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靈菜清楚地記得，那是夏至那天發(fā)生的事兒。

正值六月初，從外婆家上學的路上，鄰居阿龍不知道從哪里躥了出來，“嘿呦！”阿龍一聲怪叫，靈菜的一個麻花辮子就散落在了肩頭。

“把發(fā)帶還給我！”靈菜氣得直跺腳，阿龍卻絲毫不在意，揮揮手，靈菜就看到那條一直在遙遠的城市上班的媽媽寄給她的禮物落進了麥田里。

那是一條天藍色邊兒上縫著紅豆的發(fā)帶，靈菜愛不釋手，怕弄丟還特意讓外婆在尾端系上了一個鈴鐺。

風吹麥浪，滿眼是金色的海洋，阿龍一溜煙跑走了，靈菜撇撇嘴，想到上課就快遲到了，還是揉揉眼睛解下另一根皮筋草草扎了個馬尾。

可是倒霉的事兒還不止這一件。

早在幾天前班主任就通知這次的創(chuàng)意手工課會有市里的領導來聽課，之后還有省里的，所以特意借來了烤箱，讓大家?guī)Р牧献约鹤龈恻c。

“做得最成功的還可以送給領導品嘗，而且滿屋子糕點的香甜，換了誰心里都會輕快起來吧?！膘`菜路過老師辦公室，聽到了這句話。

于是她特地背了一小袋白米和麥仁，靈菜和外婆一樣，喜歡最樸實的東西，可是卻迎來了全班同學的圍觀，“喂，靈菜，你帶的東西怎么那么土氣？沒磨的麥仁，黃黃綠綠的，難看死了。”

“等會兒你可不能用烤箱?！?/p>

白米和麥仁跟你們帶的面粉、奶油和腌制過的玫瑰花瓣有什么不同呢？靈菜還是用烤箱做了一份糯米麥仁糕。

“靈菜用了烤箱！”阿龍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她把烤箱弄得黏糊糊的。”

“是啊，我的玫瑰花糕都粘上了難看的黃色和奇怪的味道。”幾個女生跟著叫了起來。

正當班里推推搡搡的時候，班主任帶著領導走進了教室，于是“罪魁禍首”靈菜就被罰站在了辦公室。

一直站到雙腿發(fā)麻，老師準備鎖門時才看到她，“你怎么還在這兒？趕緊回家?！?/p>

夕陽的玫瑰色已經微微黯淡了，靈菜委屈地拔腿往家里跑去。路過麥田時，靈菜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鈴鐺聲從遠處傳來，“哎，這不是我的發(fā)帶嗎？”

靈菜的外婆可是個打銀鈴的好手，所以當靈菜想要一個獨一無二的鈴鐺時，外婆就專門用小錘子敲了一整天做出了那個精致的鈴鐺。

隨后一個身影從靈菜的面前一閃而過。

“喂?！膘`菜大叫起來，忍不住跟著那個影子一路飛奔，幸好只有一條路，就這么一直跑到了路的盡頭。

“可是沒有一個人啊?！膘`菜環(huán)顧著四周，就在這時，從灌木叢的后面，傳來了稀里嘩啦洗東西的聲音，靈菜探過腦袋，“哎，那就是我的發(fā)帶啊?！?/p>

可是洗發(fā)帶的那個黑咕隆咚的東西是什么？靈菜定睛一看，是一只獾啊，看起來，是一只年邁卻依然健壯的獾，只在圖畫書上見過這種動物呢。靈菜壯著膽子走上前，“您好。”

“你好，我正在忙?！扁狄稽c兒都不友好。

“你的發(fā)帶，我是說，你正拿著的發(fā)帶，是我丟的很重要的東西呀?！膘`菜怯生生地說。

“我撿到就是我的了?！扁禂Q干發(fā)帶上的水，“等春天的時候用來系果籃，再好看不過了，除非你用更寶貝的東西換，不然我是不會給你的。”

“可是……”看到獾起身，靈菜急了，立刻打開了書包，“今天我只帶了課本?！?/p>

“那就……等等，”獾突然停下了腳步，“你帶了麥仁糕？”

“是有一小塊兒?！丙溔矢庖呀洷徽n本壓扁了，獾竟然一把搶了過去，“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F(xiàn)在的人不是更喜歡吃加工過的蛋糕嗎？”

“那是他們?！甭劦禁溔氏悖`菜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我最喜歡和外婆一起剝麥子了，新鮮的麥仁帶著股兒清香，聞一下就心曠神怡?！?/p>

“我說，”獾突然笑起來了，雖然齜牙咧嘴的模樣有點兒嚇人，“和我一起烤點兒麥仁糕吧，今天新收了一批麥子，你還不知道麥子的秘密吧？”

“麥子的秘密？”靈菜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可是已經很晚了呀?！彼ь^望望天。

“只要選好了麥子，用我的田野烤箱，很快就好了呀?！?/p>

不等靈菜拒絕，獾就抱來一大捆麥子，念念有詞起來了，“織起陽光的烤箱吧，花瓣疊成高貴的盤子，下一秒我就找到最棒的麥子！”于是靈菜的面前，那片原本空空如也的草地上，就多出了一個用野草編成的奇妙的烤箱來。

“現(xiàn)在，我們來挑選最適合做麥仁糕的麥子吧?！扁蹬呐淖ψ樱袷菧蕚浯髴?zhàn)一場。

“這還用選？都是今年剛豐收的麥子，那么漂亮的金色，都是最好的?！膘`菜毫不猶豫地說。

“一竅不通。”獾搖搖頭，撿起一株麥子，“哎，像我這樣做吧，把麥子貼在耳邊，屏住呼吸，仔細地聽?！?/p>

“這不是太傻了嗎？”可獾的表情十分認真，靈菜還是忍不住學著它的樣子將麥子貼在了耳邊，于是耳邊突然響起了氣喘吁吁的聲音，“哎，把我磨成面吧，我已經老了?！?/p>

“啊?！膘`菜驚叫起來，“麥子在說話？”

“再聽聽另一株？”

這株麥子是銀鈴般活潑的聲音，“哈哈，摘早了，我還沒熟透呢，咯咯咯……”靈菜也跟著笑起來了。

還有這株，健壯得讓靈菜想到了魁梧的叔叔，“嘭”的一聲在耳邊響起：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鉆進烤箱里熱乎乎舒舒服服地叫上一嗓子了?！?/p>

“這就是適合做麥仁糕的麥子吧。”靈菜驚喜地叫道，它們全都有自己的聲音和想法。

“是這樣。但是磨碎了或者加工過可就再也聽不見了?！扁稻忂^神來，飛快地剝著麥仁，“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去聽麥子的聲音，心里就像敲起了小鼓，咚咚咚、咚咚咚，然后身子也情不自禁地跳起舞來了?！?/p>

的確是這樣，今天所有的壞心情已經一掃而光了。

“其實很多年前，麥子是會自己跳舞的啊，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兒了，”獾將放好麥仁和白米的可愛小鍋塞進烤箱，“但是后來開始用機器種植麥子，再也沒人看到它們在風里美妙的舞姿了?！?

“哎，已經烤好了?！扁嫡f到失落處，麥仁糕又香又甜的味道就溢出來了。

獾把糕一分為二，“帶回去給外婆嘗嘗吧，還有這個還給你?！扁蛋寻l(fā)帶遞給靈菜，“不過，那么珍貴的發(fā)帶，為什么會弄丟？”

“不是我，”靈菜氣惱地把阿龍總是欺負她的事情告訴了獾。

“那么下節(jié)創(chuàng)意手工課的早上，就在麥田邊等我吧，記得帶一個鈴鐺?！扁等粲兴肌?/p>

之后的幾天靈菜竟然找不到那只獾了，但她一點兒都不擔心，很快就到了省里的領導來觀看手工課的日子了。

靈菜特意起了個大早，終于在麥田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獾接過鈴鐺，對著里面吹了幾口氣，“要放一粒生麥仁到阿龍的蛋糕里。輪到阿龍展示的時候，悄悄搖一搖鈴鐺，再說一句，‘麥田上的獾丟掉了餅干?！?/p>

“好奇怪的暗號。”遠遠地看到阿龍走來的身影，靈菜趕緊跑到了學校。

心一直撲通撲通到了下午最后一堂課，省里的領導一踏進教室，靈菜就看到老師緊張得連手指都發(fā)抖了，要不，這次就算了吧？靈菜的心軟了。

“我就說我的蛋糕才是最受歡迎的。”得意洋洋的阿龍即將拿著那個只需要烤熟的半成品去講臺上請領導品嘗，又假裝不小心打翻了靈菜的麥仁糕，靈菜氣得臉都紅了，立刻打消了剛才的念頭，往他的蛋糕上丟了粒麥仁，麥仁很快就陷進了稀軟的奶油里。

終于輪到了阿龍，靈菜按照獾說的搖搖鈴鐺，又念了暗號，然后興奮又好奇地盯著阿龍的芒果蛋糕，一秒、兩秒、三秒，竟然沒有一點兒動靜。

怎么會這樣？眼見著阿龍就要切蛋糕了，獾不會騙自己吧？

靈菜突然看到那粒麥仁自己鉆出了奶油。

然后麥仁的尖頂突然破開了一個小口子，一個穿著滿是大口袋衣服的小人兒就鉆了出來。

“是麥子小人！”靈菜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小人兒左看看右看看，紅著臉嘀咕了幾句，靈菜竟然聽到了他的話，“居然讓麥田的守護者獾弄丟了餅干，真讓人生氣，看我不好好懲罰你。”

說著，小人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堆花花綠綠的小袋子，一袋袋拆開，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蛋糕上跑起了圈兒，像插秧似的，將袋子里的東西有條不紊地灑進蛋糕里。

靈菜緊張地望了望四周，松了口氣，還好那些還沒嘗過蛋糕的大人正忙著夸獎阿龍，沒人注意到灑滿了東西的蛋糕像花田似的。

接著，小人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得像珍珠的水壺，吹了口氣，水壺就立刻長得跟他一樣高了。

“紅色讓你冒火、藍色讓你難過，還有綠色讓你酸酸澀澀。”小人兒哼著走調的曲子，搓搓手，吃力地舉起了水壺。

“喂，澆水的話奶油不就流下來了嗎？”靈菜情不自禁地叫道。

“哎，水壺里裝的可是冬天的風，嘗一口，心里就涼得像是丟掉了最心愛的東西似的?！毙∪藘壕谷宦犚娏怂脑?，“呦嘿呦嘿”地喊著，看不見的風就融化成彩色的奶油。

大功告成！小人兒拍拍手，回到了麥仁里。時間剛剛好，阿龍將蛋糕切開遞給大人。

靈菜就在那一瞬間，看到大人們的臉色都變了，有的大人竟然哽咽起來，老師氣急敗壞地把驚恐的阿龍揪去了辦公室。

可是走在放學的路上，靈菜卻高興不起來，阿龍正像那天的她一樣，可憐兮兮地在辦公室罰站。

“靈菜，靈菜，我剛烤了麥仁糕，去我那里拿一點兒吧?！扁嫡驹邴溙锢锎蠛暗?，看到悶悶不樂的靈菜，心里明白了幾分。

“其實報復的滋味也不好吧？”獾輕輕地問。

“嗯，我想跟阿龍道歉?！膘`菜的眼睛里噙著淚水，“我想送他一塊你做的麥仁糕，東西雖然簡單，但只是嘗一口就快樂得想跳舞呀?！?/p>

“沒問題?！扁岛挽`菜走到阿龍家樓下時，靈菜猶豫起來，“就這樣直接遞給他，他會以為我在嘲諷他?！?/p>

“請蝴蝶幫我們送去吧。”獾把手圈成喇叭的形狀，一群彩色的蝴蝶飛了過來，像空中花田似的把翅膀搭成一個彩盤，獾放上麥仁糕，“幫我們送到小屋的桌子上吧?！?/p>

阿龍正氣呼呼地坐著，像是突然聞到了香味猛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桌上的糕，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嘗了一口，又飛快地咬了一大口。

“靈菜，你躲在這兒干什么呢？”遠遠的，一輛小汽車駛了過來，車里的人大聲叫道。

“媽媽！”靈菜驚了一下，連獾為她準備的麥仁糕也沒拿，就撲進了車里，靈菜已經一整年沒見到媽媽了。

媽媽是請假來接靈菜去大城市上學的，“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fā)?！?/p>

可是忘了和獾告別啊。第二天一早，靈菜內疚地跑去了麥田，遠遠地就看到一個放著麥仁糕的手帕。

手絹上寫著金色的字，“沒想到你要突然離開，不然一定告訴你更多麥田的秘密?！?/p>

“靈菜，快點兒上車。”

靈菜將麥仁糕和手帕藏在身后，在去大城市的路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了麥仁糕。

后來呢？麥田被建成了高樓大廈，媽媽把外婆也接來了城市，靈菜就打消了回去的念頭，但還是時常想，獾會到哪里找最適合做麥仁糕的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