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詣行在長樂坊住了八天。客棧斜對面是座大宅子,朱門前常有來訪的貴客,踩著下馬石落地,整整衣冠,直背挺胸,在仆從的簇擁下神神氣氣地上臺階入大門。
尉遲府車來馬往、權(quán)勢依舊,三姑娘尉遲媛的死似乎是百八十年前的事,已無人再提起。明明不過是四年前的事,他們忘得真快。詣行一手握拳搭在窗欞上,眺望那座飛檐高閣。三姑娘生前最愛登閣吹笛,笛聲隨風斷斷續(xù)續(xù)地落到府墻外、落進行人耳中。當年詣行亦從尉遲府前經(jīng)過,聞笛駐足,靜立聽了好久。
尉遲媛死得蹊蹺,似被妖物吸干精血而亡,尸身干癟可怖、舊容難辨。詣行查了四年,終于弄清了她的死因。今天是她的忌日,遙遙拜祭完便離開吧,他想,還要去找魔物的下落。
出神間,窗外“嘩啦”一聲不知掉下來個什么東西。詣行將手按在劍柄上退了一步,仔細一看,是個穿桃紅襦裙的姑娘,倒掛在窗前笑嘻嘻地看他,如云的發(fā)髻搖搖欲墜,兩只手柳條似的晃晃蕩蕩。
“詣行,拉我一把?!彼扉L了手想抓住窗內(nèi)人,詣行側(cè)身躲開,冷冷地盯住她。
姑娘“咦”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紅撲撲的臉:“我是風芽啊,不認得了?”
“我不曾見過你。但觀你魂魄粹然無垢,不像邪物,應該不會害人,我不殺你,你速速離去?!?/p>
風芽愣了半晌,隨后咯咯咯地笑開,拍著手道:“你果真不記得了。我不是邪物,是魔物,要殺人的,你還不快快收服我?!?/p>
“不像邪物,像個傻子?!痹勑胁缓退m纏,轉(zhuǎn)身便走。風芽見他不搭理自己,只好努力抓住滿是灰塵的窗框,腿上一松勁,整個人啪地摔在墻上。然后,她抱著窗框手腳并用,好不容易滾進房中,還未站穩(wěn)又一陣風地撲向剛走到門邊的詣行,臟兮兮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裳:“你要去哪兒?帶上我!”
詣行從未被女子這樣摟抱過,臉頰、耳根都燒得通紅:“松手!”
風芽不松,反而挪著腳尖來到他面前,手依舊像金箍一樣困著他。詣行剛要掙扎,風芽忽然松開手跳起來,捧著他的臉“啵唧”親了下去。少年如受了驚嚇的鳥獸般撲騰,一掌把風芽扇出好遠。扇完他懵了片刻,又急急跑到面朝下癱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姑娘身邊。
“風……風芽……”他懊惱地喚了一聲,“抱歉……”
他的手伸出剛碰到風芽的身體,便被一把抓住。風芽抬起還流著鼻血的臉,兩眼炯炯有神,屈膝爬起來湊近了道:“早就想親你了,今日終于夙愿得償。再來一口?”
還沒親到,她又被甩飛了。
詣行離開長樂坊的時候,風芽緊緊跟在他身側(cè),兩只手牢牢抓著他左手的衣袖,目光一寸不離地盯在他臉上。她簡直是個無賴,罵也罵不走,打又打不得。詣行頭疼得不行,揉揉額道:“你別一直盯著我,旁人見了會覺得奇怪。”
“你不能丟下我。”風芽一雙黑溜溜的眼瞪大了,仰著頭,嘴微微嘟起,等著他回答。
詣行實在受不了行人的目光,咬牙道:“好……”
得了保證的風芽終于移開眼,好奇地東看西瞧——人間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鮮的,連小攤的蒸籠冒出的白氣都讓她驚訝得張大了嘴。
“是霧氣哎,里面蒸著龍嗎?”
詣行看看她不知何時抱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皺眉想,傻里傻氣的無賴。
路上恰遇上某家人送葬,白幡布在風中嘩啦啦地飛,詣行拉著風芽讓到一旁。風芽見他們哀哀地哭,問道:“他們怎么了?抬的大木箱子里裝的什么?”
詣行看傻子似的看她,好一會兒才答:“他們的家人過世了,木箱子叫棺材,裝的是遺體?!?/p>
風芽想了好一會兒,低頭說:“你死的時候,我沒有把你裝棺材里……我想著你喜歡水,就把你沉湖了……”
詣行不搭理她。他常聽不懂風芽在說什么,畢竟傻子說的話傻子才懂,他又不傻。
“你昨晚拜祭的那個人,當時也是躺在棺材里,由家人哭著抬走嗎?”
詣行的臉色突然變得很不好:“嗯,她叫尉遲媛,我曾答應她去年冬日梅花開時娶她,可她沒能等到……我查了很久,才知道她那死狀,應是被虞非劍殺害的。而虞非劍為荒南一條窮兇極惡的大白龍所有,我要去荒南為她報仇。”他認真地對風芽道,“你纏著我有何目的,我不計較,傻子做事一向沒有緣由。只是荒南路遠,其間千難萬險,我雖修行二十載,遇上厲害的妖鬼亦是自身難保,到時可顧不上你?!?/p>
風芽和他對視半天,無比正經(jīng)地說:“我不是傻子!”
詣行扶額,和這人說話好累。
“你忘了前事,我沒忘,可就算我說了,你也只當我胡謅,是不是?”
“是?!痹勑腥鐚嵒卮稹?/p>
風芽的手從他的袖上緩緩滑落,又緩緩抬起抹了抹眼睛:“你找不到大白龍的,殺害尉遲媛的也不是大白龍。哪,你跟我走,我?guī)闳€能打聽到真相的地方。”
詣行自然不想跟她走。但風芽沒給他拒絕的機會,翻身跳到他背上,伸手搖搖一指:“往南,往南!”他被突然一壓,不自覺地微微彎了腰,正想把這小傻子扯下來時,眼前的長街忽而騰起濃濃的白霧,行人與房屋漸漸消失,鼎沸的人聲也越來越遠,直至聽不見。
片刻后,南邊傳來陣陣清脆悠遠的銅鈴聲。
“往南走,詣行?!笨煲舻降氐娘L芽往上又爬了爬,抱住他的脖子,道,“此處道路埋著神火火種,我踩一腳就會死的?!?/p>
“你讓我背著走,是要我替你送死?”
詣行雖這樣說著,手還是探到了背后。白霧很大,腳下土地松軟,詣行每走一步都極其小心。風芽騎在他背上,哈哈笑了兩聲:“翻身做主人咯!駕!詣行跑起來!駕!”
詣行想,要不把她摔下去、就地埋了吧。
二
鈴聲近了,霧越來越薄,詣行望見高大的青磚城墻時有些恍惚,這不是長安城的城門。
望樓上掛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燈籠,燈光所照之處,白霧如遇到明火的冰雪般化開。城門無人把守,門前立著一根竹棒,挑了面黃旗子,旗下一串銅鈴無風自響。那是指引迷途人回城的引路旗。
進了城,走了好一段路,路上行人皆不似凡夫,長角長尾巴的、騎麒麟狂奔的、蹲在屋頂潑水化云的、渾身青綠有兩層樓高的……詣行雖修行二十年,平日所見再古怪也不過一兩只小妖小鬼,如今身邊都是奇奇怪怪的東西,心下有些焦慮,背上這小姑娘會不會把自己賣給某只妖怪?
風芽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背上,讓他左拐右拐穿街過巷。街邊彩樓燈火輝煌,歡聲歌聲慢慢悠悠飄滿城中,有喝得醉醺醺的白衣女子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索性依偎在他胸前咿呀亂語,蔥段般的手指在他臉上亂摸。詣行背著人,騰不出手阻止,只能閃躲。
風芽氣極了,從他背上跳下,一掌推開那女子,吼道:“臭狐妖,滾開?。〔蝗晃易崮?!”
白衣女子嚇得酒醒了大半,看到風芽眼中的怒氣時身子一顫,連忙轉(zhuǎn)身搖搖晃晃地跑了。
風芽兩手叉著腰,氣得嘴鼓鼓的。這座城住的大多是遭貶的神仙、求魔不成的鬼妖物怪,亂得很,她要看好詣行。詣行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問:“能下地了?”
風芽的氣勢瞬間熄滅,支支吾吾地道:“過了城門就能下地了……反正你以前也經(jīng)常背我……”
詣行不說話,似乎是生氣了。風芽低頭去拉他的手,他任由她牽著。
過了坊門,兩人來到一家門前掛著藍色綢布的鋪子前,掀簾而入,里頭燈火暗淡,一只白耳大猿伏在柜上呼呼大睡。風芽低聲對詣行道:“這是狌狌獸,知曉過去事?!闭f著,她屈指叩了叩木桌,喊醒睡得正香的狌狌。狌狌半睜開困倦的雙眼,打了哈欠坐直身子,腦袋依舊耷拉著,眼皮也耷拉著,像個疲倦的老者。風芽從袖子里摸出一小壇酒,狌狌的眼立馬圓了,用長指甲戳了戳壇子,從喉嚨深處發(fā)出愉悅的咕嚕聲。
那是從荒東買來的上好果酒——這家鋪子做生意不收錢、只收好酒。風芽指了指詣行道:“他想知道關(guān)于荒南那條大白龍的事,帶著虞非劍的那條?!?/p>
狌狌抱著酒壇子,拍開封泥,狠狠地吸了口酒氣,露出滿足的神情。
它喝了一大口酒,請二位客人坐了,翹著腿慢條斯理地說起大白龍的過往。
大白龍原先住在奄尋山的奄尋湖中,眾人不知他的名姓,便以山湖之名喊他“奄尋”,虞非劍和它是荒南眾人心頭恐懼與憎恨的對象。數(shù)百年來荒南無主,一團亂糟糟,奄尋不知何時也入了魔道,屠戮了不知多少生活在荒南的神鬼,最后被仇家聯(lián)手殺死在荒海邊,尸體被海水浸泡了半個多月,龍鱗被風吹日曬漸漸脫落,很長一段時間海邊總能看到拾撿白花花龍鱗的孩童。
它的虞非劍不知去向。很久之后,有人在奄尋山見到過一個瘦弱的姑娘,拖著柄長劍艱難地行走在荒草間,后面跟著個鬼魅般陰氣森森的男子,兩人一直走到茫茫山嵐中去。
詣行問:“那姑娘是奄尋的什么人嗎?那男子是否是奄尋的魂魄?”
狌狌不過喝了兩口酒就有些醉意,搖頭晃腦地笑道:“不知道,不能說。我只能告訴客人無關(guān)緊要的過往之事,對未來有影響的過往,我不知道、不能說……”
詣行愈發(fā)覺得風芽是個傻子,被白白騙了一壇好酒。
奄尋確實是死了,不可能提著虞非劍千里迢迢跑到長樂坊去殺素不相識的尉遲媛。問起她的死因時,狌狌半合著眼告訴他們,虞非劍砍下了她的頭顱,拿劍的是個女子,身著黃衣、腳穿一雙繡著珍珠的翹頭履。再多的,它便不肯說了。聞言,詣行訝異地低頭去看風芽的鞋子,素白色的翹頭履,點綴著朱紅的珍珠。風芽氣憤地揮拳:“不是我!”說著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泄了氣,垂著腦袋低聲又說了一句,“拿劍的人不是我……”
走出鋪子時,風芽情緒低落,有氣無力地看著燈臺上的一只大蝴蝶。詣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聲不吭。
“你很喜歡尉遲媛嗎?”她問。
詣行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道:“決意娶回家的人,當然是歡喜得不得了的姑娘?!?/p>
聞言,風芽像一株行將枯萎的樹苗,倚靠在坊門上。她低眉垂眼,兩手揪著衣擺,一半的身子都匿在自己的黑影中,深深嘆了口氣:“找到殺害尉遲媛的人,你打算怎么辦?”
“殺了他,把他也劈成兩半。”
“就算是你的故友舊識?”
“若是我的故友舊識,那更加可恨。”詣行說這話時,語氣冷冷,臉色平靜。
“奄尋已經(jīng)死了,兇手另有其人,你上哪兒找去?”
詣行不答,死死盯著她,盯得她往影子里又縮了縮。
“你這會兒不傻了,一句一句問得很有條理?!?/p>
風芽哼一聲:“我本就不傻?!币娫勑修D(zhuǎn)身自顧自走了,忙追上去,“我?guī)闳フ矣莘莿?,找到拿虞非劍的人,就能報仇啦?!?/p>
到城門前,詣行停了腳步,看了看發(fā)呆的風芽,猶豫半晌,還是蹲下身去道:“上來?!?/p>
風芽乖乖地爬上去。不知為何,她覺得十分疲累,便把臉貼著詣行的右肩,閉上眼。詣行見她老半天沒動靜,側(cè)頭道:“風芽,你別睡,給我指指路?!?/p>
“往北一直走?!憋L芽微微睜眼,失神地看著愈來愈濃的霧,無精打采地喚道,“詣行。”
“嗯?”
“尉遲媛很好嗎?”
“很好,端莊淑麗,性子安靜溫柔,擅吹笛,笛聲不似人間所有,比九重天的仙樂還婉轉(zhuǎn)動人。”
“你又沒去過九重天。”她嘟囔一聲,又閉上了眼。
三
風芽很快就打聽到,虞非劍重新出現(xiàn)在荒南奄尋山。去荒南必須過荒海,可荒海不與人界相通,詣行到處詢問前往的法子。他出門三天,風芽破天荒地沒跟著。臨行前,他本想道個別,看見風芽盤腿坐在榻上埋頭搗鼓著一沓符紙,對他不理不睬,心想:這小傻子又發(fā)什么瘋?最后,他留下句“我很快回來”,便走了。
回來時,詣行遠遠望見風芽蹲在門前哭,大吃一驚,急急忙忙跑過去,彎腰把她拉起來,問:“誰欺負你了?”
風芽“哇”的一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掛在他身上不肯撒手:“騙子!說好很快回來的!都三天了!”
她哭得厲害,詣行不好動粗,將她扒拉下來,只能手足無措地任她掛著。待她哭盡興了、聽得進話了,他才解釋說,他只是去找往荒海的法子,可惜沒找到。
第二日,天剛泛魚肚白,風芽便將詣行拉到大江邊。江邊風大,她的一枝珠花沒插好,被吹得歪歪斜斜地吊在發(fā)間,袖子呼啦啦地飛,不得不一手抓著袖邊,一手探進袖中摸出前日畫好的符紙。
“我只知曉這一種法子,先前試了三十六次才從荒海來到人間?!彼f。
詣行暗忖,她是從荒海來的……
風芽手一揚,符紙一張張飛蟲般散到空中,隨著她念咒起法,又擊水鷹隼似的刺入水下。江水翻涌不停,水下漸漸發(fā)出淡淡的青光,向遠方流淌蔓延。風芽拉著詣行便要往水里跳,順著光一直游,或許游到河對岸,或許游到荒海。
詣行及時拉住她,皺眉道:“我不會水?!?/p>
聞言,風芽瞪眼張嘴,呆了一會兒又捂著肚子大笑:“你怎么可能不會水?!?/p>
任她笑、任她拉拽,詣行就是不下江。江水如此急,會鳧水的人下去十有八九都會喪命,何況他。風芽是傻子,不能跟著傻子做傻事。腳下青光越來越淡,風芽急了,抽出最后兩張符,咬在嘴里吹口氣,變成兩條小船,小到一人坐都嫌窄。她上了其中一條,又催著詣行上另一條,追著漸行漸遠的青光、沖開水波行去。
詣行把二十年來學的術(shù)法在腦中過了一遍,很遺憾地發(fā)現(xiàn)沒有哪一種能在水中保命。
大江雖寬,終有江岸,可他們行了兩個時辰,四周依舊是茫茫的水,前后都望不到邊際。風芽笑嘻嘻地趴在船舷朝他揮手:“太好了,出人間了!沒想到一次就成功了,我真棒!”
她說話時,詣行察覺到她在緩緩變矮,連忙直身細瞧,水線慢慢吞了她乘的小船。她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驚恐地站起身捧著裙擺,水已經(jīng)漫過她的膝蓋了。
她用的那張符紙是破損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撐不住。
“風芽,跳過來!”詣行朝她張開雙臂,是要接住她的姿勢,“快跳過來!”
“我不會水……這里的水連魚都吃……”風芽絕望了,任由繡了青鳥的長裙花一樣浮在海面,腳下的船還在下沉,很快她也會死了,“詣行你快走,到了荒南,搶回虞非劍,虞非劍……”她未完的話被水沖回口中,一雙手胡亂掙扎。掙扎間,她聽到什么東西“撲通”入水的聲響,而后身子被駝出水面。她趴在冰冷的鱗片上,嘴一鼓,吐出一條水柱。天光明朗,薄云如紗,白龍帶著渾身滴水的姑娘掠過碧藍的海水,長尾巴在水面拖出一條漫長的水花。
上岸后,化回人身的詣行把風芽輕放在一塊巨石上。還未放穩(wěn),終于睜開眼的風芽一躍而起摟住詣行,臉蹭著他的脖子笑道:“你是龍啊,怎么可能不會水。”
詣行活了二十年,今日情急之下不顧一切跳水救風芽,才知道自己原是條龍。他有些茫然,握住風芽的肩,問:“你到底是誰?為何比我還清楚自己的身份?”
風芽圓圓的眼睛笑瞇瞇的:“我們以前天天膩在一塊兒,要真算起來……唔,我算是你的舊友吧?!?/p>
“所以,你才幫我尋仇人?”
風芽點點頭,又搖搖頭,湊近詣行的臉,鼻尖幾乎相碰:“不僅因為是舊識,還因為,我喜歡你呀?!?/p>
荒南依舊不太平,上岸后詣行一直想著心事,風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拍開,一言不發(fā)。
此時兩人正好經(jīng)過一片曠野,詣行索性停下來,幽幽地嘆氣。風芽見狀又問:“想尉遲媛了嗎?沒事的,凡人魂魄須經(jīng)輪回,等報了仇,你到地府去,問清她投在哪一戶人家,再續(xù)前緣就行啦?!?/p>
詣行問:“我就是奄尋,對不對?”
風芽點頭道:“對呀,你就是那條大白龍,當年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受傷昏迷的你從海邊搬回奄尋湖。二十年前,你醒過來,便自個兒跑去了人間。”
“殺害尉遲媛的究竟是誰?”
風芽卻臉色突變,哆哆嗦嗦地指向他身后:“蛟……”
“什么?”
詣行回頭,望見漫天烏云般的蛟龍,箭矢一般朝兩人沖來。他大吃一驚,想都沒想便將風芽拉入懷中護住,風芽抓著他的衣襟道:“打他們啊……”
他只有二十年的修為而已,如何打得過?真是個傻子。詣行后背被咬了好幾口,火辣辣地疼。風芽用力推開他,拼命往遠處跑,想引開蛟龍,詣行又罵了句“傻子”,急忙追上去。
黑壓壓的蛟龍蓋住兩人,不一會兒,一道白光沖天而起,風芽騎著尾大的白龍直上云霄。
蛟龍窮追不舍,風芽抓著白龍的角,喊道:“往奄尋山飛!”
可詣行根本不記得奄尋山在哪兒。幾條飛得快的蛟龍纏著他、撕咬著他的身子,他吼叫一聲,搖動大尾巴掃開一波又一波的追兵,忽高忽低,時而穿云破風,時而低掠山崗,時而又鉆進樹林弄得滿身枝葉,只顧胡亂地飛。
待甩開那團烏云時,他已遍體傷痕累累,精疲力盡地低吼一聲,隨后失了氣力往下墜。
風芽始終抱著他?;杳郧埃勑新犚娝f:“和當年的情形真像?!?/p>
四
夜色褪去,四周景物慢慢有了顏色,詣行睜眼微微抬頭,看見自己長長的身子盤成一圈,尾部的毛被風芽當成被子蓋著。那傻子枕在自己身上,側(cè)著臉睡得香甜,頭發(fā)凌亂,衣裳也被壓得皺巴巴的。他輕輕動了動身子,湊近了看風芽的臉,龍須拂到她臉上,她抬手撓了撓,翻身繼續(xù)睡。
第一縷晨光落到白龍眼底,山影移動、百鳥撲飛,他化回人形,風芽依舊躺在懷中。
一只蛟從山間飛過,詣行一驚,忙抱起風芽往樹下躲。顛簸中,風芽揉著眼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他,迷迷糊糊地笑,迷迷糊糊地捧著他的臉“吧唧”親了一口。
詣行有些生氣,將她扔到地上,撥開樹枝看了看遠去的蛟龍。好半天后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風芽依舊坐在地上。他于心不忍,彎腰檢查她的腿。風芽縮回腿,扶著樹吃力地站起來,岔開話道:“你還是識得回家的路的,這里是奄尋山,還記得嗎?”
當然不記得了。樹林另一邊傳來悠揚哀婉的笛聲,風芽神色一頓,想了許久,才道:“詣行,你扶著我,我不大站得住……可能是昨日摔傷了哪里,不礙事,很快就好了。我把你的過往告訴你,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你要信我。說完我們便去見吹笛人?!?
風芽的臉色很不好,詣行的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擔憂地問:“你真沒事?”
“沒事?!彼Φ脷g,扶著他的手臂,緩緩說起前塵往事。
荒南還太平時,詣行在奄尋山過著不問世事的日子,每日悠閑地蒔花弄草、飲茶垂釣,偶爾從山外來些小妖小怪求點小事,力所能及的他從不拒絕。那會兒他人緣也好,喜歡他的姑娘也多,奄尋湖邊常有女子徘徊不去。被糾纏得不行的詣行對風芽說情事煩人,于是風芽只敢把對詣行的小心思藏好,生怕他知道后也厭煩自己。
后來荒南大亂,許多妖啊神啊趁亂吃小妖小鬼以求提升修為,認識詣行的妖鬼躲到奄尋山,追尋而來的鬧事者個個兇神惡煞蠻不講理,大多死于虞非劍下。于那些受他庇護而活命的妖鬼而言,他是大善人、大恩人;可于他劍下亡魂及他們的親友而言,奄尋山的白龍是入了魔的瘋子,無冤無仇地殺人。有時風芽會想,善惡是什么,善惡本是同一物,如何分得清?
再后來,詣行有了好多仇敵,其中有一個頂壞的叫衡擺,看上了虞非劍,心知明搶不過,便糾集了恨詣行入骨的各路鬼神,將他殺死在荒海邊。
但好在呀,詣行早把內(nèi)丹藏到了風芽身上,到底撿回了一條命。當日風芽雖然也受了重傷,勉強還能行走,把他扛了回來,沉入奄尋湖里,只等他養(yǎng)好了魂靈便能重歸。
而風芽因傷睡了七百多年,醒來時發(fā)現(xiàn)詣行帶著虞非劍去了凡間,也追了過去,追到尉遲府。尉遲媛死時她也在,衡擺拿虞非劍嘩啦一下就砍掉了尉遲媛的頭,鮮血噗噗噗地噴出來……
風芽說著,落了淚。詣行靜靜地聽她講、靜靜地看她哭。
“要知道你那么喜歡她,我拼死也要救她性命?!憋L芽吸吸鼻子,指著笛聲飄來的方向,道,“吹笛人便是衡擺,去見他吧,討回你的虞非劍?!?/p>
詣行應了聲“好”,便扶著風芽要走。風芽卻一步也邁不出去,眼淚啪嗒嗒地掉:“腳崴了,疼,走不動?!?/p>
詣行不去計較她何時崴了腳,在她面前蹲身道:“我背你?!?/p>
風芽爬上去,摟著他的脖子還是哭:“疼死我了?!?/p>
吹笛人一身青衣,不戴冠不束發(fā),眉眼細長如柳葉,乍一看男女難辨。詣行見到他的第一眼,腦中一陣白光閃過,莫名地覺得眼熟。衡擺性子固執(zhí),詣行背著風芽在他身后站了許久,他非要把曲子吹完才回頭。風芽有氣無力地趴在詣行肩頭翻了翻白眼。
“你終于回來了。舊傷未愈,又離開原身太久,撐不住了吧?”衡擺取下腰間長劍,往前一比劃,“到我身邊來。”
那把劍!詣行認得那劍,是四年前他親手交給尉遲媛之物。尉遲媛死后他一心報仇,便將此物拋到了腦后,今日在衡擺手里看見,驚異不已。想起尉遲媛,他的怒火熊熊燃起,手背和腮邊都泛起龍鱗,兩眼發(fā)紅,咬牙道:“是你殺了她!”
“誰?哦,是了,尉遲媛?!焙鈹[帶著憐憫看他,“是我殺的,也是風芽殺的。”
聞言,詣行一怔。
“她的血染紅了風芽的身子,事后風芽在溪水里泡了好幾天。”衡擺彎著嘴角溫和地笑,“對吧,風芽?”
“對。”風芽哭起來,“可是……可是……”
她話未說完,詣行已長嘯一聲化為龍身,將她狠狠甩了出去,隨即與衡擺纏斗在一處。
風芽捂著疼痛不已的心口,聲嘶力竭地喊:“詣行!”
衡擺輕而易舉地避開詣行一次又一次毫無章法的攻擊,踩著云頭輕蔑地笑道:“你氣什么?氣尉遲媛的死?氣風芽的欺騙?如今的你什么也不記得了,法力也丟了,跟個廢物一樣,還想著殺我?哦,忘了跟你說,死掉的尉遲媛連你是誰都不知道,當年與你高閣吹笛、與你秉燭夜游的,是為了騙取虞非劍而借尉遲媛的身接近你的我。你眼睛瞪那么大作甚?”他一個翻身躲過詣行的血盆大口,“先前你一直帶著的這柄劍,就是虞非劍,我得了劍后,順手殺了那凡間女子而已,詣郎?!?/p>
最后兩字震得白龍嘶吼不止,不顧一切地朝衡擺沖去。
衡擺見他中計,唇帶微笑,舉起虞非劍對準白龍的額心。
緊接著,山風卷起一圈圈的落葉,拂過泛著光的劍尖,劍身貫穿了擋在詣行面前的風芽。
白龍蜷身護住從云端下墜的姑娘,那個還對著他笑的小傻子,手指輕輕觸到他的一片龍鱗,張嘴想說什么。卻來不及了,她的身子漸漸透明,風一吹,便飄散無蹤。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風芽消失。當時見到尉遲媛的死狀,也未曾如這般撕心裂肺的痛。詣行將身子縮成一團,心口似乎要炸開,風芽風芽,不過是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姑娘,怎么會比打算娶進門的尉遲媛還重要?
衡擺見他如蟲蛇般蜷縮,好笑地瞇起眼。虞非劍慢慢發(fā)出青藍色的光,他握緊劍,高舉,下一瞬就要劈開白龍。長劍發(fā)出悲鳴,明光乍起,沖破了衡擺設在劍身的符咒。衡擺的手一陣灼熱,不由得松開劍柄,虞非劍便流星般落到詣行身邊。
衡擺看著被燒掉皮的右手,喊道:“風芽!”
詣行心有感應,化回人形接了劍,劍氣攜著他的滔天怒氣向衡擺刺去。衡擺剛躲開第一招,第二劍已在眨眼間砍進他的左肩。他痛哼一聲,抽身欲逃,詣行急急追上,第三劍削去他背上一塊肉。方才還神氣得不行的衡擺,此刻已奄奄一息地摔在亂石間。詣行拖著劍緩緩走近,頭頂天光忽被遮去,抬眼,發(fā)現(xiàn)是漫天蛟龍。
“哈哈哈哈哈,不是不報,你的仇人知你未死,又尋來了。”衡擺捂著肩上的傷,笑一聲,嘔出一口血。
蛟龍糾集成通天大柱,帶著雷電朝奄尋山?jīng)_來。詣行因風芽的死半失了心智,躍上云頭仰天笑道:“我便屠盡所有仇敵?!闭f著,舉劍迎向蛟龍,身影瞬間湮滅在紫色的天雷中。
衡擺萬沒想到他會如此,驚聲大叫:“住手!”
奄尋山的草木皆被雷電引燃,山川被照得螢火般一閃一閃,蛟龍接二連三地掉入谷中,被火燒成灰燼。衡擺扯著嗓子喊道:“詣行!住手!”
詣行聽不見他的喊聲,如同瘋子般揮著虞非劍。皮骨斷裂的聲音刺激著他的殺戮欲望,他似乎真的成了魔。最后一條蛟龍落下,雷電息止,奄尋山火光沖天。詣行找到火海中的衡擺,拿劍的手有些抖,面上卻是興奮的神色:“如何?”
“如何?”衡擺望著虞非劍上的裂痕,諷刺地笑道,“劍要斷了?!?/p>
“斷便斷了。”詣行抬手,“你的脖子也要斷了。”
衡擺依舊笑:“最終害死風芽的人,是你?!?/p>
“啪”的一聲,懸在半空的虞非劍裂成兩截,斷口處鮮血汩汩而出。衡擺拾起地上的殘劍,道:“你害死了風芽……她的原身便是虞非劍……”
五
詣行記起風芽初初化成人形那會兒,愛蹦愛跳,把他屋中的擺件砸了大半。為此他發(fā)了火,將她罵哭,又趕到荒海邊去反省。風芽為了幾顆珍珠和荒海的幾條蛟龍打起來,被打了個半死,詣行找來時,她手里攥著用命護住的珍珠,模模糊糊地說:“賠給你?!?/p>
詣行為了救她,便將內(nèi)丹渡給了她。
起先到奄尋山惹事的是打過風芽的那些蛟龍,見風芽沒死,也不討要藏到此處的小妖小鬼了,揪著她的頭發(fā)要把她燉蘿卜吃。詣行聽見哭聲而來,把那些蛟龍全熬了湯。
他樹敵愈來愈多,其中一個叫衡擺的看上了風芽,送了禮來表示愿與奄尋山冰釋前嫌永結(jié)為好,差點也被下鍋熬湯。衡擺氣不過,暗中殺了許多無辜的人,嫁禍到詣行頭上。彼時詣行的聲名已不是太好,又因衡擺的栽贓,眾人一致認為他已入了魔。
再后來,設計、誘殺。詣行再厲害,也是寡不敵眾。風芽在他的保護下,雖也受了重傷,但到底保住了性命,拼盡氣力把詣行背回了奄尋湖,又返回荒海邊找自己的原身虞非劍?;厣侥侨?,她走路都搖晃不穩(wěn),拖著劍踉蹌地行于荒草之間。衡擺一直跟隨著她,她回頭兇狠地瞪他,罵道:“滾出奄尋山!”
“詣行已經(jīng)死了。”衡擺道,“你和我走吧?!?/p>
“我哪里還走得動。”風芽疲憊地說,“你滾出去?!?/p>
衡擺不肯滾。好在奄尋湖有詣行設下的妖障,外人進不來。她把原身插進岸邊的土中,縱身入湖,游到詣行身邊,小心翼翼地親了親他,而后把內(nèi)丹還了回去。
她連上岸的力氣都沒有了,昏迷在湖底,最后被淤泥掩蓋。
詣行蘇醒時尚是白龍之軀,一伸展就出了水,根本沒在意泥下埋了個水嫩的姑娘。
詣行帶著虞非劍去了人間,衡擺也追了去,借尉遲媛之身,騙走了虞非劍。他殺尉遲媛那夜,風芽恰好到來,和他搶劍時被封入原身,尉遲媛的血濺滿了劍身,也染紅了她的衣裙。
她等了四年才等到機會逃出,舍了原身去找詣行??稍勑胁挥浀盟?,他喜歡上了尉遲媛,他說要把殺害尉遲媛的人劈成兩半。她不敢說出自己的身份。
一直到她死、到虞非劍斷,詣行才記起往事??墒?,都太遲了。
“她的傷一直沒好,強撐著去找你,折騰了幾個月,來到荒南時已是油盡燈枯。你以為憑一己之力殺萬千之敵很了不起?虞非劍斬斷蛟龍身軀時,你就沒聽到她喊疼的哭聲?哈哈哈哈,你的仇敵死絕了,她也死透了,活不過來了……”衡擺箕坐大笑,“好好好,都得不到也好!”
突然,詣行從他手中奪回斷劍。裂處鮮血仍舊流淌,他的衣袖被浸透。
“風芽……”他把劍收到懷中,轉(zhuǎn)身離去。
自那之后,荒海上常見一條白龍,銜著一柄斷劍到處詢問重鑄之法。它飛過荒南時,有孩童摸出昔日拾撿到的龍鱗,指著白龍對同伴道:“一樣的顏色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