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理事,信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病腳》入選《中國小說家代表作》,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頒發(fā)的“中國當代小說獎”。著有9部長篇小說,發(fā)表近百萬字的中、短篇小說、小小說。
一
李金鳳十八歲生日那夜做了一個夢,醒后就有了心事——不管是走路還是吃飯都暈乎乎的,山里人叫“丟魂”。要是孩子,定會在夜半三更到十字路口“叫魂”,把魂兒呼喚回來。人的一生,魂魄是大事。沒有魂魄的人,就等于行尸走肉。金鳳懂??山瘌P已經(jīng)不是孩子,過了生日就是成年人了。金鳳不僅年輕貌美,還是此地少有的高中生。雖說高考只差兩分,人生的道路就要V型轉(zhuǎn)彎,但人家畢竟走出過大山,就好比鳳凰,雖說落水了,還是鳳凰,說不定什么時候在陽光下抖抖毛就能飛??墒虑闆]那么簡單,因為改革開放之初山里還很窮,落榜的高中生就失去了抖抖毛的機會;沒了機會,鳳凰也會變成一只普通的山雞。
只要一想到這些,金鳳就胃痛,醫(yī)生說是胃痙攣。胃痙攣也阻止不了大腦思考。高考前后的一幕幕自然而然地在大腦里出現(xiàn),就好比蚊子,打死也要楔入肉里,還要留下瘙癢的后遺癥。下學(xué)雖只兩個月,金鳳已經(jīng)有了感觸,高考就是分水嶺;考上就上天堂,落榜就下地獄。老師常說的“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條條大路通羅馬”,是勸人的。金鳳面壁十年沒有修成正果,擱在別人,也許還有機會,可金鳳沒了。一想到這個結(jié)果,她就一激靈,覺得太不公平。是誰造成的呢?上帝給過,但自己沒有抓??;父母含辛茹苦供養(yǎng),可惜辜負了——怪就怪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太多了!想到這些,金鳳就做夢,而且太多,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好像泡沫,不斷地在大腦里冒出來。有一次,金鳳推門往外走,不小心把門檻踢了,響聲驚醒了爹媽……金鳳說,太熱,想透透氣。金鳳娘心跳——這毛病,搞不好就是人們常說的夢游。
也不像,金鳳大說。
半夜,金鳳大盯著,可金鳳沒出門,黑燈瞎火摸了一只碗,掀開水缸蓋舀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了,出口長氣又倒床睡了。第二天提及此事,金鳳說,半夜渴。
金鳳大心里說,這就對了。
金鳳整天無精打采,什么原因呢?
丟魂了!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兩口閑嘀咕:是不是沒考上學(xué)的原因?金鳳大掂著銅頭煙袋在桌腿上使勁兒磕,滿屋彌漫的煙塵帶著刺鼻的辣味兒在陰暗的土坯屋里轉(zhuǎn)悠。金鳳娘說,鬼迷心竅了!金鳳大把煙袋纏了纏,似乎把猜測都纏在煙袋里,放在桌上,點著頭,嗯。
接下來商量該咋辦。金鳳娘看她大在那兒自顧嘆息,一時也不知該怎么開口。
夏天的中午比較熱,山風(fēng)繞著山坡使勁兒吹;吹不到屋里,屋里就很悶。金鳳娘端著飯碗領(lǐng)著金鳳妹出去了,金鳳大趁金鳳盛飯,說,妮子,大想跟你撇幾句呱。
金鳳就把碗擱在方桌上,順手拽一張木椅,坐下,用手扇著,翻著眼睛狐疑地等。金鳳大被女兒灼熱的目光看得心慌,準備好的話茬兒隨山風(fēng)吹沒影了,嗯了幾聲才找回措辭說,鳳兒啊,大看到你下學(xué)就沒高興過,是不是因為沒考上大學(xué)的原因哈?
金鳳翻了一眼沒插話。她大又接著說,祖祖輩輩都住在山里,從古到今都沒有人讀過私塾,你還上了高中,沒啥可惱的——就是說出去,俺這老臉也光堂著呢!
金鳳頂了一句:不為“這個”!
不為“這個”,那你為“哪個”?
金鳳不語,她大又勸:雖說改革開放了,國家也讓考,可你不爭氣,也沒辦法。
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段時間,金鳳不管走路還是睡覺,后悔就像過電影沒消停過。金鳳時常想,難道真的沒有吃商品糧的命?金鳳大看她嘴唇哆嗦,忙改口說,知足吧,鬼妮子!
金鳳看了看她大,端著碗欠起身準備出屋,忽然停住腳步說,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就說了不是為“這個”,你偏往這方面扯,既然往這方面扯,我還真的要與你掰扯掰扯——我不是不想復(fù)習(xí),復(fù)習(xí)也不丑——高三時就有七個插班生,其中有個叫陳婉君的,復(fù)習(xí)三年都沒考上,我為啥不能復(fù)習(xí)一年呢?
金鳳大一聽,把筷子放下說,人家是啥家,俺是啥家。你上高中,一年要千把塊,靠咱老兩口種田能供得起你?你上初中高中,國家收錢少,但要不是鄰居幫襯,能完成學(xué)業(yè)?只差兩分,放棄復(fù)讀俺也覺得可惜,但復(fù)習(xí)要復(fù)讀費;俺也專門跑到學(xué)校問了,起步價五千,每差一分加收五百,你差多少?復(fù)讀人多,復(fù)讀分數(shù)線比高考分數(shù)線高十分。山里田地窄,收不到多少,也混不到錢,就是混到錢,現(xiàn)在錢不值錢,靠田地還要交公糧提留,鄰里百舍,紅白事得照應(yīng),七扣八扣,還能剩幾個?我和你娘不吃不喝,嘴都扎起來也不夠。你上高中這幾年也借錢,借的錢都碼在那兒呢——欠人的理虧,見人就矮人一等,別說人家還催,就是不催,見人家臉就紅呢。上高中借錢不一樣,人家能理解;你要復(fù)習(xí),找誰借去?借的錢總得還,靠什么還?你要再考不上,該怎么辦?高考就像賭博,越輸越賭,越賭越輸,最后連老本都賠光,到時只有拉棍要飯了。你是妮子,如今要找婆家,要過安穩(wěn)日子,要飯,到哪兒找婆家?大跟你說白了,這個坎兒打不過去。打不過去咱就換一種活法——去年暑假時,你還說你們學(xué)校勸人:條條大路通北京。沒考上大學(xué)不等于死路,咱還可以打工干農(nóng)活,在泥巴地里刨食也能活。再說了,是人就不能比,人比人氣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山里十五六歲就提親,像你這般大的,早就……
金風(fēng)大看金鳳低著頭氣鼓鼓的,不知道是話重了還是沒聽進去,轉(zhuǎn)過話頭說,放電影的那個小趙,蠻不錯的,來過好幾次了。女娃終究是人家的人,嫁到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戶口本都是紅殼的;城里人就是“公家”人,再不到山里刨食了!看你大整天起早貪黑,白汗淌黑汗流,這份罪你能受?這些年你在學(xué)校,風(fēng)不著雨不到,讓你受這份罪,我們也不忍心!
二
提起趙大雙,也就是金鳳大說的“小趙”,金鳳就來氣——難道趙大雙是壞人?其實不是!
趙大雙是城里人,復(fù)員就在縣電影隊當放映員,家里有哪些人,不知道;什么喜好,不知道。人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至于脾性品行,別人咋認識不管,金鳳沒有好印象。
可媒人嘴抹蜜,說跟著趙大雙,就會住高樓大廈,就會一輩子享清福!對別人,也許是夢寐以求的安樂窩,可對金風(fēng)為啥就成了泥沼呢?有人說,可能是季節(jié)問題:冬季忽然出現(xiàn)黃瓜瓠子,要是沒大棚,你一定認為是怪物!
可當你知道隱情后,就見怪不怪了。
五六個年頭了,趙大雙一直負責烏桕樹、楓橡樹、白果樹三個大隊的放映工作。三個大隊都在山頭上,山山相連,也算近鄰。
論起放電影,有人說,三個大隊都在一座山上,相隔不遠;不就是五六年嘛,不算長。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看山跑死馬,要是用腳丈量,就更辛苦。趙大雙一米六八,個頭不算高,人雖瘦點,但精神;長得不怪,但眼珠很怪——在金鳳眼里,趙大雙那黃眼珠就不是眼珠,是魚鉤,只要聞到腥味兒,就能把魚勾住。一想到這些,金鳳就胃痛。
趙大雙是城里人,但他卻選擇農(nóng)村人的生活:一年四季背著放映機滿山轉(zhuǎn),還樂滋滋地說山里好——大熱天坐在山溝聽鳥鳴,一陣風(fēng)全身涼透,比在劇院自在多了;春天,蘭草就是自然的法國香水,熏醉人;秋天,漫山遍野的楓葉在風(fēng)中唱著歌兒,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智取威虎山》——想象著——自己拿一根竹棍當槍使,可以無拘無束演楊子榮,別提多舒服了!山里妹子像水白蘿卜,說話跟鳥叫似的,翻著筋斗往你心窩窩鉆,把你的心倒騰得舒麻麻的。此時,不管漫山遍野的雪白,也不管呼嘯而來的寒風(fēng),與“粉絲”圍著火爐,喝著“土燒”,談天說地,有種遠離塵世的快活??稍诔抢锞筒蝗菀祝喝硕嗟媚茏矇?,說個話兒要掂量,話兒出口看四周,就覺得像嚼臭蟲。城里風(fēng)也怪,能感受到別人的氣味兒——看別人眼色是基本功,趙大雙就不具備。趙大雙一向我行我素,還比較多事,不管是誰家爐子還是曬的衣裳,只要他見到了,總要整理一番。在別人眼里,趙大雙太殷勤,就顯失身份。沒身份也就不受人尊重。正因此,男同事見了嘲笑他有種,稱他是山里的賈寶玉。趙大雙也不怪,天真地說,黛玉也在山里喲。別人乜斜說,你咋不找個回來?趙大雙挺自信,說,等著,總有一天,會飛來金鳳凰的。別人聽了,癟嘴“耶耶”,還“金鳳凰”,照照鏡子吧,癩蛤蟆還才不多呢。
這話有點傷人,但趙大雙不介意。
趙大雙雖說搞的是文化,聽起來俏皮,但城里妹子覺得他俗,俗到?jīng)]有政治前途的地步,也就避而遠之。
那時候,下鄉(xiāng)放電影多半是臨時工,一般是干部的親戚,混個三年五載轉(zhuǎn)成正式職工,圖個好前途。可趙大雙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干部身份,屬體制內(nèi)。體制內(nèi)也喜歡放電影,很容易聯(lián)想到臨時工,這般狀況,行走在城鄉(xiāng)之間,就像橋,五六年過去了,沒一個城里姑娘把他當路走,更何況放電影是力氣活,外勤雖有補助,但補助低:每月兩塊,不是肥缺。
趙大雙放電影輪回(一個大隊倆月一次),輪到啥時就啥時。大山里沒歌廳影院,撂天地看電影就成了山里人唯一的娛樂。山里人看電影像過節(jié),許多人時時記著盼著,趙大雙不來,還念叨,是不是病了?好像很關(guān)心;趙大雙來了,人們從這個寨子攆到那個寨子,一部電影要看好幾遍,不管是故事情節(jié)還是里面臺詞,比唐詩還記得牢靠!像《地雷戰(zhàn)》:不見鬼子不掛弦;如《地道戰(zhàn)》:高,實在是高,高家莊的高!這些詞兒像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熱語,一時成了經(jīng)典,并隨電影放映風(fēng)靡大山。
金鳳那時才十二三歲,在家閑不住,跟著大人到處攆。攆到禿頭嶺,在電影機旁看到一位三十多歲穿戴比較花俏的婦女坐在趙大雙腿上,邊看邊嗑瓜子,還不忘在他身上戳,趙大雙嬉皮笑臉,邊放電影邊還擊——趙大雙是大背頭,不知道是水還是油,抹得油光亮滑,蒼蠅要是想上去還必須撐個拐棍——金鳳看不慣,往外走,碰見王香香穿著花衣裳往里擠,色迷迷盯著,一股肥皂味兒嗆鼻子——也許從那時候起,趙大雙這個大眾情人,在金鳳心里,就“斃掉”了。
趙大雙再遇金鳳時,已經(jīng)過去五六年了,金鳳剛好高中畢業(yè)。
金鳳長大了,圓潤飽滿,煥發(fā)青春的氣息。金鳳讀過書,骨子里有股書卷氣;這種書卷氣在趙大雙眼里就變成了說不出的氣質(zhì)——看著從面前過,辮子像牛尾巴,趙大雙眼珠子不夠使,整個人都木了!
不是金鳳的魂兒丟了,而是趙大雙丟魂了!
從看到金鳳的那一眼起,趙大雙的心就不停地跳,似乎窒息!
睡在大隊部的一間磚瓦房里,居然失眠!躺在床上,盯著從門縫漏進的月光,他不停地設(shè)計,無數(shù)次更新,但都在不斷地取消、取消、再取消!上百次取消當中,終于找到了一個關(guān)鍵詞:提親!當趙大雙付諸行動時,怎么也沒想到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
趙大雙提親失敗的消息像風(fēng)在山坡轉(zhuǎn),許多人不相信,都想到李家探口風(fēng),但二老閉口不言,讓探口風(fēng)的人也像趙大雙一樣失望。
怎么回事呢?
作為李金鳳,雖說殘存著趙大雙許多不良印記,但說有什么實質(zhì)性記錄,一時也說不出。
眼界太高?一定是眼界太高了!這是當時人的共識。這個共識雖不能說明問題,但包含著許多內(nèi)容,其中之一:李家姑娘上學(xué)上壞了,或許心里有人了。
三
金鳳娘知道妮子的心思,吃飯時,娘兒倆坐在石凳上說開了。
娘說,你的心思娘知道——昨天,我在茅坑里看到你“來喜”了,是不是腰酸腿痛全身無力呀?別再干活了,也別碰涼水了。再說了,娘知道你不稱心,可人家吃商品糧,住“洋樓”,干“洋活”,還有一份好工作;這些優(yōu)越條件都是山里妮子朝思夢想的——好多大隊的妮子都排隊追,他一個也沒看上,就是看上你了。你拼死拼活上學(xué),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城市戶口?你倒好,不答應(yīng),嫌人家年紀大了?男人嘛,大點不要緊,古話說,男大十歲不算大,女大一歲老媽媽。
娘的話像暖風(fēng),徐徐從樹葉下面吹來,但娘和大一樣勢利。金鳳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娘的閨女,是搖錢樹。金鳳想著一個詞:因緣!姻緣是什么?這么多天來,金鳳一直思考;可金鳳思考的結(jié)果還是一塌糊涂——說具體點,趙大雙在爹媽眼里只有條件——城市戶口,高樓大廈。而自己,落榜的高中生,年輕的山妹子。也正因此,只能嫁給趙大雙。
金鳳回憶著:要開運動會了,經(jīng)過多次磨練的?;@球隊要代表學(xué)校出征,為了鼓勵他們賽出好成績,每班挑一名女生在他們出征前獻花。經(jīng)過老師提名,同學(xué)推薦,在二十三名女生中選中了她——金鳳!金鳳既高興又緊張,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籃球隊隊長面前,不自覺產(chǎn)生一種偎依感——太緊張了!籃球隊長是個長方臉,挺著胸脯,隆起肌肉,那雙微笑的眼睛似乎在親吻著自己。隊長臉上有汗水,金鳳想伸手幫他擦,可手里捧著獻花,遲疑了一下,他微笑著接了過去。在伸手之際,金鳳看見古銅色的手臂,那凸起的腱子肉。金鳳興奮,放下手的同時,不自覺地在那只手臂上摸了一下,如同電擊!羞澀地抬眼看——籃球隊長卻溫柔地一笑。就是那一笑,如同子彈,打進了金鳳的心臟。
只要埋在土里就有希望,只要有陽光和雨露就會發(fā)芽。金鳳深信這句話的同時也擔憂:種子也有放霉爛的時候——就怕春天來的太遲!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大學(xué)里。也正因如此,金鳳把考上大學(xué)當成蛻變的節(jié)點——這個節(jié)點很關(guān)鍵——金鳳在學(xué)校里拼命學(xué)。學(xué)習(xí)這個東西如同悶壇子,你往里倒入多少水,誰也看不出來;可你倒出多少水,一看就明白。倒出多少水,在規(guī)定時間里取決于流速,也取決于壇口寬窄。也許金鳳太在意了,倒水的時候緊張,直接影響水平發(fā)揮。一個人,有時也會短路,好比演員上了舞臺,一時竟忘記唱詞;走下舞臺,又想了起來,但為時已晚!
后悔什么?
金鳳后悔的同時覺得是一場夢,嘆息著思念著對比著想象著——想起六年前的事情,在不知道的時間段里,趙大雙也不知道耍過多少次流氓——一個人在城里,那么好的條件沒找女人,一定有問題;什么問題?雖搞不清,但有一條是直觀的——那就是花心!金鳳忽然想到“有病”;不是趙大雙腦子有病,是身體有??;有病的人讓她嫁過去,那不等于送死嗎?再看看娘,于是說,娘,求求你了,再說我就跳崖了。
金風(fēng)娘沒辦法,只好嘆氣。
金鳳補充說,你沒看他那個調(diào)兒,討厭死了!
為啥會出現(xiàn)這種場面呢?單單是因為小時候的記憶嗎?實際上,是,也不是。金鳳早年的記憶雖說深刻,有可能隨歲月會在記憶中涂抹,但時間也是手術(shù)刀,早把病灶切除了,留下的僅僅是不再痛的傷疤:年齡根本不是問題——算起來,趙大雙長幾歲,這都不算啥;金鳳為啥這般固執(zhí)呢?
按照金鳳說的,愛情是你情我愿,自己不愿意,再好也白搭!說是這么說,實際上還是為了一個夢;這個夢,金鳳不說,也就只是個夢而已。
四
就像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一樣,走在愛情的花園里,金鳳向結(jié)婚走近的途中,分岔了。這個岔道就是張銀鎖。奇葩的是,張銀鎖會位置移動;在不斷移動中,從分岔的路口,到合法丈夫,好像直接越過了趙大雙這個不靠譜的岔口。
張銀鎖與金鳳同庚,但是他不能跟金鳳比。
張家在烏桕樹是孤門獨戶。三百多戶的村子大部分人都姓李,只有張銀鎖一家姓張。此時大隊雖說改成了村,但經(jīng)濟條件還沒明顯改善。張家住李家西邊,距離半里路。茅屋三間,七漏八淌。張銀鎖輟學(xué)早,在家伺候他大,過了幾年找人把茅舍修繕完,弄幾個小錢把門庭改成了下屋。——因為下學(xué)早,一直在農(nóng)村干活,一身肌腱,古銅色手臂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健壯。
金鳳本來對張銀鎖沒多少印象——雖說小學(xué)同班,但都還小,只記得別的男生課間跑操場玩;張銀鎖另類,一個人坐在位上,像木頭——這樣的孩子沒多少人記住。到了初中,他娘去世,他大有病,干活缺人手,張銀鎖就輟學(xué)了。
金鳳在山腳下讀初中。因路途遙遠,所以就早出晚歸——日頭還沒出就背著書包帶倆紅薯蛋上學(xué);日頭到頭頂了,老師把蒸好的紅薯分給學(xué)生;日頭到禿頭嶺歇息了,就放學(xué)。金鳳回家時已經(jīng)天黑,對于家里整天的情況,不曉得。
金鳳不曉得不等于她大她娘不曉得。特別是春夏之交,割麥插秧,都擠到一塊兒。此時,李家就要請人。李家是大戶,請自家的也容易,但住的比較分散,來回不方便,也就自己干。
莊稼活也有憋死人的時候。正因如此,張銀鎖走進了李家,走進了金鳳的視線。
收麥必須是好天,遇到連陰雨就會受損失。金鳳爹媽抓住天氣好的時機用了一天時間把小五斗的麥子放倒。太陽軟綿綿的,半天時間麥葉子還青,第二天中午露水才干,這般曬,后天下午才能捆。老兩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左等右等,終于到了第三天,吃了中午飯,老兩口戴著草帽,扛著尖擔下田了。
剛下到田里,天就變了!——烏云從南邊正往這邊趕呢。
金鳳爹媽用了一個多時辰把麥子捆好,老天要謝幕了,就把燈光熄了——烏云立即遮住了整個天空,一點風(fēng)星兒也沒有。老兩口著急也沒辦法,只能邊祈禱邊揮汗,想多搶幾捆,減少損失。
金鳳大嘆氣說,要是有兒子就好了。
正著急呢,想吃空心菜來個賣藕的:張銀鎖手里掂著尖擔來了。來了,二話沒說,挑著尖擔就跑,像小老虎,不到一個鐘頭就擔了十多挑。看著張銀鎖不知疲倦的背影,二老感動了。
又過半個時辰,擔完了。此時,咔嚓,悶雷把天轟了一個大窟窿,從窟窿眼里呼啦啦下起雨來??粗咸爝@般下,再看看擔進屋里的麥個子,老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看你,嘀咕:俺家金鳳要是銀鎖該多好呀!
金鳳娘忙著做飯,金鳳大打來熱水,張銀鎖也不客氣,三把兩把洗干凈之后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走了。
望著張銀鎖背影,金鳳娘又想到金鳳——眼淚比雨水流得還快!金鳳大點著煙猛吸一口,說:這孩子,實誠。
五
山里雨水就像吃奶的孩子,說哭就哭,說停就笑了。
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對金鳳來說還必須上學(xué),因為她就是山里的鳳凰?!菚r候上高中要收書雜費,一年二百來塊,加上買書啊本呀搭車呀,亂七八糟的零花錢,也不菲?!咭粫r四五百,高三就漲到千把——稻子兩角錢一斤,豬肉七八毛。一千塊錢賣多少糧食?這是一份沉重的負擔。也許就是這么千把塊錢把金鳳大難住了;難住了,也要供女兒上學(xué)。
張銀鎖來給金鳳錢,金鳳不肯要,金鳳娘也不肯要。張銀鎖平時嘴笨,關(guān)鍵時話蠻實在的。張銀鎖說,俺學(xué)習(xí)不好,妹子學(xué)習(xí)好,俺要錢有啥用?擱著也是擱著。妹子上學(xué),急等著用,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不如借給妹子,等有錢了,再還。
既然是借,李家也就不那么客氣——因為真需要錢,算救急。
救急是在當時,過后,人情就像面糨子;放在容器里是糊涂,放在心里就會粘上。對于張銀鎖的表現(xiàn),也是一種人情;這種人情,在金鳳大和她娘心里,就像白酒,久了就搗騰起來;倒騰多了,兩家越發(fā)親熱——這種親熱在張銀鎖大的心里就打起了如意算盤。
張銀鎖說,大,人家是天鵝,俺是蛤蟆,連水井沿兒都蹦跶不出,咋還敢想呢?
樹老成精,人老成神。別看張銀鎖大又老又弓,但他有經(jīng)驗——對兒子的不自信,他在鼓勵的同時,循循善誘。張銀鎖的大說,既然是這樣,那你得爭氣呀!人世間什么都好說,只有婚姻沒定數(shù)。古書里說,七仙女還嫁給窮小子董永呢。說到底,姻緣就像天上的云,說變就變,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雨,誰也不知道會淋到誰的頭上。
看,這話說的,神了不?
張銀鎖雖說笨,但他是個有心人,知道怎么討女人歡心。那時候衣服布料最好的是的確良。張銀鎖看到村東頭媒婆王香香穿過。給人家說媒,顯身份又體面。再說了,的確良布料細滑,摸著像綢緞,妮子最喜歡。王香香穿著的確良褂,從金鳳家門前過,金鳳正背著書包搭話,說話當兒眼珠子不離王香香的褂子。王香香走了,褂兒還在抖動——朝霞映襯,抖動的不是褂兒,而是心思。
張銀鎖瞅在眼里,記在心里。
張銀鎖也買了一件的確良褂兒送給金鳳。金鳳覺得這東西太好了——既好看又合身——思考著,遲疑著,最后還是收下了。
收下了,舍不得穿,在屋比劃;邊比劃邊想,張銀鎖也想打自己的主意?心砰砰跳。想到張銀鎖就想到那個籃球隊長——如今一定在學(xué)校里,在明窗凈幾的教室里讀書;不,在籃球場上,帥氣地奔跑。想到這兒,就想到在高中的樹下,籃球隊長說,鳳兒,以后我就叫你“鳳兒”。金鳳說,那我以后就叫你“隊長”,信上也這么稱呼。時間過去兩個多月了,一封信也沒收到,想到這兒,金鳳的心就痛!——已經(jīng)忘記金鳳了!一陣鳥兒飛過,金鳳覺得隊長已經(jīng)飛走了;隊長飛走了,但隊長一身腱子肉還在金鳳心中——張銀鎖也不錯呀,年齡相仿,一身肌肉。這時,金鳳眼睛模糊了,心也就糊涂了,眼前晃動著隊長的手臂。甜甜地想著,忽然出現(xiàn)張銀鎖的另外形象:黑黑的桐油色的皮膚,胡子拉茬——差距太大了!
六
金鳳十八歲生日的那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直憋在心里;金鳳想過找娘說,但當她坐在那棵烏桕樹下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什么都吹跑了。
有時候就是奇怪,一陣風(fēng)可以改變?nèi)说男乃?,也可以改變?nèi)说拿\——金鳳徹底不想說了——因為那陣風(fēng)居然把勞累過度的金鳳娘吹睡著了!看著疲倦的母親,聽著鼾聲,金鳳想到十多年的學(xué)習(xí),明白了爹娘供自己上學(xué)過日子的艱辛。
過日子,一天到晚為了生活,哪還有閑心談奢侈的愛情?更何況上了初中又上高中——大的腰累彎了,到井邊挑水都咬著牙;娘的眼頭不好使了,連穿針都找不到針鼻了——這種家境,還揀精挑肥,太自私了!
金鳳想起來了,高中門口就有解夢的書,當時認為是騙人的,就沒買。男生看了,說夢與現(xiàn)實正好相反,金鳳聽著也沒往心里裝。如今遇到夢境,覺得那些說法對不上——對于自己的夢是一個謎,像孤懸海外的小島——小島可以不管,但夢不能不管;因為這個夢太特殊了,不是漂泊在海上,而是堵在心里:想起就難受!
金鳳的夢也許是個死胎,但金鳳不甘心;因為這個夢是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那夜做的,從來也沒聽人說過,但在書本里見過——金鳳感到奇怪,總找不到解夢的機緣。
金鳳覺得有些東西是在冥冥之中,冥冥之中是無法預(yù)料的。
就說那次娘得了急性闌尾炎,金鳳走進教室,忽然感到心里堵,毛毛糙糙,不是忘了掏書就是忘了掏筆。老師提問,她還以為是問別人,同桌搡了一把,她才醒來;醒來頭暈,感到難受,跑到廁所,腹瀉。放學(xué),搭車到山邊兒,抬頭望,有人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
金鳳不知道是張銀鎖,但張銀鎖看見金鳳從山洼里往上爬,由一個黑點慢慢長大,急忙揮動手臂,又把兩只手卷成喇叭狀,大喊。金鳳跑到家門口,張銀鎖說她娘住院了。金鳳哭了。張銀鎖邊安慰邊解釋。平靜下來,收撿東西,背著包下山,搭車到醫(yī)院,才知道是張銀鎖救了娘的命。
七
張銀鎖說,觀音山逢會熱鬧。
金鳳說,人山人海,不想去。
那地方東西多,平時買不到的,都能買得到,張銀鎖故意看看金鳳說,人要衣裝呀。
金鳳氣鼓鼓說了一句:我長得難看嗎?
張銀鎖結(jié)結(jié)巴巴說,好看,但配上好衣服,就錦上添花了。
金鳳高興就笑。張銀鎖又說那地方不光有衣服,還有好玩的,去了保準不后悔。
自從確定了這層關(guān)系,金鳳就莫名其妙地煩。金鳳常常問自己,難道要與這樣的人過一輩子?那么多日日夜夜,咋過呀?
張銀鎖說,去年,南陽來一個雜技團,那孩子能把腰彎成圓圈,難道孩子沒骨頭?人,看來也是修行的。
金鳳看了一眼,不知道張銀鎖是真傻還是裝傻。
張銀鎖好像沒注意,接著又說,安徽的黃梅戲班唱《天仙配》,那才是原汁原味呢。
金鳳有時也懷疑,難道真有大智若愚之人?此人就是張銀鎖?想到這里,金鳳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白日做夢!張銀鎖小學(xué)沒畢業(yè),可能嗎?要說不是,那他說的話辦的事又那般體貼,似乎暗藏玄機,怎么解釋?
金鳳還是不想去。
要飯的也多,這點不好,張銀鎖忽然說,還有賣花的。
金鳳忽然睜大眼睛問,你說謊,山里賣花,誰買?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說的不是真花,塑料花;說實話,塑料花比真花還好看呢——花兒都用嶄亮的皮紙裹著,用紅絲綢布條纏著,挺好看的。
金鳳知道張銀鎖話里有話,但她不生氣,把辮子拉到前面,把皮筋兒松松,心想,買一朵扎在這兒挺好看的。這么想,看都沒看張銀鎖說,假花畢竟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張銀鎖神秘地笑笑。張銀鎖知道,只要金鳳搭茬就說明成功了。如今金鳳不僅接招,還使小性子,這就說明金鳳的心思動了。
張銀鎖看到金鳳閉著眼睛,兩只手在擺弄大辮子,就大著膽子說,最好玩的是算命的。別看那些人都閉著眼睛,實際上比睜著還看得清:都是裝的,憑“這個”混飯吃。張銀鎖故意把眼睛閉上說,你要是從他身旁過,他就會說你將有大運;你不搭理他,他就說“但是”,你一停下,他就會說你大運來到之前有一災(zāi):慢慢地就會把你引過去;到時,你不想算命也不行了。只是……
只是什么?
張銀鎖沒想到有這么個效果,高興地說,他們都不是瞎子,比當官的還會察言觀色。一般來說,只要算命就有求于人,有求于人就說明你遇到生命中的“坎”了,所以問這問那;你要是吞吞吐吐,他就會抓住軟肋,你被騙了還幫他數(shù)錢呢。
這么神奇?金鳳想到那個奇怪的夢,就問,有沒有解夢的?
啥玩意都有,別說解夢的,做夢的都有。
還有做夢的?金鳳感覺張銀鎖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討厭,有時挺風(fēng)趣。
有呀,張銀鎖說,山上人多,累了在樹下休息,有人就過來找樂子——拿一副牌跟你推牌九或比點子,總之都是賭博。賭博刺激人。趕會人多,有人上位,有人下位,更有人候位;候位的等上位的把錢輸完了,補位,也算上位;候位的時候只能閉著眼想心事,養(yǎng)神,這就叫“做夢”。
金鳳上了“賊船”。
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金鳳去了免不了揣私心,找解夢先生。
金鳳是在解夢中一驚一乍度過的——因為她沒有把夢境全盤托出,只是旁敲側(cè)擊,還說是別人的夢;譬如心煩,猶豫不定等。解夢的說,你這鬼妮子,刁鉆,我解夢還是頭一次碰到:考我的吧?金鳳只管笑,好像如今網(wǎng)上聊天,不說話兒,發(fā)個捂嘴的笑臉兒。解夢的接著說,也不難,舉個例子,像打牌,沒打之前,誰輸誰贏都不確定,一旦打完牌,勝負立判。
金鳳覺得是廢話,仔細琢磨又覺話里有話。金鳳知道問這個問題是把輸贏倒過來問的,就好比一場賭博,還沒開始,卻問誰輸誰贏,誰能知道呢?但實際上已經(jīng)知道了,因為賭博就像人生,只要你決定賭,勝負就定了,說到底只是個時間問題。決定賭就是設(shè)局,這個局就是讓人鉆的;只要是局,就會有輸有贏。所以很多人說,人生就是上帝設(shè)定的一個賭局,輸贏早知道了。對于人而言,人生只是一個過程,這樣說,還是蠻有道理的。
解夢的似乎已經(jīng)解了夢,金鳳也似乎悟出了門道;金鳳不再問,付了錢,起身拍打粘在褲腳上的松毛,頭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金鳳下了決心,嫁給張銀鎖。
八
山里定親叫“下書子”。
下書子那天,張銀鎖的大也去了,還挑了一大挑子?xùn)|西,看起來動靜兒挺大的,仔細盤點全是虛頭巴腦。按農(nóng)村古話,草腰子拴驢——大松繩!金鳳娘看后氣憤地說,糟蹋人!哪有這樣下書子的?這個“書子”不能接——我好歹也把閨女養(yǎng)了一二十歲,就是養(yǎng)只貓養(yǎng)只狗也不止這個價呀?這話,金鳳大聽到了,就說,養(yǎng)的是閨女,比牲口,說出去咋能行?金鳳娘說,張家孤門獨戶,做事太離譜了!你看看,除了衣服是兩件套的,剩下的,哪一樣值錢?就是裝筐子的,也是油條發(fā)面饃,一條魚也沒裝,一塊肉也沒有。常言道,下書子帶塊肉,不僅說閨女金貴,還預(yù)示著在婆家的地位,這算什么?
金鳳娘一說,她大就啞了。
媒人說,大妹子,人比人氣死人——不說旁的,就說村東頭的李玉,不論哪一方面,都不能與你家鳳相比,可人家嫁到了城里。下書子,現(xiàn)錢就給了一萬零一塊,說是萬里挑一。東西不計其數(shù)。結(jié)婚,小車就八輛。我們這兒不通車,走下山;下山時還崴了腳。人家也是我保的媒。另外,烏桕樹老王家,也是我保的媒。張家是你鄰居,不說你也知道底細;不是張家舍不得,是家窮。我磨破了嘴皮子,老張說,就是把我賣了也只能湊這么多。我保媒也講面子,如今這般打扮,里子不是里子,面子不是面子,丟人!我氣不過到他家硬掙——就差沒把屋翻個底朝天,真的沒辦法!反過來說,你家妮子要是嫁到城里,不僅吃香的喝辣的,見面禮就成千上萬——大妹子,要是那樣,還用在這兒擺譜?媒人只是牽線搭橋,你們兩家結(jié)親,我一文錢也不收;可你這么一擺譜,好像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傳出去,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
話里夾槍帶棒,戳到誰心都疼。金鳳的父母聽出來了:一則李玉嫁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頭,填房;金鳳嫁的是個棒小伙兒;二則你家金鳳也有瑕疵。放映員跟著屁股追,也是這個媒人,做媒,又不同意。這般說,你還嫌這個那個,就有點過。
金鳳爹媽不是那個意思,所以她娘聽到媒人不冷不熱的話,臉一黑說,把挑子挑走,閨女當兒養(yǎng),不嫁了。
等于翻臉了,就像合同已經(jīng)簽訂,這樣做就是撕毀合同。
張銀鎖雖說沒讀過幾年書,但在關(guān)系到切身利益的大是大非面前還是清醒的;知道談崩了,受損失的還是他張銀鎖,于是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挺身而出,跪在金鳳父母面前,一口一個大,一口一個娘;這般喊,還真把二老的心喊軟了。
張銀鎖說,還請大和娘原諒,都是俺的主張——大和娘是知道的,金鳳是天鵝,俺就是井里的蛤蟆,娶到金鳳也算俺三生修來的福分:俺張家高攀了!只是俺家在這里是孤門獨戶,大又有一身病,雖說改革開放了,生活好點,好日子就要到來了,但暫時還沒有混好——拼干打盡也湊不到一千塊——大說,下書子是個重要的事,借也要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我想,結(jié)婚了還背一屁股債,婚后心里也不干凈,到那時也不幸福,所以我就說,窮人窮打扮,只要禮節(jié)到了,大和娘都是講理的人,鳳又那么有知識,不會計較的。到時候,周圍的人一定會說大和娘是古往今來的大善人,賢惠人家!大,娘,俺給二老叩頭了!怪就怪俺——俺想好了,等喜事辦了,就把二老接過去,俺倆就孝敬二老,還有俺大。
九
金鳳靠門邊聽銀鎖在那兒嘮叨,驚詫張銀鎖到關(guān)鍵時刻這么會說,既感到實在又感到心酸,最主要的是滑稽,好像演戲。金鳳心想,張家搞這么一出,又不是鬧饑荒,作為父母為了彩禮爭去爭來,至于嗎?你以為我嫁出去了就不與娘家來往了?正思考呢,忽然想到那個籃球隊長,假設(shè)是他家提親,也演出這么一幕……金鳳搖搖頭,感覺好沒意思;正愣神兒,戲演完了。
金鳳娘伸手把張銀鎖拉起來說,也許是前世的冤家,咋就找到你家了呢?活該受罪!
“書子”算收了,接下來就是商量結(jié)婚。
這次得搶占先機,金鳳娘先開口:下書子算過去了,臘肉湯下掛面有鹽(言)在先,結(jié)婚不得馬虎,不論是窮是富,一定要辦得體面。
大妹子,我也贊成,具體事宜,你們兩家商量,媒人說,女方家有什么要求,可以說出來,男方家酌情答復(fù)。
要是商量著辦事情就好辦,但媒人說的話兒,金鳳娘聽著就不舒服,尤其“酌情”二字,就覺得媒人是在替男方說話,于是截住話茬說,大姐,你這般說媒就有點不公道。你是男方家的媒人,你這說的“酌情”,啥意思?是不是說,意見可以提,采納不采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樣搞,就像你當生產(chǎn)隊長,給不給救濟糧款,就看你王香香的臉色,是不?
金鳳娘一時賭氣說出來的話兒,冷靜想想又覺得離譜;但覆水難收,后悔也沒辦法。王香香是厲害角色,當過生產(chǎn)隊長,如今“退二線”搞個“第二職業(yè)”,剛拿出派頭就受抵制,心里不好受。但王香香沒有表露,故意乜斜一眼,笑盈盈地說,大妹子,你看你,還咬文嚼字呢;我是個大老粗,高一腳低一腳,你就別計較了;不過嘛,事情就是如此,為啥叫商量呢?商量就是市場,允許買賣雙方討價還價嘛。
此話更離譜,打個比方也傷人。金風(fēng)看她娘低著頭不說話,她大使勁抽煙,也不再靠門邊,走進屋里說,大姨,你咋把我當青菜蘿卜賣了呢?我們結(jié)婚又不是你結(jié)婚,操的啥心?銀鎖,剛才不是挺會說的嗎?啞巴了?你說說咋辦,要是我聽順耳就同意;不順耳,別說你是銀鎖,就是金手銬,也別想打我的主意。
金鳳必竟是姑娘,又是高中生,書生氣太濃,說出話來讓人啼笑皆非,多么嚴肅的話題被她一攪和,都哈哈大笑;笑過了,氣氛就放松了。
銀鎖說,本來想聽聽叔嬸的意見,這般一說,還必須表態(tài)了。我想,既然農(nóng)村有規(guī)矩,就照農(nóng)村規(guī)矩辦。
完了?金鳳問。
張銀鎖嗯。
金鳳又氣又惱,把辮子往后一甩說,也是我瞎了眼看上你,也難怪那時候你連初中都考不上,且不說剛才你跪到大、娘的面前喊啥,就說你說的農(nóng)村規(guī)矩,啥規(guī)矩?農(nóng)村有規(guī)矩不假,你家能辦到嗎?只說幾樣:一是八抬大轎,你家請得起嗎?二是招待客人——幾個隊雖說人不多,老張家孤門獨戶,但俺老李家人多,隨便喊喊,十桌八桌還是有的;這個標準,你家誰個操辦?你是新郎官,還有時間忙前忙后?我看呀,就省點吧,省點到你家不至于餓死!
金鳳這話是氣話,但也是大實話;這話說了,銀鎖就有點不知所措。金風(fēng)呢,心理復(fù)雜,且不說下書子引起的不快,就是下書子、擇日子,這些事情也勾起了許多感想——沒結(jié)婚,女娃都想盡快找婆家;真的來臨了又害怕,多半會再度審視。這般一想,總感到現(xiàn)實與夢想差距甚大。作為金鳳,也是一樣——當看到銀鎖跪在她大她娘面前時,仿佛看到一條狗張著嘴伸長舌頭向她乞討,金鳳驚呆了,感覺這個男人不是她所要的;當她再度審視時,忽然出現(xiàn)夢境;再看看面前的人,想到高考,想到宿命,不禁涌起絲絲悲涼。
想到這些,金鳳就想到逃避,于是隨便說了一句:不如旅游結(jié)婚。
十
上了客車,金鳳后悔了。
金鳳對張銀鎖說,不去張家界,去北京,看天安門——本來住在山窩里,如今又到山窩,還不如不出去。
張銀鎖說,你咋想一出是一出呢?計劃好的咋又改了?再說了,那咋會一樣?就像結(jié)婚,你也結(jié)婚,他也結(jié)婚,我也結(jié)婚,都是結(jié)婚,能一樣嗎?我們住在山里,卻不知外面的山啥樣,不遺憾嗎?有比較才知道家鄉(xiāng)的山是美是丑嘛。到北京,以后有的是時間。
金鳳知道銀鎖脾氣,又是剛結(jié)婚,不便反駁,但在心里,她就認為張銀鎖是個大騙子小氣鬼!也是,八百塊,雖說錢不算少,到北京坐車、門票什么的,也不知道夠不夠;要是不夠,可不好辦呢。想到這兒,反駁的底氣不足。金鳳白了一眼,坐在車上,一路無語。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堵車是常事,不堵車不正常。司機最可恨,專門拉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一盆盆豬食般的飯菜傻貴。好在銀鎖想得周到,出門蒸了滿滿兩鍋饅頭,用裝面的布口袋裝著,餓了掏一個,一人掰一半,吃完了喝點水,飽了。飽是飽了,金鳳犯胃病,抱著心口窩,別提多難受了。
銀鎖挺高興,認為這趟沒白來;雖說都是山,山上都長著花草樹木,但這里的山有點怪:不是膀大腰圓,就是尖頭縮腦;瘦的嚇人,胖的厭人,不胖不瘦嫌人;看著比較著,想象著導(dǎo)游介紹的一柱擎天,張銀鎖惴惴不安,心想,這個東西這么怪,像插在地上的尖擔,不知道還長不長,到時候把天捅個窟窿,可不得了。
一柱擎天沒把天捅個窟窿,卻在張銀鎖心里扎了一下。
這次旅行費用嚴重超支,預(yù)算四百塊,開支六百八十二塊,剩下一百多塊回到縣城,金鳳看中了小攤上閃閃發(fā)亮的頭釵,一下子就花去了二十塊;經(jīng)過服裝店,又看中了黑色的超短裙,又花去幾十塊;剩下的,張銀鎖攥著,手心兒直冒虛汗。
金鳳讀書,張銀鎖毫不猶豫送錢,那是因為張銀鎖在培育希望;如今結(jié)婚了,再浪費錢,就心痛。
金鳳一路不痛快,特別是到武漢,她要下車到武大看看,雖沒有考上大學(xué),到大學(xué)校園走走,也算圓夢。張銀鎖說,你知道武大在哪兒?金鳳說,武漢呀。張銀鎖說,武漢有三鎮(zhèn),大著呢,就是搭車,半天也找不到,還不知搭車費用夠不夠?那時,張銀鎖腰里只剩一百多塊,為了保證能回到家,就不再客氣。金鳳聽了,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再說?;丶业穆飞?,張銀鎖總覺得不對——金鳳的情緒總在變化——去時是陰天,到張家界就變成了滂沱大雨;到景區(qū),金鳳說“來喜”了,腳痛胃痛,一點勁兒也沒有,讓張銀鎖買衛(wèi)生紙;第二天看山,金鳳出門,手搭涼棚,看了看又回到屋里休息。張銀鎖說,來的目的不就是游山玩水嗎?看看吧。金鳳斜了一眼說,都是山,見了不如不見,見了會后悔的。張銀鎖感到莫名其妙。旅游結(jié)婚,窩在屋里白白浪費幾百塊,于是開玩笑說,既來之則安之,就像人,活著就得吃飯,飯做好了不吃,爛掉了挺可惜的。金鳳斜著眼說,爛了也比吃了強;人不是老死的,都是毒死的。張銀鎖勸多了,金鳳就蒙頭哭。新婚燕爾,哭不吉利。張銀鎖想到他大說過丟魂的故事,就說,這次旅游結(jié)婚,是你的主意;你卻悶悶不樂,莫不是遇見妖精了?
金鳳怒目圓睜說,遇見鬼了,那鬼就是你!
十一
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
兩口子默默地生活著,接下來就是變化;不是生活在變化,而是金鳳身體在變化。眼看著肚子變大,接著生孩子。孩子生了,張家有后了,按說是喜事,應(yīng)該高興;但張銀鎖高興不起來。瞅瞅兒子,再瞅金風(fēng),總覺得不踏實。仔細回憶,從張家界回來,金鳳就惡心,老人說是懷孕了。懷孕了不是很正常嗎?可金鳳要求到醫(yī)院檢查;祖祖輩輩懷孩子生孩子都沒檢查,金鳳偏要檢查,多此一舉,也就沒同意。金鳳難過,覺得張銀鎖不關(guān)心。日子天天過,金鳳單睡了。金鳳說,銀鎖身上有股難聞的泥腥味。銀鎖說,曬太陽,翻田溝,出汗是難免的。
張銀鎖雖這么說,但為了妻子,還真的跑到街上買了劣質(zhì)香水,進家門就噴。金鳳不但不喜歡,還捂著鼻子,擺著手,跑出去惡心,張銀鎖認為是正常的妊娠反應(yīng),也沒當回事。時間長了,金鳳板著臉說,能不能不學(xué)女人?把銀鎖說得找不到南北。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金鳳像變了個人,整天呆呆地坐在烏桕樹下,看天空云來霧去,想著心事。
孩子一天天長大,問題出來了:男孩很特別,長相談不上丑也談不上美,既不像他大張銀鎖,也不像他娘李金鳳:怪了!這里描述一下:頭上沒有毛,小腿有塊紅胎記,鷹鼻黃眼睛。翻開兩家的家史,沒有一家與外國人通婚,咋回事情呢?接生婆看看孩子,直起腰,再看看父母,忽然笑著說,這孩子……嗯,有福氣!
返祖也不像,變異更離譜。張銀鎖找不到原因,糾結(jié):難道不是我的?張銀鎖圍著村里人進行人肉搜索,四個字:暫無消息;走出村子,鍵盤的鼠標直指放映員趙大雙——說來奇怪,不搞人肉搜索還好些,這般搜,還真的搜出問題——不管咋聯(lián)系,總覺得像:看看這孩子,鼻子眉毛,咋看咋像,就連那小眼珠兒也是黃黃的貓眼,還亂動不老實。腮窩到嘴里面了,還笑出個色鬼酒窩窩。張銀鎖嚇出一身冷汗:戴“綠帽”了?轉(zhuǎn)過來一算,不對呀?——改革開放了,電影隊解散了,放映員不再來了,是不是在婚前就已經(jīng)……張銀鎖搖頭,因為時間不對:隔年的種子發(fā)芽,沒聽說隔年還能生孩子的。咋回事情呢?
鄉(xiāng)里來了位實習(xí)生,梳著偏頭,戴副眼鏡,爬到山上搞調(diào)查,走到張家門口,見張銀鎖的兒子,感覺相貌有些怪,好奇地問,小家伙,啥名字?張銀鎖的兒子回答叫木子。那你爹呢?木子不知道“爹”是個啥東西,翻著賊眼珠亂轉(zhuǎn)就是不語。小伙子又問,你娘呢?銀鎖和金鳳都站在面前,木子聽懂了,指指李金鳳。大學(xué)生看李金鳳與張銀鎖在一起,驚訝地說,你們的兒子呀?嘿嘿!笑得古怪。張銀鎖說,咋了?大學(xué)生又說,沒啥,意外。
金鳳沒考上大學(xué),見來一位大學(xué)生,想研究一下大學(xué)生是啥樣的,當聽到大學(xué)生對自己兒子說了這些話之后,犯嘀咕:難道看出什么了?
木子慢慢長大,金鳳變得越來越古怪,好像很討厭張銀鎖。張銀鎖看著木子也不順眼——木子長大了,眼珠變黑了,腿上的毛出來了。銀鎖和金鳳的腿都沒毛,孩子這么小,咋就有毛呢?腿上的毛也就算了,小小年紀,下巴也開始長毛。木子的這些特征在學(xué)校還成了小“明星”,幾個小妮子整天纏著,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兒。
早熟呀!
十二
傍晚,驚雷驟起。
山里云是說來就來,雷陣雨光顧不為奇;春秋兩季,只要有云經(jīng)過,說不定就會來個“霧朦朧,雨朦朧”。但晚上下雨又是夏天,就有點不著邊際。
山里人煙稀少,路上很少房屋,半道上樹也不大。木子剛放學(xué),遇到雷陣雨不斷不躲,還在雨中穿梭,這般興奮,跑回家就成了落湯雞。
回到家喊娘,娘不在,大在。
銀鎖雖說時常與孩子生氣,但遇到下雨還得心疼!張銀鎖沒有罵,翻箱倒柜找衣服,一邊找一邊說,燒點熱水洗洗,熱身子淋雨會生病。
木子放下書包,到廚房燒水去了。
木子的衣服,平素都是金鳳負責;可這次是張銀鎖——裝木子衣服的東西是金鳳娘家陪嫁的一只紅漆木箱子——張銀鎖吩咐兒子去廚房燒水,自己就到房屋,把箱子打開,翻找衣服。當翻到最底一層,衣服下面墊著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日記本。
張銀鎖翻開日記本,第一頁,是一片樹葉,夾在扉頁上。張銀鎖知道是烏桕樹葉,俗稱木子樹。葉片已經(jīng)干了,呈橘紅色,壓在本子的第一頁。張銀鎖想,我給木子起名叫油桐,金鳳不答應(yīng),說木子多子,代表希望。如今在這里見到了,金鳳不說話,鬧清高呀!也就不管,放回原處,繼續(xù)往后翻。
再翻一頁,此頁紙上畫了一個梅花狀的圖形,張銀鎖以為是烏桕樹葉,犯嘀咕:這個金鳳,咋對木子樹這般感興趣呢?搖搖頭往下翻,呆了:因為這一頁記錄的是在張家界過夜的情況。
十三
天黑才到張家界,很疲倦。這么個鬼地方,他非要來不可,真是不可理喻!他很自私,我也不想跟他吵。你說東,他說西,總與你對著干。好店鋪不住,專挑“供銷社福利院”,圖便宜唄?!案@骸蓖τ幸馑?,環(huán)形建筑,到處都是門,到處都沒門;走一圈兒又回到原點,仿佛人生,像沒來過。
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見,住在二樓。一樣的門,一樣的門框,一樣的鎖,一樣的顏色。銀鎖說,住一間等于住一棟樓,屁話!我們倆住一個房間,每天十塊。被子潮濕,一股霉味;服務(wù)員說,換的是新被褥,我就懷疑服務(wù)員在撒謊。銀鎖不理解,我胃開始痛,心里難受。
晚上他到街上買了兩桶方便面,跟我說,到處都找不到賣面包的,沒吃過方便面,嘗嘗。他明知道我胃痛不喜歡辣椒,哎,沒吃完我就惡心,又吐不出來;他也不知道給我弄點水果!我不想說,知道說了也白搭。吃了覺得口渴。旅店提供免費開水,喝兩杯才好了一些。八九點,山里人睡得早,坐了幾天車,困極了,屁股挨上板凳就想睡。有了床,也不管潮濕,躺下就睡。
男人粗心,沒辦法。他比我睡得還快,像一頭豬,只管打呼,把我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能躺在床上瞎想。想了許多,又想到夢,就感到奇怪:這地方仿佛來過!這般想,又想到這次旅游,就覺得與他結(jié)合是個錯誤——難道愛情來得太早了?
自從高中畢業(yè)就恍惚,結(jié)婚了也沒有改善,閉上眼就做夢。
見到小金山,猴子真多,翻著眼睛,我知道猴子干啥——猴子是想看守那里的果實!你要是摘下來,猴子就會露出兇惡的眼光,還不時襲擊你,仿佛知道你帶著好東西,給吃才高興。我不管這些。我看見一樹李子,個個飽滿,搖搖欲墜。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想吃,就夠了一個。沒想到猴子跟我急,一跳搶去了。我追。真傻,追啥追呀,不知道再夠一個嗎?那時候就是發(fā)迷,死心眼。猴子跑了,我掉到了懸崖下面。
銀鎖還在睡覺,我想小解,就下床。白天,服務(wù)員告訴過,出門往右,盡頭就是洗手間。哦,這里也有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廁所!我就把門開著——天氣熱,虛掩著,回來時方便。小解后出了洗手間就迷糊了。第幾個房間?記得臨出門時虛掩著。也沒有門牌號,推門試試,一推就進去了,就是這個房間。黑燈瞎火的,銀鎖還在打呼,為了不影響他,我把門關(guān)上,倒床睡了。
剛倒在床上就覺得不對,此人一股汗味,像籃球隊長那手臂上出的汗,挺好聞的。這不是張銀鎖,走錯門了。我想爬起來出門,就用手胡亂抓,沒想到摸到一個人——此人皮膚光滑,下巴還是個大胡須,胸部有一顆肉瘤。是白馬王子嗎?是,但又不是——畫面在腦海里晃來晃去,太可怕了,什么地方?銀鎖在哪里?剛想叫,那人醒了,那只手像木锨那么大,一下子就把我的嘴捂住了,然后就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胸脯,摸著奶子,像抱著籃球,我喘不過氣,叫喚不出來,只能順從。
過了一會兒,他松開了,好像把臉貼到了我的臉上,舔著,舒服極了!此時,我才感覺什么是男人!此人的身體發(fā)燙,絲絲熱氣從我的皮膚滲入我的心肺,惹得我全身發(fā)熱,覺得滿屋都是火,舒服極了!這個人真的很雄壯,讓我想到銀鎖,他根本就不是男人!不,是男人,是小金山,一個小時就能爬上去的小金山;此人才是大金山,需要半天時間才能爬上去。爬上去了,才看到四周都是美景。
我實在累了,第二天也不想爬山了。留個念想吧,我想我還會來的。
不寫了,只記下那人的聲音——不知道是他騙我還是真的,我最后出門時,他啞著嗓子很低沉地說,我不認識你,但能記住你,永遠!你要是不走,過十天再來這里,我會給你十萬塊錢。
聽著,很熟悉,但又很陌生:“過十天再來這里,我會給你十萬塊錢?!笔f塊錢!開玩笑吧,難道真的有弗洛伊德?第六感嗎?為啥要過十日呢?《十日談》嗎?扯淡!
別說十日,就是一日也等不及了。
忽然想到籃球隊長對我說的話,等大學(xué)畢業(yè),我去找你,最多五年。五年,知道嗎?當時我有些氣憤,嘴里咕唧:別說五年,就是五天,我也不想等了!就像高考,給我一個希望,我奮斗了十年;十年之后呢?
等不及了,實在等不及了,我要與銀鎖回家。
記住了那個沙啞而具有磁性的聲音,還有那個柔軟的肉瘤。
多么希望不是夢??!
十四
張銀鎖崩潰了。
張銀鎖使勁兒摜日記本。日記本好像十分冷靜,砰的一聲躺在潮濕的地上,再也不動,仿佛等待著什么。張銀鎖不解恨,開始把日記本踩在腳下,使勁兒跺腳。日記本也有反抗的本能——殼是膠質(zhì)的,很滑——后來才知道,日記本是那位籃球隊長為了感謝她的獻花特意在書店購買送給金鳳的,贈送時,就在校園的木子樹下?;@球隊長隨手摘了剛發(fā)紅的木子葉夾在日記本里,金鳳當成了定情信物,把心思寫在上面,藏在隱秘的箱底,閑暇時拿出來,遐想著,對著藍天白云,會心微笑,長嘆一口氣,安慰自己,算了吧,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就像遠去的白云:飛翔吧!
金鳳有時想,多少愛情都在泥土中出芽生長,而自己的卻在高高的云端飛翔;這樣也挺好的,最起碼是高尚的。
也許用力過度,也許是上帝故意開玩笑,張銀鎖使勁兒踩踏時居然滑了一跤,摔倒時胳膊腕磕在腌菜的石頭上,痛得流淚,這讓張銀鎖更加惱火!他從地上爬起來還不忘撿起皮殼日記本,一邊罵一邊使勁兒撕。日記本外殼是皮質(zhì)的,有一股韌勁兒,再咋撕也撕不開;但日記本的內(nèi)瓤是紙,不僅柔軟還很脆弱,撕扯時發(fā)出“死啦死啦”的聲音,像雪片在灰暗的夜空泛起落下,伴著張銀鎖的淚水,蒼白地顫抖。
撕完了,還不解恨?!@個騷貨!張銀鎖第一次用惡毒的詞,罵出來時,他自己也感到吃驚!——騷貨,是騷貨嗎?是騷貨!十年了,想到她是高中生,又漂亮,老李家又是大戶,就把她像菩薩一樣供著,水旱田都不讓她插手,讓她在家?guī)е蠌埣业摹案边^日子。爹死了,她沒掉一滴眼淚,還假惺惺說,爹享福去了。爹得的是癌癥,后期肝腹水,不能吃不能喝,可這個騷貨跪在爹面前祈禱。現(xiàn)在看來,一定是祈禱爹早死!去年春天,她說鯽魚湯好喝,趁著下大雨,我半夜起來,帶著漁具到禿頭嶺大堰缺口堵魚,滑了一跤,摔倒水里,差點被洪水沖走。為了不讓她擔驚受怕,還瞞著,把逮的鯽魚熬成湯給她喝。她假惺惺地說,小鎖呀,雨這么大,山路滑,懸崖峭壁的,擔心死我了!你想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和木子咋過呀?以后別再干這種傻事了。當時聽了,感動得一塌糊涂,一路委屈都變成了洪水,沖走了。想到自己與她的差距,她居然心痛自己,為了她,就是摔死也值?,F(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假,都是蕩婦的卑鄙伎倆。常言道,最毒莫過婦人心,可她比毒蛇還要毒!——再毒也不怪,只要你為張家,再苦再累也值得,就是死也愿意!千不該萬不該,你不守婦道,給我戴“綠帽子”,丟張家的臉呀!
撕完日記本還不解氣,又開始摔東西。
首先抱起來的是那只陳舊的紅木箱子,那是金鳳的陪嫁,里面裝著不知道的骯臟秘密。近一個多月來,這個騷女人不干活,整天抱著書看,說鄉(xiāng)里通知,像她這樣的高中生應(yīng)該發(fā)揮作用,計劃在山里就是那個趙大雙經(jīng)常放電影的禿頭嶺建學(xué)校,把三個村的孩子集中起來學(xué)習(xí),想讓“騷貨”去教書。得到這個消息,她別提多高興了,像瘋了一樣,圍著山跑,回到家還要喝酒;喝了酒說,銀鎖,你就再辛苦幾個月,我得抽出時間復(fù)習(xí)——多少年沒看書了,有些都忘記了;我要考出好水平,讓他們看看,你老婆我的能耐!我任勞任怨地侍候她,傻種!還與她一起高興,不僅不讓她干活,還給她做飯,考慮到她學(xué)習(xí)辛苦,跑到大街上給她買牛奶蛋糕補品,騷女人還一臉鄙夷,拿著牛奶說,當我是孩子呀,給木子喝還差不多,蠢豬!
罵我“蠢豬”,成了她的口頭禪!習(xí)慣了,自己沒有覺得,還認為是特殊的愛呢:我真的是蠢豬呀!
我是蠢豬,我真是蠢豬!真他媽的給賣了還給她數(shù)錢!我是蠢豬,可你這個“騷貨”連蠢豬都不如,你就是個“破鞋”!
張銀鎖一邊罵一邊想,心里充滿仇恨,似乎一刻鐘也不能耽誤,需要立即雪恥。此時,金鳳作為女人,在生活中為他做的點點滴滴已經(jīng)沒有情義了,甚至說都是這個文化女人的陰謀,自己被利用了。這般想,夫妻恩情都被仇恨擠走了,像烏云遮住太陽,讓他眼睛和心都變黑了。張銀鎖顫抖著抱起沉重的箱子,舉過頭頂,四下看了看,尋找能把箱子摔碎的物件。很遺憾!屋里特別簡單,除了一張床和一塊腌菜的破石頭,什么都沒有。對,把臟東西摔到床上,讓你睡,讓你與野男人勾搭!這時,張銀鎖大腦里忽然閃現(xiàn)與金鳳做愛的情景,每次她都嫌他身上有股難聞的汗腥味,都讓他洗澡;這讓張銀鎖很煩,因為在張銀鎖心里,金鳳就是那禿頭嶺上的瀑布,自己就是山溝,只有等待才能找到心靈的碰撞;可每次碰撞,瀑布都變得浪花四濺,而自己卻變得濕漉漉的——濕漉漉的心總是不痛快的,總感覺那瀑布變成溪流之后要溜走——有了這種感覺,張銀鎖十之八九是虎頭蛇尾,分分鐘的光景,飛瀉而下,瞬間平靜。每次做那事,金鳳就把眼睛閉著,也問過,她就是不說,做完了,還閉著。鄉(xiāng)下人事多,完事了起來洗洗,該干啥干啥??捎幸淮巫叩么颐Γ鲈洪T才看到鞋子穿鴛鴦了,就回到屋里換鞋,順便往床上瞅,金鳳還躺在那里閉著眼睛,眼窩濕潤,一定流淚了!為什么?當時不知道,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在想趙大雙那個奸夫,或者想日記里記錄的那個叫“弗什么德”,不知名的野男人!
呸!張銀鎖一邊吐一邊把舉過頭頂?shù)南渥訍汉莺莸卦蚁蚰绢^的床頭。木頭與木頭碰撞,只能發(fā)出悶哼!接著“咔嚓”,斷裂了!聲音像兔子不安地從屋里穿出,直接躲到廚房去了。
木子正在廚房燒水,忽然聽到沉重的聲音,嚇了一跳。
木子跑到堂屋,伸頭往房屋一看,是銀鎖在摔東西。滿地都是缺胳膊斷腿的字,大的眼睛在噴火。木子驚異,帶著童稚的聲音問了一句:怎么了,他大?張銀鎖已失去理智,摔了木箱之后正在尋找新的對象,此時看到木子,仇恨徐徐轉(zhuǎn)移。但是,張銀鎖想到木子一口一個“他大”叫著,心軟了。張銀鎖沒打木子,惡狠狠地瞪著,像石頭縫擠出的水滴,罵了一句:雜種!
“雜種!”木子是懂得的,雖說不知道“雜種”的內(nèi)涵是什么,但他知道是一句惡毒的罵人話。木子再看他大,又聽到他大罵她雜種,十分吃驚。木子聽她娘說過,熱天,被雨淋著會中風(fēng);但是,木子以為“中風(fēng)”就是“瘋了”,也就是常說的神經(jīng)病。木子淋雨了,木子以為他大也淋雨了,于是,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句:大,你瘋了!
這是孩子的聲音,但在張銀鎖聽來,仿佛雷擊;張銀鎖二話沒說,嘴里罵著:我教你這個雜種罵,滾!說著,對木子就是一腳,把木子踢倒了。
木子哭著爬起來,出門,跑了。
十五
金鳳已經(jīng)通過考試錄用為民辦教師,試用期一年;一年后,可轉(zhuǎn)為正式教師!此事對金鳳來說可謂是人生的第二個春天,好像給夢端來一把梯子。金鳳還記得,那個籃球隊長贈她的日記本,還有分別時面對面的那些話兒,如同火花不斷閃現(xiàn)——他已經(jīng)考上體校了,看著金鳳濕潤的睫毛,鼓勵說,只要復(fù)讀,一定會考上重點大學(xué),一定會實現(xiàn)人生的夢想;再說了,人生的道路不只是考學(xué)這么一條,要相信自己,相信這個社會,只要勇敢地去面對,你會過得更好!金鳳說,復(fù)習(xí)的可能性不大。白馬王子說,就是不復(fù)習(xí),在山里也是有機會的;你不是想當老師嗎?相信我,也許到時候,我也會分到家鄉(xiāng),咱們共同培養(yǎng)孩子們;你教文化,我教體育,培養(yǎng)新一代。
白馬王子的話如同白云在金鳳心里翻騰著。白云畢竟是白云,是白云就一定會飛。金鳳惦記,把回憶的圖片存儲在虛無縹緲的空間里,隨歲月流淌,讓白云變成希望的幻境??扇缃褡咴谏狡律?,是回家的山坡,就覺得每一步都是那么美好,每一步都是天梯,都是向云端攀登的天梯:希望就在腳下!是呀,銀鎖,雖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可他心底厚實,就像這塊土地。對,只有這樣厚實的土地才能承載通向白云的大山,才能擁抱白云的投影。說起來真還要感謝銀鎖呢。這么多年過去了,像《紅燈記》里面唱的,里里外外一把手;這個一把手可不好當呀,多苦多累的活兒都是他一個人的,就讓我在家,帶孩子,看書學(xué)習(xí),欣賞這不斷變換的風(fēng)景。特別是近兩年,也不讓我下地了,就讓我好好復(fù)習(xí),說是看著我讀書就開心。對呀,人生應(yīng)該做到誰也不欠誰的,即使是夫妻,也應(yīng)該如此。張銀鎖也是愛美的,等到正式上班了,領(lǐng)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給他買一套像樣的西服,還要給他買一條花領(lǐng)結(jié),讓他變得漂亮,像個紳士。銀鎖幾乎沒有愛好,但卻喜歡抽煙;可是抽煙有害,這是個壞習(xí)慣,說過幾次也就戒掉了,也說明銀鎖還很有毅力。銀鎖也喜歡喝酒。對,買點上檔次的酒,讓他喝,也算補償。
金鳳想到許多,想到的都是美好的。張銀鎖的缺點在這個時候似乎都被一場皚皚白雪覆蓋了。天地一片潔白,到處都是耀眼的光芒。此時,金鳳要是一點不想白馬王子,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金鳳明白,這是人生的插曲,是一段浪漫的故事,是羞于起口的秘密,也是深藏在心口的甜蜜。自古道,樹無九椏,人無十全。這是上天安排的,如果人要是十全,人就不是人了,就是神仙了;不是神仙,就是鬼——這么一想,鬼,誰是鬼?那個夢就是鬼!多少年了,為了那個夢,撫摸著,夢境卻越來越清晰:
十里桃園,看不到天空,只能看見到處都飄散著粉紅。金鳳飛了起來。到處都是桃花,金鳳在空中,一片片撿著;忽然,桃花變成了魔鬼,張著血盆大口,把金鳳吞到肚里去了。
金鳳嚇醒了!
十六
金鳳醒來時,躺在鄉(xiāng)醫(yī)院,看四周,只有木子守護在身邊;張銀鎖抱著頭,坐在門外面長椅上。金鳳還不能動,一只胳膊捆得緊緊的;但是,金鳳能說話。木子在流淚,見到媽媽醒來,十分激動,立即擦擦眼淚說,娘,你醒來了?
金鳳說,我咋了?
木子說,你摔昏死過去了,是一個叫趙大雙的叔叔送你到醫(yī)院的,也是他出的醫(yī)療費。搶救你搶救了滿滿一天。娘,你傻呀,咋摔到大峽谷里面去了呢?
木子的話兒,讓金鳳慢慢恢復(fù)了記憶。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接到通知,就沒來得及與銀鎖說,騎著自行車,沿山路到鄉(xiāng)里去了。拿到通知書,高興地回家??墒牵氐郊?,一切都變了。屋里狼藉。箱子也被砸得稀巴爛,床腿也斷了,帶著委屈的紙片在飛舞。張銀鎖像瘋了,見到金鳳,瘋狂地罵,還拿木棍打,可是,不知道咋搞的,張銀鎖的頭碰到釘耙齒,一下子戳了幾個大窟窿,血像泉水往外流。金鳳不知道咋辦才好。金鳳趕緊找來毛巾,給張銀鎖包扎;可張銀鎖還剛硬,用手擋,嘴里不停罵著:騷貨,死也不讓你救;我死了,你這個騷貨稱心如意了,好與你夢中情人相會了。但是,金鳳哭了,跪在地上,重復(fù)說著:屁話,你都是從哪兒聽到的?一邊說著,解釋著;一邊給張銀鎖包扎。包扎好了,背著往外走。兩張架子車,金鳳找來一張新的,把張銀鎖放在車上,蓋上破單被,往醫(yī)院奔。十多里山路,一個女人,多么吃力呀;可沒辦法,十多里沒人家,到下面的大路才能有過路的車。剛走了兩里多路,到了禿頭嶺,胎破了。金鳳回頭張望,因為太累,眩暈,一頭摔到峽谷里去了。張銀鎖還在車上,看到這一幕,嚇得顧不上許多,掙扎著起來,準備下峽谷找人。剛下車,因流血太多,也暈倒了。就在這個時候,趙大雙來了。
電影隊解散,趙大雙分到教育局,剛好,縣里有支教任務(wù),趙大雙就報名到新疆,在新疆呆了十多年,找了一個新疆妹子,結(jié)婚生子。去年,帶著一家三口,回到內(nèi)地??h里特批,又回到教育局,任教育股長。女人還愿意教書,希望到山區(qū),就申請到了這里。剛好,這里剛組建一個小學(xué),就讓趙大雙的女人來當校長。鄉(xiāng)里在落榜高中生當中招聘了一批教師,其中就有金鳳。金鳳剛得到通知,高興地回家報喜,沒算到出現(xiàn)這么一檔子事情。趙大雙趕巧故地重游,車子剛走到禿頭嶺的拐彎處,就聽到有人喊救命。停下,下了車,仔細聽,是一個孩子。趙大雙就下到峽谷,把孩子救了上來。孩子除了摔傷了,倒是沒事兒。于是,帶著孩子,再往前走。走到禿頭嶺的最高處時,見到了張銀鎖。
金鳳是摔下去的。好在山里樹木蔥蘢,被樹枝一檔,減緩了速度。盡管如此,金鳳一條胳膊摔斷了,頭也摔破了,腿也摔傷了,滾到水邊兒,昏迷過去。趙大雙用了很長時間才把她弄到上面,放在車上,嘆口氣說,我在新疆這么多年,也沒遇到這么危險的事情。哎,這個金風(fēng),活該受罪!
在醫(yī)院里,金鳳雖說受傷很重,但是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張銀鎖卻因失血過多,十分危險。在鄉(xiāng)醫(yī)院,又是個深山區(qū)的鄉(xiāng)醫(yī)院,哪兒找到血源?經(jīng)過化驗,很奇怪,木子的血型與張銀鎖一致。木子愿意為救他獻血。是木子救回了張銀鎖一條性命!
張銀鎖痊愈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告訴金鳳,他要走出大山,到外打工,掙錢還賬。因為醫(yī)藥費都是趙大雙借錢墊付的,花去了十多萬。金鳳好像沒聽到,看著張銀鎖說,你扶我起來。張銀鎖把金鳳抱著,慢慢抽起來。金鳳用一只手摸著張銀鎖的臉,流著淚水說,我知道,你身體瘦,穿80碼的西裝正合適,我接到通知時,已經(jīng)看好了一件,是咖啡色,不知道你喜歡不?要是喜歡,等我好了,買來了,你穿上再走,好嗎?我還要告訴你一個事情,我在十八歲生日那夜做的一個夢,都寫在本子上呢!
云山霧罩,說啥呢?張銀鎖咧著嘴笑笑說,你放心,我也放心,我心中的魔鬼摔死了,我在外面,會過努力掙錢的。你好好教書,讓木子陪著你!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