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銘基
(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 999077)
《史記》《漢書》關系新議
潘銘基
(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 999077)
司馬遷《史記》載錄五帝至漢武3000年史事,勒為一書,共52萬多字,開紀傳體史書之先。班固《漢書》約80萬字,記前漢一代史事,其中漢高祖至武帝太初以前,內(nèi)容多據(jù)《史記》。今考《漢書》參考《史記》之篇章多達61篇,因此,《史》《漢》對讀自《漢書》書成以后屢有出現(xiàn)?!妒酚洝烦蓵院螅鱾鞑粡V,甚至因“微文刺譏”而號為“謗書”。至于《漢書》,極載漢之盛德,傳習者眾,評價似與《史記》迥異。其實,二書內(nèi)容相同之處甚多,何以一為“謗書”,一為歌功頌德之文?據(jù)二書互見之文,可見其中之《春秋》筆法,以及班固《漢書》之史家精神與微言大義。
史記;漢書;微言大義
《漢書》100卷,題為班固所撰,乃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斷代體史書,記載前漢一代史事?!稘h書》創(chuàng)斷代紀傳之體,其中包括12本紀、8表、10志、70列傳,共100篇,約80萬言。*晉人張輔云:“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煩省不同,不如遷一也?!睆埵贤揭宰謹?shù)多寡討論《史》《漢》優(yōu)劣,誠不足取,唯其指出《漢書》敘二百年史事而用八十萬字,則屬可參。參見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40頁。自司馬遷《史記》書成,武帝太初以后史事,闕而不錄,續(xù)《史記》者不乏其人,據(jù)《史通·古今正史》所云,即包括劉向父子、揚雄等,至后漢光武帝建武年間,班彪以為續(xù)《史記》者言辭鄙俗,而揚雄、劉歆等人又褒揚新莽,不可仿效,因成《史記后傳》65篇。*詳參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頁?!陡底印芬蛟啤稘h書》乃班固“因父得成”*《傅子》今佚,此由《意林》轉引。見王天海、王韌《意林校釋》卷五,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37頁。,可知班固實以父親所編漢史為藍本,及后終成《漢書》。又,《后漢書·曹世叔妻傳》云:“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后又詔融兄續(xù)繼昭成之?!?[1]2784劉氏所載與《后漢書》略同。參見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頁。據(jù)此,可知班固續(xù)撰《漢書》,未成而卒,漢和帝因此詔命班固女弟班昭踵武為之,后馬續(xù)又繼班昭完成未竟之文。是《漢書》本出班彪、班固父子,并由班昭完成十志,《天文志》則由馬續(xù)完成??傊?,“《漢書》的成書,經(jīng)過班彪、班固、班昭、馬續(xù)四人之手,但以班固為主”[2]。
自《漢書》書成以后,授受具眾,與經(jīng)學無異,注釋者亦眾,如以《史記》系于《漢志》六藝略春秋類之例言之,《漢書》繼《史記》而作,則其書亦必以“正名”為務,觀之而可令亂臣賊子懼,具備《春秋》之微言大義。以此為論,必當重新審視《史記》與《漢書》之關系,并據(jù)此探知何以《漢書》必待師授而可明。王基倫、洪淑苓云:“班固《漢書》因襲了《史記》的體例,取用了部分材料,而又能擴充內(nèi)容,再創(chuàng)體制新義,顯見《漢書》的成就非凡。在少數(shù)地方,《漢書》提出不同的觀點,或是補充一些史料,也值得我們注意?!盵3]210所言是矣。以下是數(shù)項《史》《漢》關系之新議。
司馬遷《史記》所記上始黃帝,下訖漢武,*有關《史記》載事之下限,最少有七種說法,包括訖于麟止說、訖于太初說、訖于天漢說、訖于武帝之末說、訖于太初、天漢折中說、訖于征和三年說、斷于太初四年而大事盡武帝之末說等?!妒酚洝防餄h武以后史事,不屬史遷手筆,當無異議。此后,漢室史事闕而不錄?!逗鬂h書·班彪列傳》云:
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3]1324
可見班彪對續(xù)作《史記》者不甚滿意,以為多屬鄙俗。因此,班彪乃采集前史遺文,附以各種說法,正其得失,寫成《史記后傳》數(shù)十篇。王充《論衡·超奇》更以班彪續(xù)書:“為甲,而太史公乙?!盵4]班彪續(xù)書篇數(shù),亦有異說,此謂“百篇以上”,《后漢書》則言“數(shù)十篇”,《史通》謂為“六十五篇”。*參見顧頡剛《班固竊父書》,載《史學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2頁。姑勿論篇數(shù)多寡,班彪嘗作《史記后傳》,當無可疑。班固《漢書》僅為百篇,而承襲自班彪《后傳》者當在多數(shù)。且班固編撰《漢書》,其意亦在接續(xù)史遷無法記載之文,即漢武帝以后西漢史事。班固云:
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篹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5]4235
班固批評史遷,以為漢承堯運,其德至大,至武帝時才追記漢史,卻因通史體例,而使?jié)h居末流,甚至后于暴秦與項羽。此外,在武帝太初以后史事,更無記載。因此,班固乃綴合見聞,本“述而不作”之精神,以成《漢書》。劉知幾云:“《漢書》家者,其先出于班固。馬遷撰《史記》,終于今上。自太初以下,闕而不錄。班彪因之,演成《后記》,以續(xù)前編。至子固,乃斷自高祖,盡于王莽,為十二紀、十志、八表、七十列傳,勒成一史,目為《漢書》?!盵6]20以為班彪《后記》續(xù)司馬遷《史記》,班固則將父彪與史遷之著述斷為《漢書》。據(jù)劉氏所言,大抵《史記》上起黃帝,下訖漢武﹔班彪則續(xù)漢武以后前漢史事,以成《后記》,附《史記》而行,即《史記》和《后記》合言黃帝至于前漢末年史事。班固見父書,決意只錄漢事,故“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斷一代之史,以成《漢書》。
今觀《漢書》,尚可見班彪《后傳》之遺。浦起龍云:“《敘傳》竟不及父彪續(xù)史事,欺所生,欺萬世,糾班史者當以是為首款?!盵6]21細意比較《后漢書·班彪傳》與《漢書·敘傳》,可見《敘傳》不言父彪“作后傳數(shù)十篇”之事,故浦氏有此疑。又,顧頡剛云:“固之作史,接受父之遺產(chǎn)而欲湮滅父名,攘為己作,故《敘傳》之中于彪之史學及其著書遂不道其一字也?!盵8]顧氏承浦起龍所言,以為班固將父著“攘為己作”。二人斥之頗苛,實不必然。顏師古云:《漢書》諸贊,皆固所為。其有叔皮先論述者,固亦具顯以示后人,而或者謂固竊盜父名,觀此可以免矣。[5]3130
顏氏以為《漢書》之贊語具由班固所撰,然部分贊語本出班彪,則班固必出之父名,而不略人之美??肌稘h書》諸贊,有三處明確題為班彪所撰,分別是《韋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并有兩段(《元帝紀》《成帝紀》)雖不題班彪之名,卻幾可肯定為父彪所撰?!俄f賢傳》《翟方進傳》《元后傳》等三篇贊語明確題為“司徒掾班彪”所撰,自出班彪之手,毋庸置疑。此外,《元帝紀贊》《成帝紀贊》亦當出自班彪手筆?!对奂o》“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句,顏注引應劭曰:“《元帝紀》《成帝紀》皆班固父彪所作,臣則彪自說也。外祖,金敞也?!?金敞為班彪外祖父,安作璋云:“金敞有三子:涉、參、饒。成帝時,金涉以明經(jīng)儉節(jié),為侍中騎都尉,領三輔胡越騎。哀帝即位,為奉車都尉,至長信少府。而金參出使匈奴,為匈奴中郎將,越騎校尉,關內(nèi)都尉,安定、東海太守。金饒為越騎校尉?!眳⒁姲沧麒啊栋喙淘u傳》,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頁。[5]298班彪父親為班穉,娶金敞之女為妻,故《元帝紀》所謂“外祖”者,當指金敞。又《成帝紀》“臣之姑充后宮為婕妤”句,顏注引晉灼曰:“班彪之姑也?!盵5]330班彪之姑即班婕妤,為漢成帝之妃。觀此五例,若謂班固掩奪父名,未可遽信。又顧頡剛云:“《元》《成帝紀》之《贊》明出彪手,何以不具顯彪名?可見固史未成而卒,此三傳之猶留彪名者乃其刊落未盡者耳?!盵8]此言亦有偏頗。班固雖死,據(jù)《后漢書》載,女弟班昭“奉詔校敘”《漢書》,倘班固有意掩用父書,刊落未盡,班昭大可盡復父名,或盡刪之。其實,班氏一家共成《漢書》,《漢書》乃班氏家學,今雖題班固為作者,只是后世學者出于便捷,初非班固本意。
《漢書》繼《史記》而作,故于武帝太初以前史事,多述《史記》,偶有不同,或作補充,要皆以《史記》為根本。舉例而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有漢人賈誼之生平事跡,如河南守吳廷尉征之、在文帝朝最為年輕等,其《鵩鳥賦》與《吊屈原賦》,《漢書》皆載之;惟賈誼于西漢國策影響深遠,《史記》卻未有錄其政論之文。反之,《漢書》補充《治安策》(或名為《陳政事疏》),實乃《漢書》補充《史記》之重要部分。又如董仲舒,《史記·儒林列傳》載錄其生平,《漢書》仍之,復補《天人三策》,則董生之學術思想自此了然。趙翼《廿二史劄記》云:“今以《漢書》各傳與《史記》比對,多有《史記》所無而《漢書》增載者,皆系經(jīng)世有用之文,則不得以繁冗議之也。”[9]29此言是矣。《漢書》補充文章奏疏,既可足傳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漢之國策。此等“經(jīng)世有用之文”,正是《漢書》為補充《史記》而采錄,乃班氏有意為之,亦是《史》《漢》應該合看之明證。
《漢書》襲取《史記》,世多有論之。樸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詳細列舉《漢書》因襲《史記》篇章,計六十一篇。班氏“述而不作”,大量采用《史記》,惟同中有異,《漢書》亦有刪改《史記》所載太初或以前漢事,當中可見《漢書》之幾個特色。
據(jù)班彪所言,《史記》“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并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1]1327班彪以為《史記》載錄傳主之字、郡、縣等,或記或不記,次序隨意。今見《漢書》乃依班彪所言,傳主先列名字,復為郡縣,若有不明,則只能從缺。如表1:
表1 《史記》《漢書》所載傳主名字及郡縣次序
如上引司馬相如,《史記》首列名,繼之以郡、縣,末列其字;《漢書》先列名字,復言郡縣。此亦可證上文謂《漢書》所載多本班彪《后傳》。
然而,《漢書》雖對《史記》體例之不嚴有所不滿,卻有自壞體例之舉??贾稘h書》,其不依傳主名字郡縣序次者有之,蓋有三焉,分別是《司馬遷傳》《王貢兩龔鮑傳》《敘傳》。若按《漢書》全書慣例,敘寫司馬遷應寫成“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人也”云云??墒牵喙滩]有采用此種方式,而是襲取《史記·太史公自序》,起首即云:“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盵5]2727此以歷數(shù)祖先之形式,撰成《漢書·司馬遷傳》,實屬奇筆。唯《漢書》并非《史記》,無必要歷敘司馬氏之先祖。如此述而不作,實出于對司馬遷之尊敬。循此例,《漢書·敘傳》敘述班氏祖先,亦屬自壞體例之二。此篇因屬自敘先祖生平,反而不如《司馬遷傳》之強烈。至于《王貢兩龔鮑傳》,始之以“昔武王伐紂,遷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齊薄之,餓(死)于首陽,不食其祿,周猶稱盛德焉”[5]3055,篇名似為合傳,實為類傳。全篇所記皆為賢德之人,近乎古之所謂逸者??及喙趟暂d錄王吉、貢禹、龔勝、龔舍、鮑宣等五人事跡,意在“激貪厲俗”[5]3058。由是觀之,班氏所以自壞體例,實乃有意為之,一為頌揚史遷,嘉其編撰《史記》之功;二為歷敘先祖,頌其扶風班氏源流;三為激貪厲俗,歌頌賢德之人。
班固明言《漢書·藝文志》本之于向、歆父子《別錄》《七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5]1701。今《藝文志》有班固自注,張舜徽指出篇中“凡句下之注不題姓字者,皆班氏原文”[10]125。張氏復于《漢書藝文志釋例》發(fā)明班固自注之義例,言簡意賅,足發(fā)人心,此處不贅。張氏《釋例》“標注作者行事例”一項,尤堪玩味,其文如下:
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如儒家《晏子》《孟子》《孫卿子》《魯仲連子》,道家《筦子》,法家《商君》,縱橫家《蘇子》《張子》,《詩賦略》《屈原賦》,《兵書略》吳起、魏公子之屬是也。[10]127
張氏謂“凡事跡見于《太史公書》者,則曰有列傳”,《漢書》襲取向、歆父子之書,序已明言,殆無可疑。至于小注則出班氏手筆,然則“有列傳”者,實為班氏視己書為續(xù)《史記》之書,且《史記》《漢書》當合看之證。張舜徽此說實本顏師古《漢書注》,師古曰:“有列傳者,謂《太史公書》?!盵5]1727考諸《漢志》班氏自注為“有列傳”者共11次?!蛾套印?篇、《筦子》86篇,“列傳”所指乃《史記·管晏列傳》;《孟子》11篇、《孫卿子》33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魯仲連子》14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商君》29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商君列傳》;《蘇子》31篇,“列傳”所指乃《史記·蘇秦列傳》;《張子》10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張儀列傳》;《屈原賦》25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吳起》48篇,“列傳”所指乃《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公子》21篇,“列傳”所指乃《史記·魏公子列傳》。以上11人皆屬先秦,《漢書》不可能載錄此等人物,故“有列傳”者,必指《史記》無疑。此亦《漢書》本于續(xù)《史記》之作,《史》《漢》當合看之一隅。
班氏編纂《漢書》,出于對《史記》之不滿,以為《史記》將漢室置于百王之末。王樹民云:“《漢書》的突出特點,在極力美化封建統(tǒng)治者,異常地提高了統(tǒng)治者在歷史上的地位?!盵11]以為《漢書》旨在褒揚漢室。劉知幾指出:“傅玄之貶班固也,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盵6]213以為班固掩飾漢代帝王之缺失,并且貶抑忠臣。
其實,《漢書》作者(班彪、班固)既為漢臣,歌頌漢德,本無可疑;至于悉數(shù)掩去漢室之惡,則未必然,冉昭德甚至稱贊班固能夠“不為漢諱”[12]。舉例而言,《史記》《漢書》同寫漢文帝,《史記·孝文本紀》稱贊其“除肉刑”,[7]428《漢書·刑法志》謂“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5]1099?!稘h書》不單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頌,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輕用刑罰。朱東潤云:“史傳有了互見之例,不但重復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貶,明忌諱,但是必待研討全書而后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倘使謹讀本傳,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止會是朦朧而不確實。”[13]“《史記》寫作的特長,在于運用互見之例,常能使讀者對于當前的人物,從不同的方面,加以認識。這一點特長,在《漢書》里是保留下來的,有時在運用上使人感覺到比《史記》更大膽,更靈活,因為班固所觸及的人物,常常是幾乎已經(jīng)論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實,我們不能不重加考慮。”[14]朱說是也。利用史傳互見之法,結合本紀與各篇所記,便知文帝為人。至于景帝,包括其為太子時以棋盤擊殺吳王太子*事見《漢書·吳王濞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904頁。、即位后將老師石奮調官*景帝即位以后,即將老師調任,其人忘恩負義,不報師恩。事見班固《漢書》卷四十六,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93-2194頁。、吳楚七國之亂時以晁錯之命抵禍*事見《漢書·晁錯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01-2302頁。,《漢書》皆直書而不隱。準此,如就所載內(nèi)容而言,《漢書》甚具“實錄”精神,而且更為“大膽”。再如《司馬遷傳》,《漢書》襲自《史記·太史公自序》,其中有一關鍵句子與《史記》對照如下:
《史記·太史公自序》:“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盵7]3297
《漢書·司馬遷傳》:“貶諸侯,討大夫?!盵5]2717
王明通以為“班文刪‘貶天子’三字。蓋班氏以為天子不可貶,而諸侯可退,大夫可討,此為尊王之精神,亦為尊漢所本也”[15]。王說似是。呂世浩亦與王明通取意相近。*參見呂世浩《從〈史記〉到〈漢書〉──轉折過程與歷史意義》,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年版。然而,《史記》和《漢書》既然應該合看,《漢書》乃續(xù)《史記》之作,天子不得貶,讀者但取《史記》對照《漢書》,自可見班固刻意刪去“天子退”三字,欲蓋彌彰,反而彰顯《漢書》立意褒貶之《春秋》筆法。
《漢書》流傳甚廣,師授源流明確,《史記》則不然?!妒酚洝窌梢院?,流傳不廣,至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5]2737?!妒酚洝吩凇稘h書·藝文志》歸入“六藝略”之“春秋類”,史遷外孫楊惲亦以為此書“頗為《春秋》”[5]2889。至于《春秋》筆法,史遷以《春秋》為六經(jīng)之首,并謂此書可以“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乃“禮義之大宗也”[7]3297,3298。史遷借壺遂之口,以為《春秋》可以“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7]3299。猶如量度世事之尺,可論定是非。壺遂以為孔子生逢亂世,撰寫《春秋》無可厚非,可是史遷生于漢武盛世,何以仍欲繼史遷而撰《史記》。史遷之回答唯唯否否,以為《史記》跟《春秋》不可比較,壺遂之言實謬。
《史記》130篇,其中10篇早已有目無書,今所見者實為后世所補。衛(wèi)宏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盵7]3321葛洪所記略同。*葛洪《西京雜記》卷六,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頁。據(jù)此,是有目無書者,或出武帝所削,張晏以為包括“《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已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7]3321今所見10篇之文,當出后人所補。大抵《史記》所載,有不利于漢室皇權者,故流傳不久即漸有散佚?!逗鬂h書》載王允謂“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李賢注清楚定義何謂“謗書”,其曰:“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之類是也?!盵1]2006此等“漢家不善”之事,《史記》多有載之,故得“謗書”之名;可是,“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筭緡、榷酤”,三事《漢書》亦皆襲取《史記》,*“高祖善家令之言”見于《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武帝筭緡”見于《漢書》卷六《武帝紀》“初算緡錢”?!叭遏笔乱姟稘h書》卷六《武帝紀》“初榷酒酤”。以上內(nèi)容分別見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2、178、204頁。則《漢書》亦可謂之為“謗書”乎?
除了《漢書·司馬遷傳》直斥史遷之文以外,班固《典引》亦有對史遷之不滿,其曰:“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盵17]班固所言引人遐思,如果班氏父子對《史記》如此不滿,大可揚棄不用,另著新文。可是,《漢書》百篇之中,因襲《史記》竟多達61篇。呂世浩云:“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諂媚,不惜變亂篡改《史記》之良法,其后終因攀附權兇、驕縱子弟而死。前后相較,太史公之死可謂重于泰山,而班固之死可謂輕于鴻毛。二者之高下,如是而已矣!”[16]呂說可商。班固之死,確與攀附竇憲、驕縱子弟相關,然以為《漢書》變亂《史記》,卻是太過。班固生時,學術早已定于一尊,較諸史遷而言,更為閉固。西漢中葉,武帝接納董仲舒之上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史遷編撰《史記》正在此時。《漢書》則不然。學術既已定于一尊,史家對政局之異見需要更多勇氣才可出之。面對《史記》,班固只能態(tài)度謹慎以取用?!逗鬂h書》班固本傳載有一事,尤可注意。在撰寫《漢書》以前,班固已嘗因撰寫漢代歷史已為人誣告,陷于囹圄。如非固弟班超代為上書,并親見明帝,具陳兄長著述之意,班固早已死于獄中,而不能有《漢書》之作。由是觀之,班固早已明了撰寫歷史之危,然不單繼承父業(yè),更加大量取用《史記》,以及對史遷之歌頌。此正反映出班固之史家精神,與史遷源出一轍。因此,《漢書》之中,班固亦必以不虛美,不隱惡,以史書為尺度,欲令亂臣賊子懼。
其實,班固襲取《史記》,自壞體例以為史遷立傳,本身已是對司馬遷其人其書之表揚。徐朔方《史漢論稿》:“《漢書》承襲《史記》這一事實生動地表明班固對司馬遷的敬仰和崇拜?!盵18]徐說是也。如果《史記》已是“謗書”,而班固又不遺余力加以襲取,再加上《漢書》續(xù)寫《史記》,二書應當合看,則《漢書》必待專門傳授,方可了解其微言大義,上文所言《漢書》之授受過程亦可得到佐證。
本文討論《史記》與《漢書》之關系,兼及《漢書》之微言大義與《春秋》筆法,可總之如下:
其一,《漢書》續(xù)《史記》而作,然《史》《漢》關系除文獻互見外,尚有其他重要原因?!稘h書》乃繼《史記》而作并當與《史記》合看。武帝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漢書》前身為續(xù)《史記》,乃班氏家學,自班彪始撰,而班固續(xù)之。
其二,襲取《史記》而獨見微詞。班氏父子嘗批評《史記》,以為其記人姓名籍貫體例不純,《漢書》推尊史遷,故于《司馬遷傳》自壞體例,歷記司馬氏之先祖。又《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有列傳”,亦表明《漢書》當與《史記》合看方見甚大義所在?!妒酚洝窌梢院螅偃藗髁?,或因“謗書”之嫌?!稘h書》襲取《史記》者眾矣,則“不虛美,不隱惡”者不獨《史記》,而《漢書》與有榮焉。
其三,尊顯漢室而不失《春秋》筆法。楊樹達《漢書釋例》嘗謂有“微詞例”,即《漢書》行文之中有《春秋》之微言大義。今觀《漢書》不為漢諱之例大有所在,言有盡而意無窮,深具《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之精神。呂世浩以為“班固之一生,皆因貪利慕榮而曲學諂媚”,以《漢書》之微詞言之,實屬可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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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oftheRelationshipbetweenShijiandHanshu
PAN Ming-J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999077, China)
Sima Qian’sShijias the first work of annal biography records the history from the Five Emperors to the Emperor Wu of Han with 526,500 words. Ban Gu’sHanshuonly records the history of Western Han with 800,000 words. With the period from the beginning of Emperor Gaozu of Han to Emperor Wu of Han,ShijiandHanshurecorded the history of Han dynasty by using the same materials. There are 61 chapters ofHanshuget reference fromShiji. After the appearance ofHanshu, there are some comparative studies on the two books.Shijiwas not widely spread, and even it was regarded as a book which slandered the Han government due to its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Under the prosperity of Han dynasty, many people read and did research onHanshu, so the position of it was totally different fromShiji.ShijiandHanshushare many parallel passages but one is slanderous and the other is eulogistic.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parallel passages inShijiandHanshu, and finds out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and the writing skill ofSpringandAutumnAnnalareused inHanshu, and it also demonstrates the spirit ofShiji.
Shiji;Hanshu; condensed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格式:潘銘基.《史記》《漢書》關系新議[J].海南熱帶海洋學院學報,2017(6):31-36.
2017-11-10
潘銘基(1977-),男,香港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秦漢史籍、儒家文獻、唐代經(jīng)學、歷代避諱等。
K234
A
2096-3122(2017)06-0031-06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6.05
(編校: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