣的故事。

李曉峰搖頭,也是苦澀一笑。

4.尸毒

“不知道壯士卻又如何染上的尸毒?”

客廳里的氣氛一時間很是苦悶,我問了一句,引開話頭。

“這事說來實在是離奇?!崩顣苑迕樕系暮诎撸嫒荻嗔巳忠苫?,“幾日前,安樂坊里來了個年輕人,那人一身白衣,神采飛揚。他以三個銅板做注,僅僅兩個時辰便贏下了百兩黃金。賈六爺請出鎮(zhèn)場的老千與他賭斗,非但沒贏,反而被他又贏去二百兩黃金。三個時辰,未輸一把。

“賭場的規(guī)矩便是這樣,場內(nèi)贏不回來,那便場下?lián)尰貋?。那白衣人志得意滿,提著金子出了賭場,賈六爺吩咐我跟著他。我明白賈六爺?shù)囊馑?,找了個生僻之處,偷偷做了他。

“那白衣人當(dāng)真奇怪,臨死前不但絲毫沒有恐懼之色,還叮囑我下刀要輕一些,莫濺上了血,惹了霉頭。我是在戰(zhàn)場上偷得性命的人,刀下亡魂無數(shù),哪會在意這些?

“當(dāng)下我一刀殺了他,下手猛了些,臉上還真濺了幾點血。采石城畢竟是有法度的地方,我偷偷將那人的尸體背出城去,埋在城外的亂墳崗內(nèi),將金子拿回賭坊。這本是小事一件,誰知道幾日后,我的臉上便長出了黑斑,中了尸毒?!?/p>

李曉峰是個爽快之人,寥寥幾言便說出了大概,他能把快刀衛(wèi)的往事說出來,這點兒小事,自然也不會再來騙我。

5.最后一人

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了。

“我姓黃,叫黃二鼠,也住在采石城里。我是一個屠夫,平日里賺幾個辛勞之錢,茍活度日。前幾天我在家殺了頭豬,誰知道轉(zhuǎn)天便染上了尸毒。我這一生從未做過歹事,還求先生您救我一命,救我一命?。 ?/p>

黃二鼠一臉卑微,三言兩語說完,然后就眼巴巴地望著我。

他雖是個可憐人,我卻無心救治。

“閣下說起謊來還真是臉不紅心不跳,聽聲音如此鎮(zhèn)定平穩(wěn),竟如平日里說話一般。說謊能說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過幾日,我便在門外的三座墳丘旁,立上一座新墳吧?!?/p>

我不急不慢地說著,話音剛落,黃二鼠直直地跪在我的腳下。

“小人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不實之處,天雷降處叫小人無立錐藏身之地!先生,請救小人一命吧……”

他還在說謊,更拿天威做了賭注,這真是一個無所畏懼的逐利小人。我無心和他多費口舌,一下便戳穿了他。

我拿出銀箸,輕輕在他手上一點:“你雙手食指烏黑,臉色晦暗,雙目渾濁,燭光之下,身影模糊,明明是平日里死人碰得多了,被陰魂纏身之故。就算是屠夫,那也是個人屠吧!”

我一句話,如驚雷,黃二鼠蜷縮在地上,大驚失色。

“再不說實話,過幾天,那新墳可就真要立上了?!蔽仪扑吭诘厣仙l(fā)抖,終歸還是心里不忍,給他留下個話頭,也留了條活路。

“先生,我說實話,我說實話!”黃二鼠是個聰明人,立即俯首道,“我確實不是什么屠夫,可我叫黃二鼠不假,住在采石城不假。我是采石城里的一只‘禿鷲。”

“禿鷲?”我微微皺眉,對這稱呼不知所謂。“‘禿鷲,是行內(nèi)的稱呼……”黃二鼠遲疑一下,繼續(xù)道,“我每天夜里總要去城外的亂墳崗轉(zhuǎn)上幾圈,找那些新下葬的墳丘。那新墳里的尸體大多未爛,我盜出尸體之后運回家里肢解,等我用特制的藥料浸泡幾日后,便與新鮮的豬肉相似。我將這些假肉賣到采石城周圍的小鎮(zhèn),太平鎮(zhèn)的李家肉鋪、貓爪溝的王家肉鋪……這些小鎮(zhèn)上的肉鋪,都選用我所制的假肉,只因為我的要價比真正的豬肉便宜一半。

“話說前幾日的晚上,我出城去那城外的亂墳崗盜尸,挖了一座新墳,墳內(nèi)是個白衣人,身首異處,似乎是被刀所傷。我將那尸體背回家中準(zhǔn)備做成鮮肉,不小心身上沾染了血跡,誰知道幾天內(nèi)便中了尸毒……

“先生,我自知罪孽深重,求您救我一命,他日我定當(dāng)改過……”

6.死亡

黃二鼠趴在我腳邊,我久久無言。世人多艱辛,世人多逐利,無畏懼,無分寸。

“夜了,各位請歇息吧?!蔽移>氲?fù)]揮手,起身撤席,再不看黃二鼠一眼。

“先生,不知道你家主人何日歸來?”身后,是李曉峰的聲音。

“千氓山孤寂,終年無人跡,我家主人嫌煩悶,又嗜賭,每月初總要下山去采石城大賭場里玩耍幾天,每月初四必歸,明日便是主人歸來之日,各位安心便是?!?/p>

我安慰三人一句,領(lǐng)著他們回了臥房,熄了客廳內(nèi)的燈火。

十二月初四,主人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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