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月
我在杭州讀書的時候,春天和秋天常去西湖景區(qū)里的植物園。沿小徑入山,一路泉水淙淙,我常想象水中有金色的鯉魚游弋。
那時,我正在讀《太平廣記》,每每讀到深夜還舍不得放下。那些關(guān)于狐貍的故事精彩至極,令我手不釋卷,喜得抓耳撓腮,逢人就分享。那天,中文系的師生入校,叫上我這個旁聽生同去。一路上,我興奮地講起書中的故事,正講得有趣,老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喜歡那些故事嗎?”
我一愣,想不出答案來。
老師說:“阿城提到過莫言的一篇《小紅孩兒》。莫言回老家,卷起褲腿過蘆葦蕩。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shù)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恢復(fù)平靜。過了一會兒,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fù)幾次之后,莫言只好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阿城說,這是他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這個故事仿佛將他童年的恐怖洗凈,讓他重回天真。你讀《太平廣記》,那高興便和阿城的高興一樣,因為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樣天真的鬼怪故事?!?/p>
我連連點頭,回過頭想想,小時候讀《豌豆公主》,也因為故事里有出人意料的天真,令我產(chǎn)生一種歡喜,至今不忘。大家都佩服老師的妙論,又忙不迭地說出自己的判斷,你一言我一語,言笑盡歡。
冬天去植物園多是為了看梅花。有時和好友一同上山,步入山門,梅花在寒冷中開得令人動容。好友是中文系的,帶著夏承燾的詞集。她走在我前面,踱著小步,吟道:“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獨鶴招來,共臨清鏡照憔悴?!?/p>
我知道姜夔的《疏影》《暗香》,并且還記不清詞句,心中慚愧,便問她要來集子。我坐在亭中,一邊往后讀,一邊在心里默默地背誦著。那時,天氣是冷冽的,但沉醉于文字中的我倒沒有覺得。她賞完了梅花,回到我身邊,問:“怎么樣?”我回答:“詞藻警人,余香滿口……”
“以為自己是林妹妹啊?花下讀《西廂記》?要不要我扮個寶哥哥?”
她一個勁地笑,我被她吵得讀不下去,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
一個夏天的黃昏,我坐在水邊的長椅上,就著僅剩的一點天光,讀好友贊不絕口的川端康成的《花未眠》。“……黃昏的天色,它滲透到我的心中?!蔽冶闾ь^看天,發(fā)現(xiàn)滿天的云都在動。低頭看水,水面未動,人卻像坐在前行的船上。突然,書從手中掉落。我也不去管它,躺下看云。
我在長椅上躺到星光乍現(xiàn)。園里影影綽綽,有人在私語,也有人在笑。我想起了一些不會再出現(xiàn)的人,心里有些悲傷。我撿起掉落的書,好像重新?lián)旎亓似届o。
我們還是沿著那條熟悉的小徑下山,一路上腳步輕快。寧靜的夜里,溪水潺潺。我突然記起水里的小紅孩兒,稍覺緊張,想一想,便放慢腳步,避免驚到他們,惹他們出來吵鬧。
我知道,這樣的夜晚,頭頂上肯定有滿天繁星。我想起最愛的小說最后的那一句話:“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p>
我抬頭一看,星辰果然璀璨動人,似乎下一秒,就會向我的心坎上傾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