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

在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研究中。二人的交往是人們討論的熱點問題之一。在現(xiàn)存文獻中。石濤最早談及八大山人。是在1694年。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博物館藏有石濤為鳴六（黃律）作山水冊，論及當(dāng)世繪畫，以“淋漓奇古”來評價八大山人。此時石濤并未結(jié)識八大。以至到1697年初，他以為八大已經(jīng)“淋漓仙去”。石濤與八大的密切交往約在1698年到1701年間。其問二人互題作品增多。石濤之友向八大求畫，二人共同培養(yǎng)弟子，石濤大滌草堂成，八大為之作中堂。1700年之后。一直到八大1705年離世，二人雖有晤面之愿，但終究未成行。八大賴于石濤交往，其藝術(shù)在金陵、揚州一帶廣具影響，八大離世，在石濤身邊的八大之侄朱堪注一字一泣地作悼詩，與石濤比鄰而居的李虬峰也賦詩懷念（石濤或有懷念之作。惜未見）。

涉及二人交往有很多傳世作品。這些作品可分為五類。一是合作，此類作品數(shù)量不多：二是互題，一人之作，另外一人題之，或是兩人同時在別人一件作品上題跋：三是二人互通書札；四是在作品中提及、評論對方'或抒發(fā)思念之情：五是因為裝裱之故，兩人作品合為一卷或一冊。等等。這其中包括不少偽品。以下?lián)衿湟呒右苑治觥?/p>

一、書札

八大與石濤雖畢生未謀面，卻互通信札，前后有七八載。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件。是石濤致八大求畫大滌草堂圖之書札。本為張大千舊藏。今藏普林斯頓大學(xué)美術(shù)館。還有一件張大千偽造贗跡，今藏日本。圍繞這件書札，還有不少摹本。

流傳二人書札中，還有一些代為致意性質(zhì)的書札。如揚州文人張潮在程浚影響下，向八大山人求畫，并修書一通。八大回信云：“久耳先生之名，兼得先生立言功德，以為天下后世子孫傳遠之書，自此天下后世子孫何幸而享此耶？屬冊頁一十二幅，畫扇二開，呈正。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八大請張潮代向石濤致意。

以下討論圍繞八大一通書札所產(chǎn)生的相關(guān)問題。

此札（圖1）為臺北何創(chuàng)時基金會所藏。2014年春夏之交曾在上海展出。此札大致作于1699年左右。其云：

承慈照畫室，教兼深荷，都未得上答，一者恃愛，二者驚遽，三者畫到竟忘轉(zhuǎn)致，以是遷延疏略日甚。尊者游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圖畫是一，丈室蕙嵒是一。夏中葛人先生面見，便上廬陵，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fēng)已。屢承法護推之至愛。曷勝頂禮。八大山人頓首謹(jǐn)書。書札無上款，汪世清先生以“贈揚州某僧侶”，不明其人。至今并無其他研究涉及此書札所反映之問題。

在我看來，此札非致石濤莫屬，茲由有三：

其一，雖無上款，屢言“尊者”，此即八大對石濤特別的稱呼。八大題石濤寫蘭冊云：“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云煙，如何七十光年紀(jì)，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家也。”八大覆張潮札：“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上海博物館藏八大書畫合裝冊中有一開書法云：“河水一擔(dān)直三文者，漢東方生以為何廉也之說，禪家方語未載，切勿與石尊者見之?！卑舜笾率瘽嫷茏訚h老年翁（李仍，字漢孫，號蘇齋）書翰：“漢老年翁于石尊者畫法所得不已多乎。索題一首呈正。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xué)畫哪得省。至哉石尊者，筆力一以騁。密室宗少文，玄都盧十景。傳聞大小李，破壁走燕郢。愿得詩無聲頗覺山為靜。尊者既括目，嘉陵書俄頃?！痹诎舜笊饺舜媸牢墨I中，除石濤外，還沒有見他以“尊者”之語稱呼他人。這封信中說“尊者游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也符合八大山人對石濤這位“大手筆”的描述。

其二，其中所涉之事之人，與石濤相關(guān)。如程浚、程鳴、蕙嵒等。都是石濤朋友。程浚是晚年石濤至友。程浚之子程鳴以及蕙嵒都是石濤畫弟子。書札中兩次用“丈室”一語。丈室本指佛家方丈所居之室，佛門以“丈室”——空其所有之室，來形容佛居。后用為門下之尊稱。八大此札中“圖畫是一，丈室蕙嵒是一”，是說這次程浚來，帶來兩件寶貝，一是石濤之畫，一是石濤之卓越門生。札中說：“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fēng)已?！币鉃槌炭Ｖ映跳Q，隨石濤學(xué)畫——浸染石濤門下有年。八大謙稱，程鳴與蕙嵒一樣，都得到你的真?zhèn)髡媪钗遗宸翗O。

其三，此書札中反映的內(nèi)容，與史實相合。札中“承慈照畫室”，慈照，意為慈愛照應(yīng)，敬語，本為佛教術(shù)語。此虛指石濤垂恩于我，可能指石濤有贈八大之書札或其他。因為以下有“都未得上答”語。畫室，意指八大之居所，大約在1699夏，程浚在南昌面見八大，后去廬陵（今江西吉安）——程浚1674年到1679年間曾在廬陵經(jīng)商，后歸揚州，1698年再至廬陵。1699年，程鳴去江西探視父親。石濤詩弟子吳藹《送程友聲廬陵省父》詩中云：“遠道馳驅(qū)十月程，蘭橈初上早湖平，東吳雁跡侵霜冷，南國梅花照水平。云影蒼茫皆畫意，江流浩淼亦詩情。廬陵克盡晨昏節(jié)。得慰高堂樂自生?！眳翘@又在《題程友聲詩集后》中說：“慘淡經(jīng)營屬良工，落落自成非墨守。孤身今作廬陵游。白鷺青原相執(zhí)手?！币惭约俺跳Q去江西省父之事。程鳴或在這次西江之行中，隨同父親。于南昌面見八大。

澳大利亞墨爾本維多利亞國立博物館藏有一山水立軸（圖2），紙本，墨筆，筆致清秀疏朗。一派蕭疏面目。上有題云：“戊寅春三月葛翁先生之廬陵，寫此請正。清湘陳人濟大滌堂下?！庇小扒逑胬先恕焙汀百澲缹O阿長”二印。時在1698年。此時正是程浚欲去江西時。石濤此作為送別之作。時間正與其相合。

綜此三者可以確定，此書札乃八大致石濤所作。是二人交往史中一件極珍貴的文獻。

以下討論一件與此通書札有關(guān)的作品。嘉德2011年秋拍有《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之拍品。預(yù)展時就引起人們的注意。其中有“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鑒藏印。龔氏為20世紀(jì)初收藏家，吳昌碩曾為其刻“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此扇面中鑒藏印或即為吳氏所刻）。這十三幀扇面中的兩幀石濤款作品（圖3），一書一畫，于2012年嘉德秋拍中再見，以《書畫合璧》之名參拍。endprint

這十三幀扇面，有石濤款五幀，八大款兩幀，八大與石濤的共同畫弟子蕙嵒款一幀，康雍問僧人畫家上睿（號目存）兩幀。乾嘉時僧人畫家可韻（？-1818）兩幀，還有一件鏡庵（不明其人）的扇面。

五幀石濤款扇面分別為：其一。贈葛人先生。書有二詩。一為辛未（1691年）所作之《冬日雪中張汝作先生見招。才人杰士擁坐一時。公來日有都門之行，賦謝兼贈》詩，此在石濤多作中出現(xiàn)，是石濤北上天津時，一次參加張霪、張霖兄弟雅集后所作。另外一首為《與吳山人論印章有贈》，款“書為葛翁先生正，石濤濟”。鈐“原濟”“石濤”二印。

其二，石濤款山水扇面，題云：“一水中流巨石遮，漁翁把釣出蘆花。松風(fēng)水涌藤穿洞，江岸高城宿晚霞。丙申春仲為治庵道先生博教。弟濟?！扁j“阿長”“清湘老人”“癡絕”三印。丙申，或為1656年，或為1716年，與石濤生平時間不合，此為偽托。書畫均與石濤風(fēng)格不合。

其三，石濤款山水扇面，山水空闊，不似石濤繪畫結(jié)構(gòu)。題云：“此等筆墨世人見之沒意味，而卻是清湘真意味。數(shù)百年來，此道絕響，都向鬧熱門庭尋討?？偸怯望}醬醋。清湘老人_味白水煮苦瓜。只可與余山道兄先生一路江上澹。”鈐“清湘石濤”白文印。

其四，石濤款山水扇面，村舍中兩人泛舟湖上，遠山在望。題云：“賣得青山不肯還，筆頭到處惱風(fēng)瘼。江村雨洗模糊樹。越客新詩載滿船。時乙亥新夏，客窗對雨，寫似余山老道兄正。瞎尊者濟。”鈐“苦瓜和尚濟畫法”。康熙乙亥為1695年。

石濤的確有一位叫余山的朋友，姓鄭，是一位徽商，與程浚等一樣，來往于廣陵南昌之間，石濤與八大都有作品贈之。紐約滌硯草堂藏有兩幀扇面（圖4、圖5），一八大，一石濤，其中石濤書翰扇面書有自作《奉答貽冠》詩。談及其晚年額上生瘤，有礙觀瞻，幾位朋友送給他帽子，石濤以亦莊亦諧之筆寫下此謊扇面書云：

仰天一片力，愛首不成牟。誰許氤氳歸，任世盡披裘。席石胡為來，補天孰為酬。瞿曇問（此落一字）發(fā)，老聃笑我頭。搏得葫蘆冠，裘葛喜自由（原注：楊人萬）。自喜人興怪，怪予墜天瘤，兒童好議論，何常計轉(zhuǎn)眸，客有竹冠者（原注：葉南岡），愿為胡盧儔。一節(jié)結(jié)我首，吞聲數(shù)自尤。予非衣冠人，道路飛傳郵。忽逢瑪瑙冠（原注：鄭余山），其狀半玉球。既而服此冠，瞻仰多縛綢。造物俱不禁，何用笑沉浮。若非知己心，所見那得求。六合幾玉冠，惠我體先周（原注：吳賜玙）。生平最其四，慷慨紐前修。瓊瑤如世報，性樂等悠悠。款“奉答貽冠四君，把盞緣情，放浪珍品之作書謝余山道兄博笑。清湘大滌子阿長”。此為贈鄭余山之作，涉及石濤四位朋友，除余山外，有楊人萬、葉南岡和吳賜瑪，石濤稱“生平最其四”?？梢姼星橹?。

《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中石濤款此二幀贈鄭余山扇面，非石濤所作。無論是繪畫、書法、印章等都與石濤風(fēng)格有差異。但作偽者是了解石濤、八大與鄭余山之問關(guān)系的。是一位對石濤、八大交往情況熟悉的作偽者所為。

其五，石濤款花卉扇面，畫梅花幾枝，題詩一首：“老夫舊有煙霞癖。坐雪枯吟耐歲終。白到銷魂疑是夢。月來欹枕靜如空。揮毫落紙從天上，把酒狂歌出世中。老大精神非不惜，眼前作達意無窮。”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清湘陳人濟?！毕骡j“前有龍眠濟”“頭白依然不識字”二白文印。

此扇面也系偽作。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大滌草堂為齋號如此表達方法在石濤未之見。所錄詩乃石濤《廣陵探梅詩》之一首。此作與普林斯頓大學(xué)所藏梅花詩冊（偽托石濤）其中一開“老夫舊有煙霞癖”書法大體相同，有模仿痕跡。而石濤原詩作“老夫舊有寒香癖”，特指梅花之癖好，而“煙霞癖”一般指山水，傳統(tǒng)思想中有“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語。普大梅畫冊為偽，此亦非真。

十三幀扇面中，有一幀竟然為蕙嵒款的作品。若是真跡，那將是現(xiàn)今我們可知的唯一一件存世蕙嵒作品。

蕙嵒，可能是石濤與八大交往中最為重要的人物之一，一位年輕畫家，先從石濤為畫，后去南昌拜八大為師，旋又返回揚州，他在傳遞石濤與八大藝術(shù)中起到重要作用。吳湖帆藏《清湘懷舊圖卷》石濤自識中。有“蕙嵒走入八大境”語。石濤作此長卷時，蕙嵒可能正學(xué)畫于八大。

八大山人畢生杰作《河上花圖》（今藏天津博物館）。就是為蕙嵒而作?？钤疲骸稗幌壬鷩诋嫶司?。自丁丑五月以至六七八月荷葉荷花落成，戲作《河上花歌》，僅二百余字呈正?！痹诎舜蟠媸雷髌分?，一件作品畫上數(shù)月的現(xiàn)象很罕見。蕙嵒后來離開八大返回廣陵，八大仍憶念他的這位學(xué)生。上海博物館所藏八大書畫合裝卷中，有一則山人跋語：“此卷為黃子久小筆山水圖，細碎深遠處佳，云林既得其佳處。過此數(shù)百祀。一窺仿之。以遺蕙邑廣陵。聞苦瓜長老近為廣陵設(shè)大石綠，與抱犢子疏渲致工，果爾？八大山人畫乃鬻手者已。八大山人題子久卷后?！卑舜蠓曼S公望畫以贈這位遠方的畫弟子，足見二人隋誼。石濤有一冊蘭花圖，經(jīng)友人帶到南昌，八大題此畫（今藏故宮博物院）云：“余思佩蘭、蕙嵒兩人，苦瓜子掣風(fēng)掣顛，一至于此哉！何故荒齋人，解佩復(fù)轉(zhuǎn)石。聞香到王者，乃信大手筆。家住揚州城，來往青齊道，齊云與廬岳，相見老不老?！边@大約在1701年，對這位弟子還存滿心的懷念。

但除了這幾則資料之外。研究界對這位蕙嵒可以說一無所知。這位出身于徽商之家、往來于廣陵和南昌兩地、受到二位大師特別對待的年輕人，究竟畫風(fēng)如何，人們也不得而知。而且八大對蕙嵒頗多推崇。認(rèn)為他是石濤門中之龍鳳。

此幀蕙嵒款扇面，筆墨頗似八大，畫遙山遠水。題云：“蕙嵒寫似余老道侄，時戊寅秋七月?！鳖}識前鈐“惠嵒”白文長印。書法水平不高，與二位老師差距較大?？滴跷煲?698年。而八大初見蕙嵒可能在1699年。綜合其他情況判斷。此幀扇面當(dāng)非蕙嵒真跡。

上文提到的鄭余山，滌硯草堂藏八大《贈余山山水》扇面，是八大真跡?？铑}：“己卯霜降后為余山先生寫。八大山人?！编嵱嗌娇赡苣挲g與石濤相仿，或稍長。蕙嵒款贈“余老道侄”扇面之“余老”，或與此余山有關(guān)。蕙嵒本就年齡不大，若以“道侄”稱余山，顯見不當(dā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