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

1

還沒有見到她之前，就知道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20世紀80年代的女研究生，學經(jīng)濟，還去美國進修了兩年——在二十幾年前，美國對我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紐約繁華街頭的肯德基里吃漢堡了。

想想都覺得她了不起。

回國后她一直在政府部門工作，半年前自財政廳退休，退休前級別為正廳。而我彼時的身份，只是個剛進入公務員行業(yè)的小科員，和她是萬萬不能比的。

所以未見其人，已有重重壓力感——想著自己的“準婆婆”， 用現(xiàn)在流行的一個詞，肯定是個“高冷女人”。又高傲，又冷峭，不好惹。

人家有資本嘛，換了我，這么有身份有地位還有真本事，定然也高冷一把。

可壓力歸壓力，終歸是要見面的，用榮鑫的話說，丑媳婦總得見公婆。

我不丑，但見她也沒有底氣。離見面還有好幾天便開始練習各種低眉順眼。又為挑選禮物和穿什么衣服請教了一圈閨密，最后，終于收拾停當，掩藏著內(nèi)心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那日午后，跟著榮鑫回了家。

榮鑫用鑰匙開門的剎那，因為緊張，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然后，我聽到屋里一個如我想象中渾厚的女中音：“鑫鑫，是小佳來了嗎？”

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榮鑫應了一聲之后，我鼓起勇氣自他身后閃現(xiàn)出來，沖著客廳回了一聲：“阿姨好，是我?！?/p>

終于見面了。

2

有些出乎意料，除了聲音如此，她整個人，穿著、氣質、神情，都和我想象中的高冷全然不同。之前偶爾在會堂仰視過的女官員，個個都是緊致的品牌套裝、利落短發(fā)、神情莊重……但她，全然不是如此。

她穿了套款式得體、圖案略活潑的家居服，寬寬松松。短發(fā)倒是短發(fā)，但已經(jīng)花白，沒有染色。她亦沒有化妝，面龐因珠圓玉潤而顯得和藹可親。眼神既不高冷，表情更不嚴峻，笑瞇瞇地看著我，跟我自家老媽沒什么不同。

“小佳，跟我去廚房看看，我準備的這些東西，你可愛吃？”她柔聲說。

她的手軟軟的，暖暖的，很像老媽的手。我更沒想到是她親自下廚房，顯然，為了讓我能自在些，她放了阿姨的假。

廚房里食材很豐富，小龍蝦、西蘭花、鱸魚、藕夾……都是我愛吃的。這又一次覺得受寵若驚。

就這樣，一個晚上被她用不同方式寵來寵去，我的一顆心終于踏實了。她一點兒都不高冷，相反，她是溫和的，容易親近。

3

就這樣做了她的兒媳，因為她的溫和可親，雖我和榮鑫有自己的蝸居，但大多時間都住在她家里，如此無須每日自己煮飯，很合我這樣不太賢淑的女子心意。

想來，她也知道我這點兒私心，但從來沒有表示過不滿，對我和榮鑫婚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味樂呵呵地寬縱。也從沒見她為什么事發(fā)過脾氣，那晚，榮鑫說：“我媽現(xiàn)在，真是越來越像別人家的老媽。”

“以前呢？”我問。

榮鑫想了半天卻未答出所以然，后來說：“以前我見她的時候不多，我小時候好像就沒見過她。后來我高中住校，大學住校，假期到處亂跑，見面好像也不多，只感覺她要么在出差，要么在開會，呵呵。”

呵呵，這兒子當?shù)模倚λ骸罢娼幸粋€不合格。”

但不管以前如何，現(xiàn)在的她，的確是個體貼細致的婆婆，越來越讓我覺得和自家老媽別無兩樣。

但是我沒想到，我還是太年輕，不夠深刻，容易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所以，當她高冷的一面展露出來時，我只剩手足無措。

4

起因是為兒子小寶。其實自結婚一年后有了小寶，她的某種態(tài)度就讓我有些詫異，比如，她愿意給喂奶、換尿片或者哄他玩，但更多的時間，她都把小寶塞到我手里，讓我抱他哄他，尤其是晚上，一定不讓旁人去摟，“命令”我必須自己摟他睡。小寶半歲時，開始斷了奶喝奶粉，偶爾榮鑫想跟我親熱一下，故意說“小寶跟奶奶最親，跟奶奶睡覺覺”，她也從未被糊弄住，永遠是無比清醒、態(tài)度堅決：小寶只許媽媽摟。

我開始慢慢領教她的權威，雖然這是小事，并且每次她也都和顏悅色，可是只要她說了，便再無更改的可能，亦無人提出異議。

當然，我是小寶的媽，肯定疼他勝過所有人，只是有時候，累也是實情。小寶每天晚上要喝三次奶粉，加上換尿片，基本一個晚上我的睡眠就被切得支離破碎。一段時間下來，連阿姨都看出我的疲倦，有一天晚上主動要求帶小寶睡。

阿姨人好，有過當月嫂的經(jīng)驗，交給她我當然放心。但不同意的還是婆婆，倆字：不行。

阿姨就再也沒提過。顯然，對她的權威性，阿姨比我清楚。

拒絕阿姨倒也罷了，有次老媽來看我，看到我的黑眼圈有些心疼，說：“要么回來住一段吧，我?guī)湍銕Ш⒆印！?/p>

我當即感慨萬分，想，親媽就是親媽，不一樣啊。但這邊還未開口，那旁她卻淡然地說：“自己的孩子，自己帶最好。”

老媽通事理，雖然心疼我，但并不好干涉我的“家事”，所以笑笑作罷。

由此，我徹底死心了，黑眼圈就黑眼圈吧，誰讓我有個“高冷婆婆”呢。

5

然后，小寶快一歲的時候，單位給了我一次晉升的機會，不過需要去深圳學習半年。還有什么好說的，我當即訂機票，回家收拾行李。

榮鑫也支持我，畢竟對年輕的我們來說，這種機會實屬難得。

但阻攔我的，又是她。她二話沒說，拿起我的手機遞給我：“給你們領導打電話，說孩子小走不開，本職工作會做好，學習的機會，先給旁人吧?！?/p>

我呆住。小寶是還小，但有爸爸和爺爺奶奶在身邊，為什么非要拴住我呢？何況當年她也是以事業(yè)為重，憑什么“只許她放火，不許我點燈”？所以，看著她，我沒有撥號碼，而是放下了電話。

她笑了一下，目光平靜：“如果你非去不可，也行，帶著小寶。如果你不帶，我會把小寶給你送過去。”

說完她轉身走了，留下我站在那里和榮鑫一起凌亂。

當然，這次對抗，我還是輸了。榮鑫說過，她向來說到做到，不容挑戰(zhàn)。

6

因為放棄這次機會，領導唏噓不已，我則是羞愧難當。

當然怨她了，在心里，偷偷地、狠狠地怨了她，然后便動了搬出來回我們自己的小家過日子的念頭。

只是這邊廂，我的念頭剛一動，那邊廂，她就察覺了。那天晚上，在我數(shù)次躲開和她對話抱著小寶回到臥室后，她徑直推門走了進來。

為了面子過得去，我還是喊了一聲“媽”。

她點點頭，坦然坐下來，看著我問：“是不是想搬走了？”

我一怔，沒接話。算是默認。

她笑起來：“我知道你怨我。”說著，遞給我一個薄薄的本子，“你先看看這篇作文，榮鑫的第一篇作文?！闭f著抱過小寶。

我詫異地翻開那個已經(jīng)泛黃的作文本，看到一頁稚嫩的字。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

后面榮鑫這樣寫：“我的媽媽很了不起，她懂好幾國的語言，她去過很多國家，她懂計算機……我愛我的媽媽，雖然我總是記不起來她長什么樣子……”

想起那次榮鑫說，這么多年很少見到她，我的心莫名酸澀，不由抬頭看了她一眼。

她也看著我：“女人的確可以從事很多種職業(yè)，可以做得很成功，就像我當年那樣。可是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對于女人，最好的也是最幸福的一種職業(yè)，是為人母親。當年我心氣高、又要強，所以，占用了那些本該用來愛鑫鑫的時光，錯過了他的成長。小佳，我不想以后你有同樣的遺憾。有了這一次，下一次你可能會走更遠、更久。很多機會都會再有，但孩子不會重新長大一次，所以那種缺憾，永遠無法彌補……”

第一次，我看到她的眼中蓄滿淚水；第一次，我看到她“高冷”性格中柔軟的那一面。無言以對，只是再次叫了一聲“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已哽咽……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