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默讀米沃什
一個熱愛新詩的人到了波蘭,想到切斯瓦夫·米沃什是自然而然的事。這位當年生于立陶宛后來成為波蘭公民的詩人,這位因不滿當年波蘭奉行的斯大林主義政策,自我入逐西方,在法國流亡十年之后移居美國的詩人,為人為詩,都是傳奇。
1980年,由于他“在自己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以毫不妥協(xié)的深刻洞察力揭示了人在充滿劇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脅,表現(xiàn)了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和藝術特點”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聲名鵲起。中國對米沃什的翻譯和研究,不一定比他的祖國更充分,但喜愛他的詩文的人,定不比他的祖國的人少。說起來正是我們在那之前所切身經(jīng)歷過的東西,使我們意識到了這樣一位詩人對我們的意義:
在恐懼和戰(zhàn)栗中,我想我要買現(xiàn)我的生命
就必須讓自己做一次公開的坦白,暴露我和我的時代的虛偽……
——《使命》
如此直白的詩,給那時的我以直接的異乎尋常的力量。他的那種“試圖理解他的時代”的言說方式和語調(diào),有異于所謂朦朧詩,在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揮之不去的回響,促使我回首“歷史的現(xiàn)場”。他的出現(xiàn),也使我對“詩人何為”這一命題,有了一個新的看得見的坐標。為了買到當年由詩人綠原翻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那部《拆散的筆記本》,我費盡周折,最終不得不高價請書商復印一冊。
回想1981年,米沃什受邀回波蘭,當時文學界分成親政府派和持不同政見的反對派。反對派熱烈歡迎他,將他作為他們杰出的代表和精神領袖,以增強自己的勢力。親政府的作家也歡迎他,以此表現(xiàn)他們多么愿意改革和開放。但奇怪的是,2001年,當我到了波蘭,詩人們并不主動談論他。在“華沙詩歌之秋”活動的空隙,我們越是想談論他,波蘭詩人越是躲閃。據(jù)說有一部《戰(zhàn)后東歐文學史》,里邊介紹米沃什的時候說,他可能是一個多樣性的犧牲品,因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黯然離鄉(xiāng)的米沃什,葉落歸根的米沃什,或許是一個知道事情幾乎所有復雜性的人,因而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往遠處說,米沃什的生活從一開始就以分裂和瓦解為標志,有人認為他是一個被流放的詩人,事實上是他把自己擺在祖國的外面,他讓他的祖國因他而疼痛。但這并不影響他成為百分百的波蘭詩人——他一生只用波蘭語寫詩。
我是帶著一些關于米沃什的資料到華沙的,這些資料集中了我的師長翻譯、研究米沃什的不少成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重溫,別有一番滋味。
米沃什早期詩作受象征主義影響,常常以憂郁失望的情緒和隱喻暗示的方式,揭示現(xiàn)代世界中文明解體、人性淪落之現(xiàn)實。代表作品,如《鮮花廣場》:
羅馬的“鮮花廣場”
橄欖、檸檬滿籃滿筐。
石子路上美酒四濺,
落英繽紛。
小販在貨架上放的魚
粉紅中帶點淺藍,色澤鮮亮;
一抱抱紫黑色的葡萄
披著挑子茸毛似的白霜。
就在這同一個廣場上,
他們把喬爾丹諾·布魯諾燒死。
暴民涌向火刑場,
教皇的忠實爪牙點燃了柴堆。
火焰還未熄滅,
小旅館又塞得滿滿當當。
一筐筐的橄欖和檸檬
又扛在小販的肩膀上。
一個皎潔的春天夜晚,
隨著狂歡節(jié)音樂的曲調(diào),
我在華沙游藝場的旋轉木馬旁
想起了“鮮花廣場”。
明快的旋律淹沒了
貧民窟的墻紛紛炸塌,
成雙成對的人們高飛
在沒有云彩的天上。
一陣陣的風來自燃燒的地方,
吹起的黑灰像風箏在飄蕩。
騎在木馬上的人們
在半空中抓住了花瓣。
那股同樣的熱風
掀開了姑娘們的衣裙,
而在華沙那個美麗的星期天
人群還在笑語喧鬧。
羅馬人啊,還是華沙人
他們爭吵不休,縱聲大笑,尋歡作樂。
有人會從中得出教訓,
當他們經(jīng)過焚燒烈士的柴堆旁。
另外有些人會覺察
有人性的東西在消亡
會看到在火焰熄滅之前
已經(jīng)誕生的遺忘。
但是那天我只想
那垂死人的孤獨,
想的是喬爾丹諾
爬向柴堆的時候,
他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找到
在活著的人們中間,
會有人從嘴里說出
人類的話。
他們早已回到酒杯旁
或者已經(jīng)在叫賣銀白的海星,
一筐筐的橄欖和檸檬
他們已經(jīng)用肩扛到集市上。
就像逝去的幾個世紀
他早已離我們那么遙沅。
為了紀念他在火中的飛舞、
人們只是瞬息停了會兒。
那些在這里死去的人們,
被世界遺忘的孤獨的人們,
她們的話對我們來說
變成了一種古老星球上的語言。
直到有那么一天
一切都會變成傳奇,
在一個新的“鮮花廣場”上
憤怒將燃起詩人的烈火。
這也是我最早接觸到的米沃什的詩歌。在華沙游藝場的旋轉木馬旁,詩人想起了羅馬的“鮮花廣場”(即康波·代·菲奧里廣場),那是喬爾丹諾·布魯諾犧牲的地方。布魯諾因堅持對宇宙按照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進行解釋,觸怒了政教合一的社會體制。1600年2月17日他被判處火刑。然而,火堆旁沒有燃盡的木柴還冒著煙,人們只是喘了口氣,就把他扔在腦后了,廣場又熙熙攘攘了。小旅館住滿了游客,美酒四濺,橄欖、檸檬和美女一同上市。暴民本來沒心沒肺,渾渾噩噩,一哄而散;庸眾對暴行未必無動于衷,所以忘得也不慢,是那把火沒有燒到自己身上。然而詩人看到的不是“生活在繼續(xù)”,而是“人性的東西在消亡”,“在活著的人們中間”,幾乎已聽不到有尊嚴的清醒的“人類的話”了。說實活,讀這樣的詩,我有自身被燒著的感覺。作為寫詩的人,面對之,我慚愧,我不具備米沃什那樣的歷史感,也不會如他那般面對生活。
米沃什是個懷有自由理想和個人尊嚴的詩人,他的獨立和尊嚴是和自由結合在一起的。自由受到侵犯,他就起來反抗,自由受到限制,他就選擇出走。米沃什曾積極投身反法西斯戰(zhàn)爭,詩風也隨之轉變,更多表現(xiàn)對民族和人類命運的深切憂患,控訴法西斯主義的野蠻行徑,將憂郁變?yōu)樯顝V的歷史苦難感與抗爭意志。當他出走,特別是到了美國以后,讓人意外的是,他以自己是一個小地方人的獨立姿態(tài),一顆心暗中回到了故土。
米沃什的后期作品,深入到政治、哲學、歷史、文化等各個方面,側重批判現(xiàn)實生活中的虛偽、欺騙、浮華等現(xiàn)象。但米沃什即使在進行文化和現(xiàn)實秩序批判時,也以真實、冷峻、悲憫的表達,保持了一個知識分子詩人的尊嚴。他將自由討論的風格與反諷精神糅為一體,力求在廣泛的歷史視域中與深刻的讀者達成內(nèi)在的溝通、交流和對話。
我曾經(jīng)一再表示,一個詩人讓我記住三首詩,就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大詩人了。而米沃什這個詩人太大了,其詩讓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競有數(shù)十首。
先看《偶遇》:
我們黎明時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田野。
一只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免從道路上跑過。
我們中的一個用手指點著它。
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他們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個做手勢的人。
哦,我的愛人,它們在哪里,它們將
去哪里
那揮動的手,一連串動作,沙石的沙
沙聲。
我這樣問并非出于悲傷,而是感到惶
惑。
乍一看,這樣的詩行有什么了不起呢,真是太質(zhì)樸了,然而奇跡在于,這種質(zhì)樸卻通向了神奇,表達出了我們生命梢縱即逝的經(jīng)驗。黎明時駕著馬車穿過冰封的田野,突然一只紅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一只野兔從道路上跑過,一行人中的一個用手指點著它……這沒什么奇的,奇的在突然的轉折之后,這是記憶中浮現(xiàn)的情景,今天,那只野兔、那個曾指點著它的人,都已不在了,可是,他們沒有消失——親愛的亡友和逝去的野兔瞬間以詩的方式復活了。如此“偶遇”,我們或許也有過,忽然出現(xiàn),轉瞬消失,沒能用手指點住,勉強表達,也難有這般神奇的驚心動魄的境界。
再看《誘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燈火,
帶著我的伙伴,那顆凄涼的靈魂,
它游蕩并在說教,
說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
么另一個
也會來到這里,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會有變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鄉(xiāng)村
將會被另外的眼睛觀望。
世界和它的勞作將一如既住。
看在基督分上,離開我。
我說,你已經(jīng)折磨夠我。
不應由我來判斷人們的召喚。
而我的價值,如果有,無論如何我不
知曉。
我也試試,學著米沃什的樣子,沿著西山大道上山,在星空下散步,在山脊上眺望石家莊的燈火。悉心體會詩人的“伙伴”,竟然是他的靈魂,是“那顆凄涼的靈魂”。這個靈魂,與我們平常說的“靈魂”顯然不同,它是詩人的創(chuàng)造,給人以游蕩的感覺,但并不漂浮,像是詩,你抓不住它,但它在。
理解詩人心境的有力證據(jù)來自此詩的框架,即“我”與靈魂的爭吵,會心的讀者不難看出,引起爭吵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靈魂”。是它向“我”提問并讓“我”回答。這實際上反映了詩人內(nèi)心的焦慮。米沃什的“靈魂伙伴”提醒詩人說,你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換一個人,是不是也會來到這里并試圖理解他的時代。這是一個發(fā)現(xiàn),亦是對真相的一種把握。最終,詩人對自己的“靈魂伙伴”說:“看在基督分上,離開我/我說,你已經(jīng)折磨夠我/不應由我來判斷人們的召喚?!边@是一種嘆息。“我的價值,如果有,無論如何我不知曉。”何等明智啊,不像是一位有著充分自信的詩人寫下的詩行。要是換一位,是否會說:“如果不是他,那么有一天我來到這里,我一定如何如何?!泵孜质驳淖孕旁谟冢骸拔以谒伎缄P于我們世紀的何種證據(jù)正通過詩歌建立起來。我明白我們?nèi)匀槐谎蜎]在這個時代之中,因此,必須承認,我們的判斷不一定是確切的?!保ā对姷囊娮C》)
日子過得多么舒暢。
晨霧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勞動。
成群蜂鳥流連在金銀花叢。
人世間我再不需要別的事務。
沒有任何人值得我嫉羨。
遇到什么逆運,我都把它忘在一邊。
想到往日的自己,也不覺得羞慚。
我一身輕快,毫無痛苦。
昂首遠望,唯見湛藍大海上點點白帆。此詩漢譯之一為《天賦》,認為是米沃什詩作中難得的“偷閑”之作,因為“閑”,才顯得那么優(yōu)雅抒情,如一幅絕妙的田園風光畫卷。
詩人西川則把它譯成《禮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值得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
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說實活,如果非要認定它們還是一首詩,我更欣賞西川這個譯本。即使我們并不確知《禮物》創(chuàng)作的年代,大體可以推斷它是米沃什的晚年之作。詩人哪里是“偷閑”,一輩子,見多了,覺醒了,斷然舍棄恩怨得失,徹底超脫如煙往事。從遠望大海和帆影看,內(nèi)心還有美好的眷戀?;畹嚼?,活出了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深刻的生活智慧和生命快樂。
正是這樣一首幾乎不需要任何解釋的詩,和李白的《靜夜思》一樣,和弗羅斯特的《牧場》一樣,成為樸素典范,深入淺出的尺度,卻又是誰也不敢說能夠解釋清楚的。
云啊,我可怕的云,
心跳得多么劇烈,大地多么悲痛,
云啊,蒼白而又靜寂,
清晨,我噙著淚水看你們,
我知道
我用美麗的謊言掩蓋了真實,
我心中的自豪、希望、無情和鄙視
正將死去的夢想埋葬。
你垂下眼光,
一陣灼熱的狂飆掃過全身。
你們那么可怕,
云啊,世界的瞭望員!
讓我入睡吧,
讓仁慈的夜晚將我覆蓋。
《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題目,同樣被米沃什化了。在這首詩中,“云”這個舉目常見的自然物對米沃什的生命產(chǎn)生了一種糾正力量。一旦聯(lián)系到詩人的寫作,其主旨就顯得明確了,即選擇哪一種寫作,是表達真相,還是編造謊言?在“謊言比真理本身更合邏輯”的時代,該不該對謊言充滿警惕?
《云》在寫法上也很特別,它既不單純寫景,也不托物言志,而是把所寫對象融入自我的心境,在文字中構成一個與“我”對活的角色。這是米沃什寫作的主要特點之一。米沃什寫作的另外兩個主要特點,一是善于使用“顛倒的望遠鏡”,讓東西變小,但它們并不喪失鮮明性,而是濃縮,再是以廣闊的形式,不受詩或散文的約束,把精力用在沉思存在上。
米沃什素有“另一個歐洲的代言人”之稱。這“另一個歐洲”,指的是一個有著豐富多樣的文明和文化傳統(tǒng),而又飽受帝國輪番占領、統(tǒng)治和瓜分的中東歐諸國。米沃什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尤其是他所經(jīng)歷的大屠殺、種族滅絕以及戰(zhàn)后集權社會令人窒息的思想禁銅,促使他以筆來敘述20世紀人類的噩夢。他在他的詩中這樣說:“我覺得人們從來沒有|井述過這個世紀。/我們試著擁抱它,但它總是在逃避?!币虼怂荒馨灿谀欠N所謂先鋒的修辭游戲。這就決定了他不是一般讀者所指望的那種詩人,他不是一個抒情詩人,而是一個沖破了詩歌抒情限制的詩人。他的偉大在于,他具有直抵問題核心并徑直做出回答的勇氣和天賦,無論這種問題是道德的、政治的、藝術的,還是自身的。他實際上變成了一個文化良心。
在這個世界上,在多少詩人的經(jīng)歷中,有著與米沃什經(jīng)歷過的類似的東西,而一般詩人的作為,與米沃什恰好相反。
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
第三十屆“華沙詩歌之秋”活動的開幕式,設在波蘭王宮里的一個梯形會議室。李琦和我,早上八點半就到了會場,溜邊兒隨便找個椅子坐下,靜靜地等。將近九點鐘,大會主席來了,四下張望,忽然很有激情地喊話。坐在李琦我們倆中間的華裔波蘭籍老作家胡佩芳女士一邊拉起一只手說:“走吧,讓你們到主賓席呢?!鼻那牡貑?,臺上那位都說了什么,她說,是請尊貴的中國詩人到王賓席,還說,中國三千年前便產(chǎn)生了《詩經(jīng)》,那時我們知道什么是詩嗎?
到主賓席坐下,挺不自在,大會主席的活讓我臉發(fā)燒。隨后的主題演講,我們倆也被安排在前頭,我照本宣科念了一段,因為超時,被突然打斷,面對來自世界四十多個國家的優(yōu)秀詩人,不敢抬頭。
那時是那時,而今是而今!
而今,即便面對當代波蘭的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這位詩人,我敢抬頭嗎?
并不僅僅是因為,1995年,“由于她的詩作以反諷的精確性,使歷史學與生物學的脈絡得以彰顯在人類現(xiàn)實的片斷中”,希姆博爾斯卡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關鍵還是我打心眼里佩服她。
正是她,一再使我想到詩人歷程,想到中國和波蘭,兩個國家有過的那些相似的歷程。
記得我在波蘭會計學校學唱波蘭國歌,順便問了翻譯一句,唱的是啥內(nèi)容?。吭瓉硎且粋€游擊隊的隊歌:
只要我們活著
波蘭就不會滅亡
外國暴力奪走的一切
我們用戰(zhàn)刀來奪回
前進!前進!
真讓我大吃一驚,簡直就像我們中國的國歌。在我們的《義勇軍進行曲》和這個波蘭游擊隊的隊歌的背后以及加入社會主義陣營之后,是多么相似的時代背景以及多么接近的表達!
就是在這樣相似的狀況下,走著,走著,詩人殊途,但未同歸。
長期以來,在從事編輯、撰稿工作的同時,希姆博爾斯卡專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她寫了不少,但拿出發(fā)表的不多,她說:“一旦寫完一首詩,我就把它鎖在抽屜里,讓它‘孵一段時間,然后再去讀。假如這時一篇詩作顯得平庸或者缺少趣味,就不作數(shù)了?!闭沁@種格外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使她的作品不是以量取勝,而是以質(zhì)為本,幾乎篇篇都是有發(fā)現(xiàn)、有活力、有趣味的精品。她的國際級大詩人的地位,是靠她發(fā)表過的僅僅二百余首詩作建立起來的。
盡管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無論是題材、主題,還是視角、修辭技藝都富于變化,但總的來說,她更專注于追求明澈語境和深邃哲思的完美統(tǒng)一。她的想象力指向生命、歷史、文化、自然,既賾隱,又能恰當?shù)乇3诸愃朴凇疤煺娴摹逼沸浴?/p>
最令我矚目的,是希姆博爾斯卡的現(xiàn)實精神與介入政治的方式。
希姆博爾斯卡年輕的時候,也像二戰(zhàn)后步入文壇的許多青年作家一樣,充滿了對法西斯的憎恨和對戰(zhàn)后新生活的美好渴望,詩作富有鮮明的現(xiàn)實色彩。反對冷戰(zhàn),反對帝國主義,都曾是她詩歌的主題。但與當時流行的標語口號式的政治詩歌不同,她的詩寫得含蓄微妙,具有幽默諷刺的特點,因而深受讀者的喜愛。1957年,她與早期政治信仰和詩歌創(chuàng)作告別,活躍于團結工會開展的一系列運動中,好在這并沒有影響到她詩歌的創(chuàng)作,她依然小心翼翼地處理政治主題,請看那首著名的《時代的孩子》:
我們是時代的孩子,
政治的時代。
一切你的、我們的、你們的
每天每夜的問題
都是政治問題。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
你的基因有政治遺傳,
你的皮膚有政治色彩,
你的眼睛有政治傾向。
你要談論就會有影響,
沉默就是異議——
或此或彼的政治方式。
想想那個年頭,可不就是那樣_攻治無所不在,我們每天每夜的問題,除了改治問題還有什么?政治色彩遮天蓋地、這時你要求擺脫政治,聲稱僅僅對“真正的文學性”感興趣,可能嗎?即使你逃避了你所厭惡的政治,也一定沒有自己的政治。正如本雅明批判德國文學研究時說的,那些厭惡政治者流無一例外地與獨裁政權取得和解,而納粹主義和政治化都終于從后門進入了文學史。
在偉大的大師們出現(xiàn)的過程中,政治自由的思想從來必不可少。
給我以深刻啟示的,是希姆博爾斯卡的《準備一份履歷》:
要求什么?
填寫申請表
再附上一份履歷。
無論生命多長
介紹都要簡短。
必須要清楚精練。
用地址代替風景,
用確切日期代替混亂的記憶。
愛情一項只須填婚姻,
孩子一項只須填實阡出生者。
誰認識你比你認識誰更重要。
旅行一項要有出國才填。
會員一項只須填何種而不必填何為。
學位毋須薄緣由。
要寫得好像你從未跟自己講過話
以及好像你總是避開自己。
絕不要說到你的貓、狗、鳥,
你的珍藏、朋友和夢想。
重價格不重價值,重名銜不重內(nèi)容。
重鞋碼不重他去哪里,
那個他們以為是你的人。
還要附上一張快照,露出一只耳朵。
重它的形狀而不重它聽到什么。
它聽到什么呢
機器把紙變成糨糊的嘈雜聲。
“要寫得好像你從未跟自己講過話/以及好像你總是避開自己”,直到讓你成為“那個他們以為是你的人”,真正的你反而可以忽略不計了,到一股煙之后,“機器把紙變成糨糊”拉倒。但凡有一點經(jīng)歷的中國詩人和讀者,對這種“體制化書寫”部是不陌生的,多年之后,于堅的《零檔案》才有所探索。
《準備一份履歷》并非僅僅是實指性地質(zhì)詢“履歷表”本身,詩人同時以此來隱喻什么,我們一清二楚,廣闊的生存暗示性,真讓我們感慨。
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揭示出兩個我們常常遇到的問題:一是詩人與政治的關系,二是詩歌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有淪者指出,透過希姆博爾斯卡,詩人起碼應該看到自己的三重責任:首先,是詩人應當“奉獻于他的時代”;其次,是“概述他的時代”;再次,是要求自己起碼反對自己的時代。落實這三重責任,是對付時代的厲害的并發(fā)癥的唯一辦法,必須迫使每一個人“屬于他自己的時代而又反對他自己的時代”。
支撐這些的,無疑是詩人人格。希姆博爾斯卡寫過一首《在一顆小星星底下》,大體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苦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
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zhàn)爭啊,原諒我?guī)Щɑ丶摇?/p>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
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唾向在火車站候車
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
一籠中,
目不轉晴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
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只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
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
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
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
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哦,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松。
一首好詩呈現(xiàn)出來的光彩其實正是一個詩人人格的外化?!对谝活w小星星底下》體現(xiàn)了詩人深沉博大的愛和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從頭至尾,詩人都用謙遜的態(tài)度和自責的口吻向世間所有的事物道歉,并請求他們原諒。如果說詩人向“必然”“巧合”“快樂”“時間”“希望”等這些抽象的事物道歉表達的是其追求安寧的心靈,那么向“戰(zhàn)爭”“傷口”“深淵中的人”“沙漠”“獵鷹”和“樹木”等道歉則表現(xiàn)出了詩人的善良和博愛。尤其是“手指上的傷口”“桌子的四條腿”等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在她的筆下都被賦予了生命和思想,使我們讀之感同身受,不得不驚嘆于詩人感情之細膩,實際上這也源于詩人自身高潔的品質(zhì)和偉大的愛。
詩的最后一句回到了語言,其實也就是回到了詩。詩人用詩歌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卻又謙遜地說“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松”。這實際上是指詩人使用輕松幽默的語言探討的卻是與人性相關的嚴肅主題。讀這樣的詩,我們會時時感受到一種真誠的力量貫穿其中,仿佛詩人的一顆急切而又渴望的心在跳動。這是一顆向上的靈魂,她對理想的向往和對真理與完美的追求,成就了詩人的高度。
時過境遷,希姆博爾斯卡早期政治企圖明顯外露的詩歌也成了他人貶低她創(chuàng)作成就的口實,我則欣賞她的轉折。當今的時代是隨大流和消沉的年代,多少人患了精神崩潰癥,顯著特征是道德怯懦,沒有勇氣,不敢保持自己的個性,不敢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哪里還談得上用詩歌對政治和生活做出回答。
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差別怎么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