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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有風的日子(小說)

2018-01-09 00:21馮少華
西藏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達娃勒布瑪多

馮少華

1

現(xiàn)在我們很難見到勒布了,聽說他在尋找一個什么人。所以我們想——我們見不到他的原因是不是他在尋找的那個人也在尋找他。自從江洋大盜鬼手消失在桑土森林之后,繞色街挎刀的康巴漢子中——刀長在一米左右的就剩勒布一個人了。

我的朋友才郎有次酒后對我說:

“你瞧,”他伸出兩個指頭并把它們像兩把正在決斗的劍那樣交叉在一起,“兩把長度相同的刀相持,繞色街平安無事?,F(xiàn)在一把刀消失了(他收起左手的食指),另一把刀就失去了控制。”說完,他就把那個失去控制的手指在我裝滿啤酒的肚子上捅了一下。

我感到自己似乎打了個嗝,然后很迅速地伸出一個手指在他那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的手指上擱了一下。我說不好當時是有意的還是本能,總之這動作就像我小時生長的環(huán)境,誰的刀快誰就最有威信。

“又有一把相同的刀?!蔽艺f。

“不?!辈爬烧f。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指,然后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眼睛放出一種讓人很緊張的光?!澳悴皇抢詹家业娜??!?/p>

“我當然不是,”我說,“你知道勒布在找一個什么樣的人,是么?”我有意把伸出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而我的目光連一秒鐘都沒有離開過他,直到他把視線移向別處?!拔蚁胛乙仓?,他在找一個什么樣的人?!蔽艺f。

“你不知道,尼瑪?!彼f,“我要是你就不這么想,別關心這事,找個僻靜的地方去寫你的小說吧,或者找個姑娘到世界的盡頭去看看??傊?,別再關心這事?!?/p>

“謝謝,”我說,“我第一次聽到我的朋友告訴我該做什么,謝謝?!?/p>

“對不起。”才郎說,“我不是有意的。”

“我是有意的?!?/p>

2

是啊,也許才郎說得對,我確實該坐下來寫點東西了。但這不等于說我會放棄對鬼手和勒布的關注。我的每則故事差不多都有他們的痕跡。打從我第一次走進小玫瑰甜茶館第一次聽到鬼手的名字起,他們的故事就在我的故事里開始了。據(jù)我所知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關心這些人和事,市民們整天都在議論這些人和事,而警察們整天都在追查這些人和事。一場混戰(zhàn)、一次決斗或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來了,這在繞色街是很平常的事情??墒钱斢腥讼蚰忝枋鲞@一切包括某個細節(jié):某個人的腦袋和身子之間拉開的距離剛好是馬路這邊和馬路那邊等等,你反而覺得這一切變得不真實了。一則,這超出了人們的正常想象;二則地球上的人并不都生活在繞色街或類似繞色街的地方;三是所有后來的事都包括進了上帝造人時的那種理智。

扯遠了。

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我真正坐下來想寫點什么的時候,不是先拿起筆,而是香煙,叼著香煙伴隨著夜晚的狗叫聲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思考狀態(tài)。直到你和你所要寫的故事拉開距離,你才知道你要寫什么,怎樣寫,選擇一種怎樣的方式或者為什么。我想這時拿起筆不亞于一個吸毒者在最需要的時候拿起煙槍。這是一種困惑或負擔。所以我總是對自己說:行了,讓你的小說離生活遠點兒!

3

我第一次見到卡玲是她剛剛墮掉第八個孩子不久的時候。當然了,我當時并不知道這些。否則無論是我還是我們這幾個所謂的壞小子敢在姑奶奶面前故伎重演,鼻子上有點灰是免不了的。

與此差不多的時間——某一個夜晚,繞色街上又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早晨,一具不太完整的尸首橫在馬路上,好像一個露宿的人在等待最初的陽光。這是近一個時期的第八條人命案。事發(fā)的當天下午,我們就在小玫瑰甜茶館里喝茶。在警察收拾殘局的時候,我們準備離開那里,到醫(yī)院去看一位朋友。記得當時有我、才郎,還有米瑪多吉。我們去看我們的吉他歌手加地。是啊,非常不幸,他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彈吉他了,因為他的右手的食指少了一截。

路上,米瑪多吉和我們說了事情的經過。因為事發(fā)的當時——也就是昨天,他們就在一起。米瑪多吉說加地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匹馬。可是在大街上很難讓馬跑起來。于是加地喊上米瑪多吉強迫那匹和驢差不多大小的馬來到一所中學的操場。這大概是這座城市里唯一開闊的地方了。

米瑪多吉說到了操場加地就開始和那匹馬過不去。米瑪多吉說如果他看不起那匹耗子皮色的小馬就不該騎它,可加地就是想讓它跑快點。米瑪多吉就坐在一處樹陰下,遠遠地看著加地用手里的一根很粗的樹條一下一下地抽打著馬屁股,那匹馬好像不想跑或者說不愿意跑。每挨一樹條就尥一蹶子。米瑪多吉說接著他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了變化,那匹小馬不尥蹶子了,開始狂奔起來。很難想象一匹小馬會跑得那樣快,加地還行,終于把它馴服了。米瑪多吉說自己正這么想的時候,那匹馬馱著加地從他面前飛快地向東沖去。東面是一大片樹林,在樹林和操場的交接地帶是學生們上體操課時所使用的那些簡易的單杠、雙杠、高低杠等等。米瑪多吉說當自己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同時看到加地已趴在馬背上,然后就看到那匹馬穿過一個低矮的單杠飛快地進了樹林。顯然加地這時不在馬背上了,米瑪多吉說加地這時在樹林和單杠之間——趴著。米瑪多吉說等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出事地點,加地已從地上站起來了。他用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在滿地找什么。

“什么東西丟了?”米瑪多吉問。

“手指。我的一截手指沒了?!奔拥卣f。

“哇噻!是彈吉他用的那只嗎?”

“得了得了,你要是不幫我找到它,就從這走開好了!”加地很光火。

米瑪多吉說這時他看到樹陰下有許多正在乘涼的狗,其中有一只顏色和那匹消失在樹林中的馬很相似。比這重要的是它在吧嗒嘴,好像它剛剛品嘗過一種從沒有吃過的東西,回味它或者是還想要它。

4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能認識卡玲還得感謝加地和他那截被狗吃掉的手指。因為通常情況我是不去醫(yī)院也沒有機會去醫(yī)院的,也可以說我不喜歡醫(yī)院。當然了,后來我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和卡玲在一起——住在她的單身宿舍里,但是除了她身上的那種來蘇水味——我得說我仍然同醫(yī)院沒有什么關系。在我看來,醫(yī)院并不比繞色街好點,同樣有很多人在這里消失了。endprint

所以到一個你所不喜歡的地方,一種可能是一句話不說,另一種可能是干脆興高采烈。那天當我們走進醫(yī)院大門——也就是米瑪多吉講完故事的時候,在很多人看來我們肯定不是來看病的,我們大概是來演一出戲的。我們手拉著手哈哈大笑著走進加地的病房,那感覺就像我們喝醉了酒走進一家夜總會。所以我們到醫(yī)院大概還不到五分鐘,似乎連醫(yī)院里的狗都驚動了,它們在某個地方豎著耳朵聽我們講它們的同類如何如何嚼著那截手指的細節(jié)。

才郎的口袋里總有一小扁瓶威士忌酒。這通常是他為自己到世界盡頭兒去之前準備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正來回傳遞這個瓶子,喝著、笑著、說著。

我得說我們還沒有進入一種最佳狀態(tài),因為至少我們還未開始歌唱。并不是我們沒有忘記這是醫(yī)院,事實是我們被阻止了。用才郎的話說,我們還沒有進入高潮就被人強拉下來了。

我們追問加地從馬上掉下來時他在想什么,這和去世界的盡頭兒到底有何區(qū)別。酒瓶子傳到加地手上,他用嘿嘿嘿的笑聲來回答的時候,卡玲進來了。當我們意識到我們中間出現(xiàn)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時,她已經很麻利地從加地手上搶下酒瓶并準確無誤地扔出窗外。然后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她戴著個大口罩??谡趾兔弊又g有一雙挺大的眼睛,透露出幾分嚴厲和幾分美麗。

“小姐,還有瓶蓋?!辈爬烧f。才郎想把瓶蓋遞給她。

“行了行了?!笨嵴f,“帶著你的瓶蓋從這里出去,這兒歸我管?!?/p>

“瞧,我們并沒有干什么,我們就想和我們的朋友親熱親熱?!泵赚敹嗉f。

“我知道你們在干什么,我只是讓你們從這里出去?,F(xiàn)在,閉嘴吧,從這里出去。”

我們就這樣給趕出了病房。然后我們就坐在從病房到主樓之間花壇的水泥臺上。才郎手里還拿著那個瓶蓋,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仿佛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瓶蓋而不知拿它派什么用場。

就在我們討論要不要從這里離開時,機會來了??嶙叱霾》磕巧群诙炊吹拈T,與剛才所不同的是臉上已摘掉那個大口罩。顯然她也看見我們了,她臉上帶著微笑或是她臉上特有自然形成的東西邁著方步向我們走來。從病房到主樓或是去宿舍,我們所在的花壇是必經之路。

我們三個互相會意地看了一下,因為我們想到了一個共同的主意。早在民院的時候,我們就玩這游戲。那時候邁著貓步從我們面前經過的女孩子,在我們這游戲的伴奏聲中不是兩腿變得僵硬就是干脆跑起來,反正不可能再像貓那樣若無其事地走下去。

這游戲很簡單,我們稱它為“老侉山東快書”,因為我們是從一個山東老侉兒那里學來的。當卡玲和她的微笑與我們的視線差不多處于垂直位置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故伎重演了。

“當哩咯當、當哩咯當、當哩咯當哩咯當哩咯當,當哩咯當哩咯當哩咯當,火車上,有位大姐上廁所,后面跟了個棒小伙兒,當哩咯當、當哩咯當,大姐剛把褲子脫,小伙趕緊掏家伙,當哩咯當、當哩咯當、當哩咯當哩咯當哩咯當……當……”

我們說得很整齊,卡玲就是在我們當哩啷當?shù)墓?jié)奏中走過的,沒有一點跡象表明她的步子會變得紊亂,看來我們是遇到高手了。就在我們的游戲快演完的時候,卡玲站住了。她背對著我們。接著她彎下了腰,接著她就蹲在了地上,接著我們就聽到了從她那邊傳來的一陣笑聲。我們也就傻笑起來。

大概過了好一會兒,卡玲站起來轉過身,用手擦去眼角的淚水,那些笑出來的淚水。

“壞小子們,盡管你們挺記仇,我可是好久沒有這樣開心沒有這樣笑過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向我們走過來。“告訴我,你們中間誰最勇敢?”

“我們都非常勇敢?!蔽艺f。我剛好坐在才郎和米瑪多吉中間,兩手分別放在他們的肩上。

“是啊,你們都挺勇敢。不過就數(shù)你的臉白,就數(shù)你最像階級敵人。就是你了,聽我說——”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把嘴巴伸到我耳邊,我能感到她身上那種濕漉漉的女人味和護士特有的來蘇水味,此外就是她那高挺的胸脯在我的肩頭上蹭了一下。她那兩片嘴唇在我耳邊吧嗒吧嗒了幾下,我拿不準她是不是要咬我的耳朵。反正我是什么都沒聽見,然后她就帶著一串笑聲走了。

“她和你說什么來著?”才郎說。

“快告訴我們,她說了些什么?”米瑪多吉說。

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上了當。哦,上帝!我說什么才能讓我這兩位兄弟相信呢?就說她只是吧嗒兩下嘴嗎?早在她說我最像階級敵人的時候我就該想到這一點。女人的美貌總能擾亂你的視線而造成某種錯覺。

5

去小玫瑰甜茶館或是去黃房子同陌生女人上床睡覺——這二者之間的細微差別在于:一個是在世界的盡頭兒,一個是在世界的另一頭兒。只有你把兩者全干過了,你才能分辨出這一切。但是不管我去所謂的盡頭兒還是另一頭兒,這之間相同的感覺就是都意味著一種冒險。從某種意義上講,冒險并不可怕,但當冒險成為一種需要時,就可怕了。

上面這段話曾記在我的日記本里,而就我們所過的那段生活來說,這段話曾一度記在我的心里。

當才郎告訴我勒布是他的哥哥時,我并沒有表示出吃驚。反而我覺得一切順理成章。否則為什么才郎什么都知道呢?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從大學到現(xiàn)在,至少也有六、七年了,沒有任何理由說他比我、比我們都聰明??墒撬偸歉嬖V我們說,鬼手失蹤了。然后過不了多久,全城的報紙都會刊登同一消息:鬼手消失在桑土森林。沒過多久,他又說,繞色街的氣候變了。這一氣候變化的結果,接二連三地出了八條人命。有時候我總是不得不重新看待和觀察才郎這小子,難道他就是這一切的幕后策劃者嗎?不,不是。他的本事最多也就是在黃房子里待的時間比我們長一點兒。此外就是一喝酒就醉,醉了就作風不好,醉過頭了作風就不好使。

有一天是我有意讓他的作風不好使,一是想從他那里探點兒口風,二是那天呱呱雞要來找他。所以那天一到小玫瑰甜茶館我就對服務員兩畝地(她的臉大約有兩畝地那么大)說今天改喝啤酒,多多益善。

“你們想到世界盡頭兒去?”兩畝地說。endprint

“不,”我說,“我們要去那兒肯定會帶上你的。你只管把酒搬上來,然后數(shù)酒瓶子就行了?!?/p>

兩畝地還挺聽話,先搬來了一箱。

“不是兩個杯子是三個杯子。”在她倒酒的時候我說。

“還有人來嗎?”兩畝地說。

“對。”我說,“還有一位和你一樣漂亮的小姐要來。”

說完我就看著才郎。我一把兩畝地和呱呱雞相比,才郎就不樂意。另一種感覺是我從不敢就近看兩畝地的臉,看不完哪。所以也只好看著才郎。

“少說廢話。老規(guī)矩,先去撒尿的人付錢?!辈爬烧f。

“開喝?!蔽艺f。

我們就這樣喝起來了。

我知道才郎什么時候喝醉了,什么時候醉過頭了,根本用不著把一箱啤酒喝完。呱呱雞來的時候,他已經醉了。等到我認為他已醉過頭時,我也有點醉了。我把這全歸罪于呱呱雞。她說:嘿呀呀。她一說話,啤酒在我喉嚨通過時就不順當,好像我喝到了她那顆金牙。一想到她那顆金牙就更讓人受不了。起初我們誰也拿不準她是從哪里發(fā)出那帶有金屬味的聲音。后來我們都覺得這聲音似乎和她那顆金牙有關。有許多人都和她到世界盡頭兒去過,我也去過一回,不過走到半路就回來了。原因就在于那顆金牙,它在我的小鳥上劃出一道口子來,血流不止。害得我有很長時間連往世界盡頭想想都不成。

“嘿呀呀,你們別喝了。”呱呱雞說。

“只要你付錢我們就不喝了?!蔽艺f。

我們說話的當兒,我感到腳底下有點黏。低頭一看,不知從哪流過來一汪水。

“有人尿褲子了,”我說,“我寧愿付兩倍的錢也要去趟廁所?!?/p>

然后我就站起來去找?guī)?。才郎趴在桌子上,呱呱雞給他捶背。就在我轉回身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回廊的暗處有樣閃閃發(fā)亮的東西。但是被一個巨大的身形擋住了一部分。

我撒完尿重新回到座位上,感到眼睛好使一點了,開始重新打量這一切。那巨大的身形是個康巴人。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和臉頰上垂下的紅纓。這是付陌生的面孔。那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顯然是把刀和鍍金刀鞘。如果這把刀的刀鞘也鑲有一顆藍寶石并能啟動出刀彈簧的話,我敢打賭我見過這把刀。因為那是鬼手的刀。

可惜離得太遠,我無法斷定這一切。我用手指使勁捅才郎的腰眼兒,直到他嗷嗷嗷地醒過來,我趴在他耳邊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他。

“他在那里已經三天了?!辈爬烧f。

我說過這狗小子什么都知道,有時不免讓我有點掃興。

“重要的是那把刀?!蔽艺f。

“那正是鬼手的刀?!辈爬烧f。

“你是說他把鬼手殺了嗎?”

“我勸你還是別干作家這行了。連五歲的小孩都不會相信鬼手會死去。這是個圈套?!?/p>

“圈套?”我說,“誰會往里鉆?是勒布嗎?”

“對,是勒布。不過勒布像鬼手一樣消失了。行了,我得走了,找個地方去睡一覺。”才郎說。他摟著呱呱雞的脖子往外走。

“是啊,”我說,“不管你去哪兒,我想你今天走不到世界盡頭兒了,你走不到那么遠?!?/p>

我不知道將發(fā)生什么,也迅速地離開了小玫瑰甜茶館。

6

有時候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但就是不想回家,特別是喝了酒的時候。我覺得任何一個地方都比回到單身宿舍和老鼠住在一起好過得多。因為我從沒有把自己的日子想得更長遠一點兒。

我決定去找卡玲。

我的運氣不錯,她在家。我用腳輕輕踢了兩下門。

“誰敲門的聲音這么好聽?!笨嵴f。

“嗨,你好?!蔽艺f。

“是你?你就是跟在大姐后面的那個棒小伙兒嗎?”卡玲堵在門口。

“好像是。你看我不棒嗎?”我說。

“看不出你有多棒。有事嗎?”

“我餓了。有人告訴我可以到你這吃晚飯,我就來了?!?/p>

“誰?誰告訴你的?”卡玲笑了。

“大概是我領會錯了,她只是在我耳邊吧嗒了兩下嘴?!蔽艺f,“看來你不準備讓我進門?!?/p>

“我知道你是個作家,可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聽倒裝句?!笨嵴f,“進來吧?!?/p>

“和先生說話要用‘請?!蔽艺f。

“好吧好吧,請坐?!笨嵴f。“喝點什么?”

“我剛喝了酒,除了酒什么都行。”我說,“我這是坐在哪?童話世界里嗎?”我覺得我在兒童商店也沒見過這么多的布娃娃,墻上,屋頂上,書桌上,到處都有,有坐著的,還有掛著的。

“謝謝?!蔽医舆^卡玲遞給我的果珍,“你擁有這么多的孩子,可我覺得你的床似乎小了點兒,”我說,“好喝。”

“你很會說話?!笨嵴f,“不過在我眼里你比這些娃娃大不了多少?!?/p>

卡玲一直在微笑,笑得好看極了。

“一個人想使自己長大有許多方法?!蔽艺f,“你別老站著,這樣我會感到有壓力?!蔽噎h(huán)視一下,除了我坐的位置,能坐的大概就只有床了?!暗搅宋壹覄e客氣,坐床也行。”我聳聳肩。

“真難以相信你這張小白臉臉皮竟是這么厚。”卡玲坐在床邊,“也許我有點喜歡你了?!?/p>

我覺得機會到了。我放下杯子,看著她,慢慢地走向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另一只手梳理她臉頰上的長發(fā)。她很順從地抬起頭,仰起了臉。

“愛你吻你和你睡覺?!蔽艺f。

“從沒有人用五分鐘就能把我糊弄上床,你在編故事嗎?”她說。

是啊,我的故事編得很成功。我們很快就到了世界盡頭兒并在那兒停留了很久。而一夜的時間,我們至少到那兒去了好幾次。

第二天早晨卡玲上班之前叫醒了我。

“告訴我你那個家伙上的傷痕是哪來的?”她的微笑看來是固有的,從我一見到她時就如此。

“想知道?”我說。

“你可以不說?!彼f。endprint

“最后一個碰它的那個姑娘嘴里有顆金牙?!蔽艺f。

然后我就聽見她關了門,帶著一串笑聲去上班了。

7

沒人能猜得出鬼手把自己那把刀放出來是何用意。因為拿著這把刀的人只是把它放在那里——就是他喝茶的桌子上。七八天過去了,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里,誰都不瞧一眼,仿佛周圍的一切不復存在。只是在吃飯的時間,他桌子上才會有一盤生牛肉和一瓶白酒。他似乎成了小玫瑰甜茶館里的一個景色了。

但是小玫瑰甜茶館的生意并沒有因此而紅火起來。在鬼手消失之后不久,警察來拜訪過幾次。接著小玫瑰也走了,說是離開幾天到巴塘老家去看看孩子。茶館的日常事務都由兩畝地代理。我們總喜歡說兩畝地的那張臉可以裝飾一間雜貨店的鋪面。敢和兩畝地到世界盡頭兒去的人,光靠勇敢還遠遠不夠,她可比呱呱雞那顆金牙可怕得多。

最近我聽說,到了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又可以聽見兩畝地在三樓上發(fā)出哼哼嘰嘰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這有可能是那陌生刀客干的,因為他就住在茶館的三樓上。

這事和我們的關系雖然不大,但我們還是為兩畝地能找到一個對手而高興。免得她一見到我們就噘著嘴,好像我們都陽痿了。誰都知道世界的盡頭兒挺好玩,但是老從那兒回不來,就不好玩了。

我去小玫瑰甜茶館的那天下午,才郎、加地、米瑪多吉全在。才郎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正準備找個什么事出出氣。我猜這肯定和呱呱雞有關,說不準是她那顆金牙又咬了什么不該咬的東西。

“嗨!”我說。我找把椅子和他們坐在一起。

“幾天不見,你失蹤了嗎?”米瑪多吉說。

“我在世界盡頭兒,和呱呱雞在一起?!蔽铱粗爬?,“她來紅了,于是我就回來了?!?/p>

“嗨——狗屎?!辈爬烧f。

“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米瑪多吉說。

看來我猜對了。

“我老是聞到一股臭味。你們沒有聞到嗎?”加地說。然后他就用鼻子使勁嗅著只有他自己才能聞到的那股臭味。據(jù)卡玲說幾天前他就從醫(yī)院跑了,連賬都未結。他的胳膊上依然吊著繃帶。

“得了,你已經說五遍了,可我們誰都沒有聞到?!泵赚敹嗉f??蛋偷犊鸵琅f坐在我們對面的回廊里。和我們最初看到他時所不同的是桌子對面放了把空椅子。有可能那是早晨服務員擺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擺的。如果是后者,我們有理由認為他在等一個什么人,或者說鬼手的刀在等一個什么人。

天井的中間有一個壓水井和一群亂哄哄的蒼蠅。兩畝地壓水的時候,剛好擋住我們和康巴刀客之間的視線。但是那群蒼蠅總會圍著她那張大臉轉來轉去,這至少會使她到井邊少去幾次。

康巴刀客顯然把午飯時間拖長了。桌上除了一瓶白酒還有一盤類似炒豆之類的東西。他一手握著酒瓶,另一只手在不停地驅趕——不對,如果是驅趕蒼蠅,那么他把什么東西放到嘴里去了?

“我有新發(fā)現(xiàn)?!蔽艺f。

“什么?”加地說。

“他在吃蒼蠅。”我說。

“狗屎?!辈爬烧f。

然后我們就一起看。

康巴刀客正仰頭對著瓶子喝酒。我們誰都可以看見他并沒有用手來抓盤子里的東西,而是抬起胳臂憑空一抖,接著我們看見他把什么東西丟進嘴里了。

“狗屎。”才郎說。

“太精彩了?!泵赚敹嗉f。

“太快了?!奔拥卣f。

用蒼蠅下酒,這不但是我們沒聽說過的,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我們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才郎的幽默感不知到哪里去了,除了狗屎就是狗屎,最后他喝到肚子里的茶全吐出來了。

我們離開了小玫瑰甜茶館,否則就該輪到我們吐了。

8

卡玲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人,除了漂亮、微笑、與人友善之外我說不好她是個怎樣的人。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房間里掛滿布娃娃而又不結婚,沒有人會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這一切。浪漫是最初的,而不是最后的。

我不太敢和卡玲直接談這個問題。我不想剛剛過上好日子就又回到街頭。對我來說,有吃有喝還有一個沒有負擔的女人相陪,這種情況下無論干什么都會身心健康信心百倍。然而必不可免的,我們的話題同樣也少不了婚姻戀愛家庭連同我們的周圍和我們自己。糟就糟在這地方,出于職業(yè)的需要,我總想知道別人或所認識的以及所熟悉的人,她、他或她們都在干什么。

有一天我收到一筆豐厚的稿酬。我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包括一些奢侈品,比如甲魚、王朝酒等等。在卡玲回來之前,我已把這些東西擺滿一桌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卡玲說。

“今天是高興的日子?!蔽艺f。我?guī)退撓掳状蠊印?/p>

“高興?為了什么高興?”卡玲說。

“這世界上最不缺少理由的東西就是高興?!蔽以谒哪橆a上輕輕吻了一下,順便在她耳邊說,“我想補充點兒力氣,然后和你到比世界盡頭兒再遠點兒的地方去?!?/p>

卡玲笑了?!澳阌邪盐漳芑貋恚俊彼f。

“行了?!蔽艺f,“我要流口水了。拿起你的杯子?!?/p>

“你哪來的錢?我知道你沒有錢。”卡玲舉起了杯子,她的微笑更好看了。

“我要是你,就吃飽了肚子再說這話。我總是喜歡出人意料。這回答你滿意嗎?”我說。

“明白了?!笨嵴f,“你連上廁所都在編故事,你敢肯定這一桌菜不是背景?”

卡玲說對了,也許她才是個真正的小說家。

晚飯后我們手挽著手到河邊去散步。河邊有許多釣魚的人。我們沿著一條伸向河心島的緩水壩一直走到盡頭兒,面對著一片夕陽坐下來。

“我們談到哪了?”我說。我把手中的一顆石子丟進水里。有許多小魚蜂擁而至,以為它們得到了一塊食物。

“如果我說我想出嫁,你愿意娶我嗎?”卡玲說。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用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endprint

“你說的不是真話,是吧?”我把手中的石子繼續(xù)扔給那群小魚,然后也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沒有回答我的話?!彼杨^轉開了。

“如果你愿意,”我站起來像最初把手放在她肩上那樣對她說,“明天我們就去登記。”

她搖了搖頭,然后把頭低下了。

“不。”她說,“一個女人所需的生活并不單單是張證書。這就好比騎馬,結婚就好比你騎上了一匹馬。可是離婚的時候,就是說你從馬上摔下來了。有些人能夠很快站起來重新上馬,可是有些人不能了,她們受了傷,傷得很重,甚至永遠不能騎馬了?!笨崽痤^來看著我,眼睛含著淚水。

這些話讓我很感動。這是我聽到有關婚姻問題最好的比喻了。我的嘴里從來不缺少語言,可此時卻不知該說什么。我又回到自己剛才的位置坐下來。

“就在不久前,也就是兩個月前,我又墮掉了一個孩子?!笨嵴f,“我有過八個孩子,可是他們全不存在了??墒撬麄冇秩即嬖谶^,不是么?所以我在我的房間里掛滿布娃娃,好使自己每天都生活在他們中間。連夢里都是他們的身影。有一天,我嚇壞了。我夢見他們全都掛在一棵樹上,他們嬉笑著,還向我招手。可是就要下雪了,他們全都哭起來(卡玲也開始嗚嗚哭起來)。我不知所措,然后就醒了。”

“求求你別說了?!蔽野芽岜г趹牙?。

“我意識到他們需要我,我該到他們那里去。于是我到這里來了幾次,就是我們現(xiàn)在坐的這里。只要閉上眼睛從這里走下去,我想一切就都結束了。我會和他們在一起?!?/p>

卡玲已經停止哭泣,我們互相擁抱著看著靜靜的水面。

“我沒有勇氣。我從沒有想到死亡也需要勇氣?!笨嵴f。

“不,”我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勇敢的姑娘?!?/p>

“真心話?”

“對?!?/p>

“第一次和我上床時你說什么來著?”

“愛你吻你和你睡覺?!蔽艺f。

卡玲的臉上又露出了微笑。

“如果沒有那些釣魚的人,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去你說的那個世界盡頭兒?!笨嵴f。她露出一付孩子氣,我感到她年輕了。

“就在這兒?”我說,“得了,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去喝一杯?!?/p>

聽了一晚上故事,有一個問題老也想不通。臨睡前,我問卡玲:

“你不打算要孩子,可為什么不提前采取點措施?這對一個從事醫(yī)務工作的人來說是個笑話。”

“我忘了你是個作家。”她說,“可提這個問題你會后悔的。打針吃藥,對我來說再方便不過。可這些對我全不起作用,而沒有一個男人愿意戴上套子。告訴我,你愿意嗎?”卡玲轉過頭來看我。

“我后悔了,”我說,“不過我愿意試試,因為我還沒有見過那玩意兒。你有么?”

“我這向來應有盡有?!彼恢獜哪拿鲆粋€盒子向我扔過來。

“戴一個還是戴幾個能更保險?”我說。

“戴一個就夠了,戴多了也不會使你那個家伙變大。”

卡玲笑了,她總是能笑得非常好看。

9

現(xiàn)在我們終于明白了,刀客所等待的應該是另一把刀。而鬼手的刀該是怎樣的一把刀呢?我就這個問題去問才郎。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除了勒布那把鱷魚皮刀鞘并用寶石鑲成金鷹圖案的刀,繞色街的其他刀客中沒有一把刀能配得上和鬼手的刀相搏。然而無論是勒布還是他那把刀,在我們企盼將有一場好戲的時候,沒有任何一點跡象表明好戲就會開場。我們對拿著鬼手那把刀的康巴人和他吃蒼蠅的故事厭倦了。

“你用不著再把我灌醉了,因為我沒有什么東西要告訴你?!辈爬烧f。

“聽這話,好像是你有麻煩了?!蔽艺f。

“不,友誼總得有個限度。”才郎說,“別再去小玫瑰甜茶館了,信我的話,離這事遠點兒。”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上也會有灰,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有了?!闭f完我就站起來,準備離開。

才郎一直低著頭,給我的感覺是他好像在發(fā)抖。就在我關上門之前,我聽他說:

“等一等,尼瑪?!?/p>

我停下來,回頭看他。

“我要走了,我要離開這里了?!彼f。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說,我重新走到他面前,“能告訴我你去哪嗎?”

“不,不能?!辈爬商ь^看了我一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有人通知我,讓我離開這里,到一個沒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就這些。”

“今天我很生氣,因為我從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友誼還有個限度?!蔽艺f,“如果只是需要個無人知道的地方,那么我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不,尼瑪。聽我說,我不想讓你卷進這事正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們道個別吧?!辈爬缮斐鍪謥怼?/p>

“拿開你的手,聽我說。如果不要人幫助,還要老朋友干嘛?”

“一切都安排好了。天黑之后,那個通知我離開的人,開車在某處等我。”

“你認識他嗎?”我說。

“我想他是勒布派來的?!辈爬烧f。

“如果他不是呢?”我說。

才郎很吃驚地看著我。

“過來,你過來?!蔽抑钢巴庹f,“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拐角處站著一個人。打我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里?!?/p>

“是他?!辈爬烧f,“就是他通知我的。”

“好了,”我說,“離天黑前大約還有兩個小時。你還有機會。能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

“你——”

“我已經卷進來了。樓下的那個人看見我走進了這座樓。說吧?!?/p>

“有人要綁架我?!辈爬烧f,“我哥哥綁架了小玫瑰。小玫瑰并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回巴塘老家了,她是去找鬼手了。勒布跟蹤了她,因為他也要找鬼手。勒布在她見到鬼手之前就綁架了她。她是鬼手的一部分,她救過鬼手的命?,F(xiàn)在有人想綁架我,因為我是勒布的弟弟。”endprint

“我懂了。”我說,“這筆交易的內容是什么?顯然不是你和小玫瑰。”

“具體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那是一筆價值連城的東西。勒布為了做這筆生意,不惜任何代價連續(xù)盜竊了三家銀行。你知道的,就是兩個多月前警車叫得最響的那幾個夜晚??墒钱斃詹紲愖懔隋X,準備和他做交易的商人卻失蹤了。勒布氣壞了,他連續(xù)殺了鬼手的八個人,才查清這事。但是當勒布找到商人,他的尸體已經開始發(fā)臭了。勒布不愿和鬼手作對,可也從不把他放在眼里。”

“這故事一點才華都沒有。”我說,“那么,那個刀客呢?那個吃蒼蠅的刀客怎樣解釋?”我一直看著窗外,那個人依舊站有那里。

“不知道。也許那是專門吸引警察視線的吧?!辈爬烧f。

“我有一個好主意。”我說,“我們先制定個計劃。我先離開這里。半小時之后,你就若無其事地從那個人面前走過。就當一切正常,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然后你到屁股露酒巴,在那慢慢地喝上一杯。他會跟著你的。酒吧后門有個廁所。第一次上廁所,他會跟著你的,所以你要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上。但是第二次上廁所,你就要翻過那面高墻了。這之后要看你跑得有多快。我在去往北郊流沙河的橋下等你。我會為你準備好一切的?,F(xiàn)在,我得走了。不見不散?!?/p>

我在經過拐角處那人身旁的時候沖他笑了笑。他那僵硬的臉上也勉強地露出一點笑容,就像一張凍僵的臉上被人打了一掌。然后我吹著口哨,又在小攤上買了一包煙。我認為不在他的視線之內時,就加快了腳步。

晚上九點,才郎沒來。我告訴自己要耐心一點。但是到了十一點,我開始想入非非。也許他給抓住了,也許他逃到了別的什么地方。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甩掉尾巴前來赴約。

午夜到了。我無法回去。此時背著獵槍和睡袋走在大街上,被警察看到,麻煩無窮。干脆就睡在橋洞里吧,就算這些是為我自己準備的好了。是啊,自作聰明總要自作自受。但愿佛祖會保佑他。

10

卡玲睡在床上,臉上有幾道淚水流過的痕跡。她的好友達娃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趴在床邊。打點滴所使用的吊架上還掛著有接管的瓶子。我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些。

“你總算回來了?!边_娃醒了。

“發(fā)生了什么?”我感到非常吃驚,我離開才不過一夜時間。

“別去叫醒她,”達娃說,“我給她吃了鎮(zhèn)靜劑。她折騰了一夜,睡去沒多一會兒。”

我想為卡玲擦去臉上那些淚痕,那是我從不愿在任何人臉上看到的東西。

“她沒事了,對么?”我說。

“是的,現(xiàn)在沒事了?!边_娃說。

“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看著達娃。

“我也一夜沒睡,現(xiàn)在我想回去睡一會兒?!边_娃說。

“我也一夜沒睡。我到這兒來是想睡一會兒的??墒?,別讓我著急,發(fā)生了什么,告訴我吧,求求你?!?/p>

“讓她睡一會兒。現(xiàn)在一切都平靜了。到我那去,我們去喝點咖啡?!边_娃說。

達娃的房間和卡玲的住處只隔幾間房子。她的丈夫已經上班去了。桌子上有吃剩的糕點。房子里非?;靵y,滿地都是煙頭。

“隨便坐吧?!边_娃說,“我丈夫每天都帶人來打麻將,家里像個豬窩?!?/p>

達娃開始沖咖啡。但是顯然水不太熱,她插上了電熱杯。

“卡玲說你是個作家,”達娃說,“那么你對卡玲都知道些什么?”

“一無所知。”我說。

“我不能背著卡玲和你說她的事。從小我們就在一起玩,后來一起上衛(wèi)校,又一起來到這所醫(yī)院?!?/p>

“別兜圈子,”我說,“直說吧,如果有人欺負了她,我可以把這事擺平?!?/p>

咖啡沖好了,達娃遞給我一杯。

“這所醫(yī)院一直發(fā)生著一件鬧鬼的事。一個不死的冤魂,反復出現(xiàn)。她就像一個陰影,飄忽在這周圍。更可怕的,有時這陰影就在你的腦子里。每當她出現(xiàn)一次,醫(yī)院就像翻了天。許多人都曾嚇得昏死過去,特別是那些認識她熟悉她的人?!?/p>

“熟悉她的人?”我插了一句。

“是呵,”達娃用小勺攪著杯子里沒有化開的糖,“這是個由來已久的故事,也可以說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你還要一杯嗎?”

“不了。謝謝?!蔽艺f。

“就在昨天,鬼魂又出現(xiàn)了。距上一次出現(xiàn)的時間差不多已有兩年。人們都以為這事過去了,可是沒有。昨晚就要下班還沒有下班的時候,我們全都在護士室,等待接班的護士到來??岙敃r正推著醫(yī)藥車給她護理的病人做最后一次注射和送藥。記得當時我還對卡玲說:‘喂,卡玲,快點。因為我們準備晚飯后去看場電影?!蛠砹恕Kf。當時她正準備走進10號病房,那是走廊盡頭的最后一間病房。我在護士室門口等她。沒過多一會兒,我就聽見了一聲尖叫,護士室的其他人也都聽見了。那是卡玲的叫聲。當時只有我站在走廊上,我本能地向10號病房跑去。這時候,10號病房里的病人也都往外跑,他們一邊跑一邊喊著,鬧鬼了鬧鬼了,不得了不得了了。我還記得有一個人就摔在門口,他在喊救命,他屁股上針頭還沒有拔下來。我?guī)缀跏翘ぶ纳碜涌邕M門的??墒且贿M門,我就傻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時我看到卡玲——是卡玲,或者說她和卡玲像極了。頭發(fā)、眼睛,包括微笑,她就是我的朋友我所熟悉的卡玲。她就順著一面墻,吊在屋頂?shù)臋M梁上。她同樣穿著白大褂。她就吊在那里,不停地沖人笑著。我真說不好當時自己是不是存在,我給嚇傻了。

“其他護士都進來了,這時我才回過神來。我們中間有個年老的護士,她叫卓嘎。‘讓開一點讓我過去。卓嘎說。然后卓嘎就走到她面前,就聽卓嘎說:‘桑姆,你又來了。我們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你既然走了就不該再回來。你把這兒的人全嚇壞了。現(xiàn)在,你走吧。桑姆,你走吧。聽了卓嘎的話,我才知道她不是卡玲。她的臉上還是那付微笑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她是活生生的人,連同微笑都是友善的。可她依然是鬼魂,一個吊死鬼,不是么?她走了,就在我們大家的面前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還愣著干什么?卓嘎沖著我們大家說,‘快把卡玲抬到急救室去!從第一聲尖叫,卡玲就昏死過去了。她倒在兩張床的夾縫里,所以當時無論是我,還是其他的護士,誰都沒有看見她?!眅ndprint

我沒有馬上接話。如果不是達娃親口告訴我,就算當真有鬼迎面向我走來,我也不會相信。莎士比亞的時代過去了,可是人文主義看來依然存在。

“桑姆是卡玲的母親嗎?”我忍不住地問了一句,連我自己都感到這是明知故問。

“至少在這所醫(yī)院里,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樁秘密?!?/p>

“而卡玲不知道,是嗎?”我說。

“糟就糟在這地方,她不知道。沒人敢告訴她。如果是你,你會嗎?告訴她,她的母親是一個鬼魂?她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這是她第三次昏死了。在她看來,這無非是另一個自己在那里,按著科學的說法,那僅僅是一種幻覺?!?/p>

“明白了,”我說,“能告訴我桑姆是怎么死的嗎?”

“我得上班去,也許在班上還能睡一會兒。其他的事情有空再說吧。你該回到卡玲身邊去了,這是她最需要你的時候。愛護她保護她。我一有空兒,就會過去看她。噢,對了,如果她發(fā)作起來,就用勁按住她的雙手,直到她失去了力氣,再給她吃點鎮(zhèn)靜藥?!?/p>

“她發(fā)作時可怕嗎?”我說。

“歇斯底里。”達娃說。

“明白了。等卡玲的事過去了,我會謝謝你的。”我說。

照顧一個熟睡的人,很簡單??墒侨绻嫘沟桌?,我可拿不準怎么對付??崴煤芎?,這讓我踏實。我坐在起先達娃坐的小板凳上,趴在床沿上漸漸睡著了。是啊,連續(xù)一天一夜的緊張疲勞和提心吊膽,我感到太累了。

臨睡前,我抓著卡玲的一只手,我想只要她一動,我就能醒來。可是我并沒有醒過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卡玲正用這只手梳理我的頭發(fā)。哦,上帝!我在心里說,她在梳理我的頭發(fā),她在梳理我的頭發(fā)。我真愿意就這樣睡下去,讓那只手任意撫摩我的頭發(fā),只要她好了只要她愿意,她盡可以揪掉這些頭發(fā)。

“嗨?!蔽艺f,我抓著她的手,“你睡得太死了,無論如何都叫不醒你,我只好睡在床邊。”我希望自己裝得若無其事,然后去吻她的額頭。“什么時候了?到午飯的時間了嗎?我去搞點吃的,想吃什么?”我說。

“別走開。”她說。

“行,我不走?!蔽艺f。

“抱抱我?!彼f。

我坐在床頭,然后把她抱在懷里。她的眼淚就像雨一樣滴在我的手上。我說不好自己是不是也在流淚,把臉浸在她的頭發(fā)里。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

11

“這就是10號病房?!边_娃說,“現(xiàn)在沒人敢住進這里了。這些房子早就該拆掉,可是醫(yī)院一直人滿為患。就是蓋了新樓,這房子也不會馬上拆掉的。”

這是一間老式的藏式房子,舉架低矮,一根方形的橫梁橫穿過房間,與隔壁的房間相連接。我想這排房子的格式大致相同。這房子的確太老了,與房間里的白色床位很不協(xié)調。

“聽說醫(yī)院剛建起來的時候,這排房子全是宿舍,桑姆就住在這一間?!边_娃說。

“這么說,她吊死在自己的房間里?”我說。

“是的,就是這個位置?!边_娃用手指著橫梁上的一個位置,“那天我們進來的時候,也是在這個位置??晌也幻靼?,她為什么要笑呢?我聽人說,她死時的樣子很可怕。”

我聳了聳肩。除了電影鏡頭,我也沒見過吊死鬼,想來一定是可怕的。

“我比卡玲小一歲,就是說這事發(fā)生的時候,我還未出世。那是動亂年代的開始,六六年或者六七年。桑姆是醫(yī)院里最年輕漂亮的姑娘??墒撬龖言辛?,不久就生下一個女孩,這女孩就是卡玲。一個未婚的姑娘有了孩子,在那個年代,這為造反派提供了足夠的理由。桑姆被拉到街上,身上掛著破鞋,臉上抹著一道道黑,頭發(fā)被揪得蓬亂,她成了無產階級的專政對象。

“她活不下去了,如果換了我,我也會死的。聽說她吊死的時候,卡玲就在床上,蹬著小腿在啼哭。是她一陣一陣的啼哭聲,驚動了卓嘎。當時卓嘎就住在她隔壁,也就是現(xiàn)在的9號病房。卓嘎喊來很多人,撬開門,但是桑姆的身體已經涼了。死一個人,這在那個時代算不了什么。除了上吊、投河、服毒,還有跳樓的。不是有許多人都這么死了嗎?而他們死去的結果,卻總是畏罪自殺,沒有比這再合理的解釋了?!边_娃嘆了一口氣。

我也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用什么來表述自己的心情?!昂髞砟兀俊蔽壹鼻械貑?。

“善良的人們安葬了桑姆。當時不許天葬,不許人們的靈魂升上天堂的,所以人們就把桑姆葬在一處山腳下。沒有鮮花,沒有哀悼,只有人們的嘆息和她女兒的哭聲。這事過去不久,醫(yī)院里就發(fā)生了鬧鬼的事,人們說她的靈魂既沒有得到安息也沒有升上天堂,所以她又回來了?!?/p>

“不死的冤魂,”我說,“那么卡玲呢?卡玲當時在哪兒?”

“別急,聽我說?!边_娃說,“這鬼魂纏上了一個人。這個人當時就是造反派頭子巴瑪。人們都說這是報應。因為當時把桑姆拉到街上去的是他,組織批斗的也是他。那場運動雖然還沒有過去,可是對他的懲罰卻到來了。起初,這鬼魂會出現(xiàn)在巴瑪面前,睜著大眼睛看他,直到他昏死過去,她才帶著一串恐怖的笑聲消失了。到后來,這鬼魂無處無時不在。他打開門,她就會站在他家里;他早晨醒來,她就在他身邊躺著;他上廁所,而她就在廁所的屋頂上。依然是那串恐怖的笑聲,完美的形體時隱時現(xiàn)。有一天早晨,大概就是人們剛剛起床的時候,一陣叫聲使人們都奔出家門。巴瑪赤身裸體地從家里跑出來,一邊喊著救命一邊瘋狂地沖出醫(yī)院的大門。他的身后是一團不見手足飄浮不定的白色影子和一串可怖的笑聲?,F(xiàn)在人們還記得巴瑪?shù)膽K叫聲,可是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他。自從那次赤身裸體跑到大街上之后,他就精神失常了。”

我想我似乎見過這個叫巴瑪?shù)娜?,我在記憶里搜尋著。是在甜茶館里。他的精神有點不正常,手里總是拿著一個蘋果,摸來摸去的。

“你怎么啦?”我說。我看見達娃流淚了,故事講到這里該是開心的時候,可是她不知為什么哭了。

“沒什么,沒什么。”達娃轉過臉去,她不想當著我的面擦淚水?!艾F(xiàn)在我們該談談卡玲了,這是你最關心的。她母親被安葬后不久,卓嘎把她抱走了,因為當時卓嘎也未結婚。收養(yǎng)她的,是個被迫還俗的尼姑。等到我會走,我們就一起玩兒,我們是鄰居。后來我們又一起上小學、初中、衛(wèi)校。這大概是命運的安排,我們又在同一所醫(yī)院,穿上了白大褂。人們總是在背后議論她像某某人,而在當時,無論是我還是卡玲,我們對過去所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接著就發(fā)生了鬧鬼的事情。平息了近二十年的事情又重復出現(xiàn)了,這使醫(yī)院又重新陷入恐慌?!眅ndprint

“這次鬼魂纏上的是卡玲,對吧?”我說。

“正是這樣。不過——”

“達娃!達娃!該給病人送藥了?!蓖饷嬗腥撕?。

“改天再聊吧?!蔽衣柭柤?,“一有時間我就會來找你,這故事越來越有趣了?!?/p>

“更多的情況,你得去問卓嘎啦。只有她才敢面對鬼魂說話。”

12

到了黃昏,天氣終于涼下來了。我好不容易才說動卡玲,到街上去溜達溜達。其實我是想找一下米瑪多吉或是加地,我心里還是放不下才郎的事,米瑪多吉不容易找到,但是加地肯定在嘴唇歌廳。加地現(xiàn)在雖然不能彈琴了,但是他還可以唱歌。他的歌聲熱情奔放,有時也會變得嘶啞纏綿,那正是人們夜生活所需要的。而嘴唇歌廳,正是這座城市夜生活的起點。我還記得一位朋友的詩:到了夜晚/迷蒙的夜光下/這座古老的城市變得更加美麗。

“你在想什么?”卡玲說。

“我在想一首詩?!蔽艺f,“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搭肩勾背地走在夜晚的大街上?!?/p>

“這像什么?戀人?還是酒鬼?別人都不拿正眼看我們?!笨嵴f。

“反正不像好人,是嗎?”我說。我和卡玲都開心地笑起來。

“你在乎嗎?”

“沒人在乎這些。高興點兒,”我說,“那就高興點兒?!?/p>

打老遠我們就看見嘴唇歌廳門面上那個巨大的嘴唇,在霓虹燈的照耀下,它在紅、黃、藍中不停地來回跳動,它已成為這夜晚的全部象征。

“這是哪?世界的盡頭嗎?”卡玲說。

“不,世界的盡頭還得往前走?!蔽抑附o卡玲看不遠處的一棟黃房子?!拔覀兘裉觳蝗ツ莾骸@业氖?,我們進去吧?!?/p>

“買票。每人二十塊。”守門人說。

“從加地的薪水中扣吧,否則我就得從這兒把他拉走?!蔽覍κ亻T人說。

“加地?是少一根手指的加地嗎?”卡玲說。

里面亂哄哄的,一部分人在跳貼面舞,一部分人坐在座位上或喝酒或擁抱或煙霧繚繞。一束燈光打在加地的臉上,他正在臺上抱著麥克風如癡如醉。我們找個角落坐下來。

“加地的歌兒唱得真好?!笨嵴f,“但姿勢有點不雅,他拿著麥克風就像啃骨頭?!?/p>

“來點什么?你們來點什么?”服務員說。

“我隨便。”卡玲說。

“一瓶啤酒一個可樂?!蔽覍Ψ諉T說。

“加地唱的是什么?我一句歌詞都聽不清?!笨嵴f。

“老鷹追兔子的故事?!蔽艺f。

“我從沒有聽過這首歌。有趣嗎?”卡玲說。

“有趣得很?!蔽艺f,“一只老鷹張開翅膀追趕一只兔子。兔子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一邊跑一邊想主意,然后它索性坐下來,沖著天上的老鷹說了點什么,老鷹就從天上掉下來了?!?/p>

卡玲正在笑,服務員拿來了酒和可樂。

“快說,快說,兔子說了什么?”卡玲說。

“兔子說,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老鷹一緊張,趕緊收回翅膀抱住胸脯,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了?!?/p>

卡玲把剛剛喝到嘴的可樂全噴出來了,然后她一邊咳嗽一邊笑。是啊,我也很高興,笑聲總是使人忘掉一切。

“這是誰編的歌兒,太逗了?!笨嵴f。

“這是加地的家鄉(xiāng)歌兒,快快樂樂唱了幾代人?!?/p>

接下來演唱的是嘴唇歌廳女歌手一個點兒。她總是打扮成印度人的樣子,也用印度語演唱。她最拿手的歌是一首《秘密警察》。現(xiàn)在她正在唱這首歌兒。我雖聽不懂印度語,但是她撩起裙子的動作正是這首歌兒中所講述的。每當她撩起裙子的時候,舞廳里就響起刺耳的口哨聲。

“唱的是什么?人們這么狂熱?”卡玲說。

“一首流氓歌兒,想聽嗎?”我說。

“說說看?!笨嵴f。

“這首歌是說一個外國姑娘到了印度。在餐館里發(fā)現(xiàn)一些留著大胡子的人吃飯可以不付錢。她問人們這是怎么回事,人們說他們是警察。姑娘聽完,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有天她也要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大吃大喝一頓,然后學著警察們的樣子一抹嘴巴撒腿就走。但是她被餐館的人擋住了。她指著那些正在吃飯的大胡子說:他們怎么可以不付錢?餐館的人說他們是警察。姑娘聽了這話后撩起裙子說:請看,我是秘密警察?!?/p>

卡玲笑得前仰后合的,她說,“別再讓我笑了,我快喘不上氣來了。”

“行,那就不笑了?!蔽艺f,“我們也臉對著臉到舞池中去整一圈如何?”

“我不想跳舞?!笨嵴f,“再坐一會兒,我們就回去吧?!?/p>

“不跳就不跳,我也不想跳?!蔽艺f,“你一個人先坐會兒,我去把加地喊來。”

加地也沒有才郎的消息。這讓我很失望。但加地說,勒布的那把刀終于露面了。這倒讓我很興奮,是好戲,總要開場的。

“什么時候?”我說,我把兩個食指交叉在一起。

“七月十五?!奔拥卣f。

“也就是后天,是么?”我扳著指頭算著。七月十五,或者某個月的十五,人們總是稱這一天為多多卡(通往各個方向的路口),決斗的人們總是在這個日子選擇自己的去處。

“走,我?guī)闳ヒ娨粋€朋友?!蔽艺f。

“誰?”加地說。

“就是給你屁股打針的那個?!蔽艺f。

“我猜她現(xiàn)在正在給你的屁股打針吧?!?/p>

“對?!蔽艺f,“沒錯?!?/p>

卡玲站了起來,非常友好地伸出了手:“嗨,你好?!?/p>

加地很幽默地伸出那半截手指:“這故事肯定有人給你講過了?!?/p>

“我打算重新講這個故事,”我說,“我懷疑它是被呱呱雞那顆金牙咬掉了,這得扒下你的褲子才知道。”

“誰在說我?嘿呀呀,你們全在這兒?!闭沁蛇呻u。

“我聽人說,是你扮演的秘密警察,我想看看?!蔽疑焓秩チ眠蛇呻u的裙子。endprint

呱呱雞躲開了,我們又笑了好一陣子。

加地又去唱歌了。我們出了歌廳的門,叫了一輛三輪車。

“去哪兒?”車夫說。

“去哪兒?”我問卡玲。

卡玲只是看著我笑。

“世界盡頭兒。你知道那地方嗎?”我對車夫說。

13

“我真不想提卡玲的事,”達娃說,“你想娶她?還是出于作家的需要?”

“你希望的是哪樣?”我說。

“不知道。”達娃說,“卡玲戀愛六次了,墮掉八個孩子。但她最終沒找到一個結實有力的肩膀來依靠。是啊,希望別人幸福看來總是一種愿望?!?/p>

“對,”我說,“我也這么想?!?/p>

“又能從卡玲的臉上看到笑容,我很高興。她說你不想讓她上班,可她還是來了。和大家在一起總比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要好過些?!?/p>

“是的,”我說,“一個人的淚痕一定在臉上,這需要時間。”

“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這樣?!边_娃說,“二十歲的時候,我們快樂得像天上的小鳥。那時候總感到日子過得非常緩慢,因為我們總是盼著屬于自己的好日子快點到來。幾年的時間過去了,好日子在哪里?除了繁忙,時間并沒有給我們帶來什么。就說卡玲吧,在她第一次面對鬼魂之前,天天都能聽見她在歌唱??墒窃谀侵?,歌聲沒了。然后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如果鬼魂只是幻覺,如果現(xiàn)實生活能改變一切,那還有誰希望自己的臉上掛著淚痕?”

真難以相信達娃只是護士,也許當初她應該學哲學。我點燃一支煙。

“卡玲曾多次企圖自殺。有一次我們談到了這個話題,談人為什么活著。我們假設了許多目標、許多愿望,可那都不是我們最終所需要的。我們得不出一個好的結論,最后只好說,人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沒有死的理由。可卡玲有這理由,這是我沒有阻止她的原因??墒撬龥]有當年她母親的勇氣,所以她還活著。有時我也這么想,也許是她母親的亡靈在保佑她吧。我面對過她母親的鬼魂,我猜她反復出現(xiàn),也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兒,否則她臉上就不會帶有只有母親才擁有的微笑、慈愛、親切、平和。有時候我真想把這些,把這一切告訴給卡玲。因為我現(xiàn)在希望她活下去。”

達娃用雙手捂著臉,然后理了理頭發(fā),離開辦公桌,走到窗前,看著窗外。

“你該離開這了,就要上班了。”達娃說。

“我知道,”我說,“聽我說——”

就在這時卡玲進來了。

“嗨,你怎么會在這兒?”卡玲問。她走到我身后抱著我的脖子。

“我們正在談一件事?!蔽艺f。

“是么?需要我走開嗎?”卡玲把手伸進我的腋窩。

“我們就在談論河邊有家小酒店,在那兒我們能吃到最新鮮的活魚。晚上我們上那兒去,這主意如何?”我說。

“你做東?”達娃說。

“當然?!蔽艺f。

我的腋窩有顆痦子,卡玲就是喜歡去摸它,我真不知道這會給她帶來什么快感??嵴f:“我們當然去了,是么達娃?聽說你常在河邊和姑娘們幽會,我們去幫你回憶回憶。”說完她就用勁在我那顆痦子上揪了一下。

“哎喲!”我喊。

14

多多卡的日子總會使人興奮起來,我也一樣。如果非在這一天坐在辦公桌前,那我寧愿不當作家。

我給卡玲留了個條子,就貼在她的穿衣鏡上:我去看戲了,然后可能去喝酒。說不好什么時候回來。

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可是我已急不可耐。我沒有直接去小玫瑰甜茶館,加地會提前去給我們占好位置的。我希望先能從繞色街上探出點風聲,因為我還不知道另一把刀的刀手是誰。拿著鬼手那把刀的人,人們對他已經厭倦了。如果他用刀的速度也能像他抓蒼蠅那么快,勒布就得找一個比這更快的刀手。我是這么想的,因為我想勒布大概也是這么想的。

米瑪多吉在一處街角打臺球,他在向我招手。我自己今天不會坐在辦公桌前,那么他今天也不會擺攤的。街上的很多鋪面都關著門,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曬太陽,或在談論什么。

米瑪多吉正和一個人賭臺球。我想這個人我見過。對了,就是才郎準備逃跑的那天下午,站在樓下拐角處的那個人。在他擊球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手上有一道傷疤,如果他也是一個刀客的話,那該是刀疤。顯然他也注意到我了。我們相視點頭并笑了一下。

“誰的運氣好點兒?”我若無其事地問。

“我正在給我們掙下午茶錢?!泵赚敹嗉f。

“你最好能把晚上的酒錢也掙出來?!蔽艺f。

“晚上還是讓加地請,”米瑪多吉正在打一個難度挺大的球,“他只要多唱幾首歌就什么都夠了。”球在臺面反彈幾次,進洞了。這盤結束了,那人又掏出十塊錢?!斑€打嗎?”米瑪多吉說。

“我想和你的朋友打一盤。”那人說。

“看來晚上得我請客。把桿子給我?!蔽艺f,我看著那人,“每盤五十。比這個數(shù)低,我從不打球?!?/p>

“我不在乎錢的?!蹦侨苏f。

一上手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會打球,于是我似乎意識到了一點什么。打到第四盤還是由他開球。

“這盤我賭一百五。如果我贏了,你告訴我一件事。你不想告訴我也行,就得把一百五還給我。”他說。

“如果我贏了呢?”我說。

“我再付一百五。”他說。

“我開球,”我說,我突然感到有什么東西不對頭,這肯定和才郎有關。

“不,輸家開球?!彼f。

第一桿他打進了兩個。臺面上的六個他只打了五桿。媽來屁的,我上當了。

“你輸了。”他說。

“對。”我說,“你想知道什么?”

“才郎在哪兒?”他說。

這話來得很突兀。這倒是我想問他的。不過這話等于他告訴我才郎逃了。我感到很高興。

“如果我也在找他,你相信嗎?”我看著他的眼睛把剛才贏的一百五十元錢放在桌面上,“我輸了,這還是你的。”endprint

“你可以不告訴我?!彼f,“不過要是你愿意,這錢你還可以拿去請朋友喝酒?!?/p>

“我輸了。但是我已經告訴你了?!蔽艺f。

米瑪多吉撒尿回來了。顯然他沒有看到這場好戲。就在這時,喧鬧的街道好像一下子安靜了,人們的目光都轉向同一方向。沿街慢騰騰地走來一人一騎。

“他來了。”米瑪多吉說。

“他是誰?”我說。

“斷三刀?!眲偛藕臀覀兇蚯虻娜苏f。他面露驚恐,“果然是他?!闭f完他就走了。

“斷三刀?我怎沒聽說過。”我說。

“打我們出世前,他就是繞色街上的刀客。不過人們說他早死了。當時還有一個叫快三刀的人,他們在決斗時一起跌下了懸崖。我很小的時候,大人們就講這故事?!泵赚敹嗉f,“我們該去小玫瑰了?!?/p>

我已經看清了,他挎的正是勒布那把刀。他的個子看來有點矮。還有那匹馬,瘦骨嶙峋,走起路來歪歪扭扭,似乎要睡著了,有點像米瑪多吉說的把加地手指弄斷的那匹馬。

15

不知怎么加地把一個點兒也帶來了,就是那個用印度語唱秘密警察的酒吧歌女。在我的印象中,加地總是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一個點兒。這其中的緣故,只有我和才郎略知一二。簡單地說,這是一種極限,就是那種上去了下不來的極限。但現(xiàn)在,這“秘密警察”把加地給纏上了。我和米瑪多吉坐下來的時候,就聽一個點對加地說:

“別再提臭味了,你的鼻子今天歸我管?!?/p>

我之所以提一筆一個點兒,是因為她今天同樣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加地的鼻子歸她管,但是我們的耳朵受到了牽連。她是這茶館中唯一的女客,也只有她的嘴在叨叨不停。

為了使這臺戲能在讀者心中留下點兒模糊的記憶,我還是想把戲臺或背景或氣氛描述一遍。

茶館里的人不多。二樓和三樓的回廊上有一些陌生的面孔??蛋偷犊途驮谒恢弊哪莻€位置上。早在他走進茶館坐在那兒之后,人們就很自覺地在一樓的天井里為他留下了一半的空地,因為人們都知道鬼手的那把刀似乎太長了點兒。我們還是坐在老地方,與往日不同的是才郎不在了。隔著中間的壓水井,我們仍可以看清康巴刀客的側臉和茶桌上那把金光閃閃的刀。他的對面,依然是那把空椅子。除了喝酒、吃點東西或抓蒼蠅,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已經面對那把空椅子,靜靜地坐了半個多月,無論是他所等待的或者等待他的,這時刻就要來了。

除了一個點兒那張叨叨不停的嘴之外,此時此刻,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到門口,等待著,等待著。

他來了。

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五點整。

他下了馬,慢騰騰地走到壓水井旁,從水池中捧起一點水喝。然后他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給人的感覺他是想找個座位,他眼窩深陷,臉上有不多的胡子。除了過去的一些傳說,很難讓人相信站在你面前的小矮人是個刀客,勒布的那把刀他足可以當扁擔用了。最后,他似乎打定主意,不緊不慢走到康巴刀客的對面,坐在他應該坐的位置上。

到此為止,兩個主角已各就各位,兩把刀已平行地放在桌子上。只要他們沒有誰想改變主意的話,那么這場好戲就算開臺了。

“你不想知道這事?”一個點兒說,“藏北沒有老虎??赡銈儾幌胫啦乇睘槭裁礇]有老虎嗎?”

她的嘴就是停不下來。得想個辦法把她的嘴堵上。從加地的半截手指到操場,從操場到藏北草原上沒有單杠,現(xiàn)在又整出個什么老虎的話題。

“親愛的,你的嘴現(xiàn)在歸我管?!泵赚敹嗉f,“說說看,這是怎么回事?”

“閉嘴!”加地說。

我感到很難為情,人們這時都把目光投向我們了,顯然人們都聽見了一個點兒的話。

“藏北本來是有老虎的,可是后來沒了。”一個點兒說。

“親愛的,老虎走了嗎?”樓上有人搭話。

“老虎本來是不想走的,可是它被兔子給操了一下?!币粋€點兒說。

茶館里的人全笑了。真想不到一個點兒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也笑了。我知道這女人的肚子里有許多吃柳條拉糞筐的故事,但是這兔子和老虎的故事不知道是現(xiàn)編的還是原有的。

就在人們的笑聲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兩位刀客的第一回和結束了。這只是個瞬間,他們同時從座位上躍起、兩把刀在空中叮叮當當相交幾次,然后他們又落回到座位上。我的眼睛連一秒鐘也不曾離開過他們,就在他們落座的同時,有一截金屬片落到地上,叮叮彈了兩下。那是康巴刀客的刀尖被削掉了。

“第一刀稱為斷刀。請給一毛錢。”這時有人在我的耳邊說。我回頭一看,是無手小偷桑迪。這老頭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身邊。

“小姐,說說那是怎么回事?”有人還在追問老虎和兔子的事。

“你肯定知道第二刀了?”我對桑迪說。

“藏北草原原有百獸,最多的是兔子。然而百獸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難免弱肉強食,各占地盤,各擺威風。而說來說去,兔子最為受氣,而受老虎之欺最多。兔子們在一起商量怎樣才能把老虎整一下,出出氣。有一只非常聰明的兔子,它把自己的洞重新擴建。洞口開得很大,足可以讓老虎鉆進去,但是越往里越窄,并開了幾個出口。等把這一切做完,它就觀察老虎的動靜。有一天,它看到老虎出去覓食了,洞中只有幾個小虎仔。兔子大搖大擺地走進洞,對虎仔們說:你們的媽媽呢?媽媽出去了。虎仔們回答說。兔子說:我來是準備操它一頓的,可惜它不在。兔子說完就趕緊往回跑?!?/p>

人群中又發(fā)出一陣笑聲。

“第二刀要開始了。請給一毛錢?!鄙5险f,“第二刀稱為斷手。”

就在桑迪說話的同時,兩位刀客又騰空而起,兩把刀又在空中叮叮當當。但是落下來時,斷三刀還刀入鞘,而康巴刀客的刀卻插在桌面上,那只被削斷的手還握在刀柄上,也隨著刀身晃來晃去,最后還是掉下來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桑迪。

“他的右手掉了,不過他是左手刀客。請給一毛錢。”桑迪說。endprint

“斷刀、斷手,第三刀叫什么?斷頭嗎?”我對桑迪說,“請給我一毛錢?!?/p>

“老虎回來后一聽說兔子要操她,這還得了!”一個點兒說,“老虎怒氣沖沖地去找兔子,看看它有什么本事。兔子就坐在寬敞的洞口,一見老虎來了,就一勁兒往洞里跑。老虎在后面追,一個猛沖,沒抓到兔子,頭卻被卡住了。欲進不能,欲退不能。兔子這時就從其他的出口繞到老虎的屁股后面。”

“兔子跑到老虎的尼股后面想干什么?”

“是啊,快說快說。它找到老虎那東西了嗎?”

“求求你快閉嘴吧?!奔拥卣f。

“她的嘴歸我管。說下去?!泵赚敹嗉f。

康巴刀客已把斷臂包扎好了。

“兔子想好主意了嗎?”

“對了,兔子找到辦法了嗎?”

“當然了,聰明的兔子總是有辦法的?!币粋€點兒一邊說一邊退下袖子,伸著拳頭,“兔子就這樣,兔子就這樣,像打拳擊一樣把拳頭打進老虎的腚里。”

人們終于聽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便開始哄堂大笑起來。

桑迪說:“開始了。第三刀開始了。這一刀稱為斷脖。請給一毛錢?!?/p>

他們第三次同時躍起。這一次同前兩次有所不同。康巴刀客的刀就插在桌子上,他躍起拔刀順勢一個橫掃,無法看清有多快。但可以肯定,他掃到小個子刀客了。而小個子刀客斷三刀抽刀接刀,動作似乎慢了一些,只見他的腳在桌面上一蹬,趁勢第二次向上躍起,翻過康巴刀客的頭頂,落到康巴刀客的背后。落地時,刀做拐杖,另一只手捂著出來的腸子。沒人看清他最后一次是何時出刀的,就在康巴刀客的身形回落到椅子上之前,腦袋離開了肩膀,帶著一條血線,從桌子上滾到地上,然后越滾越快,一直滾到壓水井旁邊的下水道口,咚的一聲進洞了。隨著水花飛濺,一群蒼蠅飛了起來。

“斷頭與斷脖有區(qū)別嗎?”我回頭小聲問桑迪。

“刀砍在脖子上而不是腦袋上。斷三刀從不會出錯。請給一毛錢?!鄙5险f。

“他腸子出來了,他出錯了?!蔽艺f。

“左手斷腸刀也從不會出錯?!?/p>

“他叫左手斷腸刀?”

“在腦袋掉下來之前叫這名字。請給一毛錢。你欠我多少錢?”桑迪說。

人群安靜下來了。

小個子刀客以刀做杖,捧著出來的腸子慢慢地向門口走去,他的馬在等他。門口看熱鬧的人扶他上了馬。像來時一樣,他的馬邁著瘦骨嶙峋的步子走了,然后消失了。

這臺戲閉幕了。殘局總是留給警察去收拾,沒人會對閉幕式感興趣的。

“我又嗅到臭味了。”加地說,“我們走吧,我們該離開這兒了?!?/p>

“我也這么想。”一個點兒說。

我們隨著人群往外走。我又看了一下表,六點整,多多卡的日子結束了。

16

小玫瑰甜茶館當天晚上就被封了,這在人們的預料之中。但是警察卻在小玫瑰甜茶館里抬出兩具尸體,這可在人們的預料之外。除了康巴刀客左手斷腸刀的尸體,另一具尸體已經死去好長時間了,尸體已經開始腐爛。這讓我們又想起加地的鼻子,大概是他最先嗅到了腐爛的臭味。

據(jù)警方講,這后一具尸體是兩個月以前失蹤的珠寶商人。所以我想,他就是勒布最初要找的人。當勒布找到他的尸體之后,才想起要找另一個人──也就是鬼手。

但是那把刀不見了,就是康巴刀客左手斷腸刀所使用的鬼手的那把刀不見了。連一秒鐘都不需要多想,這肯定是無手小偷桑迪干的。問題是誰想要這把刀。既然沒有落到警察手里,這把刀的故事就不會結束,盡管它的刀尖被削去了一截??傆幸惶欤€會出現(xiàn)在繞色街的。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們正在嘴唇歌廳喝酒。加地和一個點兒輪番到臺上去演唱。伴隨著他的歌聲,午夜的高潮即將到來。但是我有點醉了,想回去睡覺。

“還記得下午和我打臺球的那個人嗎?”米瑪多吉說。

“我想回去了。”我說。

“你回不去了,他就坐在靠門的位置??丛谏系鄣姆稚希瑒e回頭看他?!泵赚敹嗉f。

“怎么了?”我感到緊張,因為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他盯了我們一個晚上了?!泵赚敹嗉f,“我上趟廁所,馬上就回來?!?/p>

我沒有把才郎的事告訴米瑪多吉,而現(xiàn)在不知道怎樣告訴他才好。顯然我被跟蹤了。

“上趟廁所需要半小時嗎?”我說。米瑪多吉回來了,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們走吧?!彼魺o其事地說。

“去哪?”

“黃房子?!?/p>

我和米瑪多吉就像兩個醉鬼,互相攙扶著歪歪扭扭地出了歌廳。

“他在跟著我們,對吧?”我說。

“對。不過一拐進那條胡同,他就消失了?!泵赚敹嗉f。

“一拐進那胡同我就想起呱呱雞的那顆金牙了?!蔽艺f。

“那顆金牙怎么了?”

“那顆金牙長的地方不對?!?/p>

就在我們嘻嘻哈哈的時候,有一個人和我們擦肩而過。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但似乎在哪見過,記憶中仿佛還有他的身形。接著我們就聽見身后傳來兩聲噢噢像母雞打嗝一樣的叫聲,然后又恢復了平靜。

“現(xiàn)在我們安全了,對吧?”我說。

“對,不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里?!?/p>

“勒布,對了他是勒布?!蔽艺f。

“少說話?!?/p>

看來我們只是借助了去黃房子的胡同。繞過黃房子我們就拐進了另一條胡同。再后來拐來拐去的,我已經不知身在何處。我懷疑這是不是博爾赫斯所說的那種迷宮。

“我不想走了,除非你告訴我——”

“我也不想走了,因為我們到了。”米瑪多吉說,然后就聽他輕輕打了一聲口哨。

一扇門開了,就聽:“請給一毛錢?!?/p>

是桑迪。但我想米瑪多吉帶我來這肯定不是為了見他。我突然間意識到是才郎,然后我看見了他。endprint

“你媽的。”我說。我不知道說什么最好,但是那晚我在橋洞里等他時,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

“行了,尼瑪。我不想讓你橫尸街頭?!辈爬烧f,“你想罵就罵吧,那天晚上我去不了橋洞。如果我去了,我們都得完蛋。我可能還活著,因為我是人質。而你可能會被拋進河里,在下游或在很遠的地方,人們會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上落滿蒼蠅?!?/p>

“誰救了你?”我問。

“桑迪?!彼f,“也是他救了你。是他告訴我有人跟蹤了你?!?/p>

我想起了剛才胡同里噢噢的叫聲?!懊靼琢??!蔽艺f。

“你不明白。事情全糟了,勒布把事情全搞糟了?!辈爬烧f,“他不但殺了鬼手的很多人,最后他又殺了小玫瑰,他把事情全搞糟了。”

“你又得離開了,是嗎?”我說。

“正是這樣。如果鬼手開始報復,我可能是第一個目標。鬼手是不會認輸?shù)?,勒布也不會,他們之間總有一天會面對面地交鋒,這只是時間問題。問題是我,我從沒有感到自己會這么蒼白無力。但是我不想逃跑,也不想橫尸街頭,我只是離開一段時間。有一天我會回來的,大搖大擺地走在繞色街上,面對那些曾追殺過我的人說:請出刀吧!”

這又是一個永無完結的故事。我相信繞色街上會多一名刀客,但我不希望──不希望什么呢?

17

警察是在醫(yī)院里找到小個子刀客斷三刀的。他還活著。他的故事也沒有結束。他跑到醫(yī)院來,希望醫(yī)生能把他的腸子放回去。這舉動似乎超出了繞色街刀客們的常規(guī)。當他上了馬,離開小玫瑰茶館之后,人們以為他去的地方應該是很遙遠的,遙遠得足以使他再也沒有力氣回來。

我是第二天中午回到醫(yī)院的。所以當我知道這些時,這故事的高潮已經過去了。

達娃說大概是夜里十二點鐘左右,急救室的急救鈴響了。無論是醫(yī)生還是護士,只要聽到鈴聲,就得回到崗位上去。她和卡玲是同時出門的,她們一邊走一邊還在議論,說這肯定是某個大人物病了,否則鈴響的時間不會這么長。等她們到了急救室,那里已經圍了一些人,這時急救鈴還在響。

達娃說他幾乎就是一個血人。他一只手捂著腸子,另一只手拄著一把很長很長的刀。他就站在急救室的門口,里邊的值班醫(yī)生傻愣愣地站著,手上還拿著急救鈴的拉線,他顯然是給嚇著了。外邊的一群人只是圍著他,沒有人敢靠前。這時就聽有人說,關掉急救鈴。

達娃說關掉急救鈴之后,他倒下去了,他大概再也支持不住了。人們手忙腳亂地把他抬上急救床。剪衣服、清洗、消毒,醫(yī)生說他可能活不成了。除了肚子上的傷口,其他部位還有三十二個洞,也就是說被捅了三十二刀。醫(yī)生說最致命的是肝部少了一塊,可能順著肚子上的傷口掉出去了。再就是他的血快流完了。醫(yī)生說他大概活不到早晨,也可能手術過程中就會死去。但是沒有,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醫(yī)生給他縫了一百多針,最后一針縫完之前,他還活著。

是啊,我想,他還活著。有人在他身上捅了三十二刀,可是沒有一刀穿過心臟或要害部位,從這可以看出捅他的人也許只是想讓他把血流完。我們幾乎是和他同時離開小玫瑰甜茶館的。也就是說這三十二刀是發(fā)生在晚上六點到他來醫(yī)院之前這段時間。無法猜出這是誰干的,有誰會在一個腸子出來的人身上再捅三十二刀。

達娃說凌晨三點多鐘的時候,他被送到了10號病房,那是唯一的空房間。他還活著,還在喘氣,沒有理由把他送進停尸房。如果像醫(yī)生說的那樣,他活不到早晨,那時再送到停尸房也不晚。所以到了早晨的時候,人們才想起該給警察打電話。

來了兩個警察。一個站在病房門口,一個開始詢問情況并要那把刀,達娃說。可是奇怪極了,那把刀不見了。刀上全是血,沒人愿意碰它,當時就放在急救室,可是它不見了。

我當然又想起了無手小偷桑迪,只有他才能有這等身手。

“警察還站在病房門口嗎?”我說。

“是的。警察說他們找他很久了?!?/p>

“卡玲呢?她沒回宿舍?!蔽艺f。

“卡玲在我家,忙乎了一夜,我們都給嚇壞了。她現(xiàn)在還睡著呢?!边_娃說。

18

想來想去,我還是無法解釋刀客斷三刀身上的三十二個洞。他的腸子出來了,這對他來說也許不是第一次,但還沒有到可以使他一命嗚呼的地步。只要他還有口氣,就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在他面前亮出刀來的,何況是捅了三十二個洞。他是個職業(yè)刀客,憑一把刀活了一輩子。所有的刀客都知道在怎樣接受(不是閃開)對方一刀而又不至于使自己喪命這一尺度的同時──出刀。人們沿襲著這一古老的規(guī)則,寧原受刀而死,絕不避刀而逃。所以即便他捧著自己的腸子,他依然是勝利者,他依然是站著的人。

乘人之危,可不是刀客們的行徑。顯然是這后來的三十二刀才使他改變初衷來到醫(yī)院。那么是誰捅了他三十二刀而又不想讓他馬上死去呢?這舉動超出了仇恨的范圍。

三十二,意味著什么?某種劫數(shù)嗎?也許是這樣。

七月二十日晚上,我?guī)е岬胶舆叺男【频耆ズ染?。在那,我意外地遇上了桑迪。這老頭無處不在,號稱無手,但到處都有他的身影。

“嗨,這是情人們幽會的地方,你到這來總不是為了釣魚吧?”我說。我看他手上拿著一個釣魚竿,但并無釣魚之意。

“這河里有條大魚,”他說,“但都是小魚在咬鉤。請給一毛錢?!彼麤]有看我,而一直盯著對面的河心島。

“我也想釣魚。我去租個桿來?!笨嵴f。

“我聽說你發(fā)財了。兩把刀能賣多少錢?”我說。

“是一把?!鄙5险f。

“一把?茶館那把?還是醫(yī)院那把?”我問。

“醫(yī)院那把?!鄙5险f。

“看來這城市還有一個身手和你不相上下的人?!?/p>

“是這樣?!鄙5险f。

“誰?”

“是條大魚。”

“鬼手?”

“是條大魚。”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其實我早就該想到是鬼手了。他回來了。顯然兩把刀都已回歸到各自的主人手里。endprint

“怎樣放魚餌?”卡玲問。

“小姐釣魚還用放魚餌?”我說,我?guī)涂嵩跐O鉤上放好魚餌。“離這稍遠一點兒,釣魚的人不能挨在一起。”

“行,”卡玲說,“今晚就吃我釣的魚?!?/p>

“你釣的魚肯定沒屁股?!蔽以谒橆a上吻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樣的魚有屁股嗎?”

桑迪在很有節(jié)奏地吸著鼻煙。

“斷三刀的身上被捅了三十二刀,我是說肚子上那刀除外。三十二,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問。

“我知道?!鄙5险f,“從我這走開。以后在任何地方見了我都不要打招呼。請給一毛錢?!?/p>

“說了我就走,我想知道。”我說。

“小玫瑰的身上也有三十二刀?,斈帷斈?、瑪尼。請給一毛錢?!鄙5险f。

我懂了。

這太可怕了。這意味著以后每具尸體上都將有三十二個刀孔,直到第三十二具尸體為止。這是一種古老的復仇法則,刀客們沿襲了它。正像才郎說的那樣,勒布把事情全搞糟了。

小個子刀客斷三刀只是個兆頭。我開始擔心起才郎來了。

19

小個子刀客在第十天早上醒來了。這是警察們所希望的,警察并不在乎他是否會死,而在乎他能否開口。但是這勇敢的人——也可以說這可憐的人,并沒有開口。也許他根本聽不見別人在說什么,他在用全部的毅力抵抗周身的劇痛。醫(yī)生不得不給他注射杜冷丁,使他鎮(zhèn)靜下來。

就在這時候,怪事發(fā)生了。

“希望你能回答我們幾個問題?!本煺f。

“他現(xiàn)在非常清醒?!贬t(yī)生說。

他根本沒有理睬警察和醫(yī)生。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

“他在看什么?”警察說。警察順著他的目光什么也沒看到。

“不用怕,我們會保護你的?!本煺f。

他的眼神,先是驚恐,然后變成了喜悅。

“他看到了什么?”警察說。

“桑姆,桑姆,他看到了桑姆。”卓嘎這時站在門口。

“鬧鬼了,快跑?!贬t(yī)生說,然后趕緊往外跑。

這時候桑姆出現(xiàn)了,她依舊像人們說的那樣,穿著白大褂,面帶笑容,脖子吊在橫梁上。小個子刀客這時從床上起來,然后他把她從橫梁上放下來抱在懷里,坐在地上。

門口站著很多人,護士,醫(yī)生。人們都看到了這一切,但只有警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掏出了槍。

許多人都聽到了槍聲。那時人們正要把小個子刀客的尸體抬往停尸房。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卡玲,她臉上帶著驚恐的淚水。

20

我從不知道故事的結尾,無論是生活中的,還是小說中的??墒沁@故事就要結束了。

小個子刀客竟然是卡玲的父親。但現(xiàn)在,他和桑姆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和卡玲一直住在一起,我希望能使她快樂起來。達娃的丈夫離開了她,是她要求這樣做的。這樣她經常和我們在一起玩。她最后告訴我的一件事情,令我瞠目結舌。她說那個被桑姆逼瘋的巴瑪老人就是她父親。

這讓我感到她更誠實可愛了。

巴瑪老人也許是她的父親,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瘋了,他精神失常了,他也已經不屬于這個世界上的人了。

這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但希望有一天,我能繼續(xù)寫這故事的下篇。因為我的朋友才郎死了,他最終沒能逃出三十二刀的追殺。

他是繼小個子刀客斷三刀死后的第八具帶有三十二個刀孔的尸體。但我想過了,第三十二具尸體出現(xiàn)的時候,就是勒布和鬼手這兩把刀交鋒的時候。

(此小說為二十多年前的舊作,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作者)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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