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成 1973年生于陜北,2007年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青年作家班并加入中國作協(xié)。現(xiàn)為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內(nèi)蒙古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等12部作品集,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入圍獎等100多項獎項。曾被文學(xué)界譽為“2003年內(nèi)蒙古文學(xué)年是劉志成散文年”,獲評內(nèi)蒙古本土十佳作家。本文節(jié)選自《民風(fēng)中的鄂爾多斯》。
蔚藍的天空 望著空虛渺茫
可憐的額吉喲 干想見不上……
外祖母一詞,蒙古語譯為那格楚額吉。至今我都不清楚,為什么銀發(fā)飄飄的那格楚額吉一次次淚水漣漣地哼著鄂爾多斯民歌《蔚藍的天空》里的這幾句歌詞。她是追憶在四歲時拋下她去了另一個世界的額吉?還是在顧影自悲缺少母愛的童年?
小時候,我常常坐在她的懷里聽她絮絮叨叨地復(fù)原自己的童年……
那時的漠北烏審旗草原,察哈淖爾嘎查,一切是那么安靜、祥和,宛若一個世外桃源。察哈淖爾嘎查有一個大湖,湖畔一眼望不盡邊際的蘆葦叢嘩啦啦地唏噓著。那格楚額吉的家就在湖畔那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榆樹旁。
那是一個幽靜的夜晚。四月的風(fēng)像一聲長長的嘶鳴,從蘆葦里鉆出來,又瞬間淹沒在冰冷的湖水里。云彩濃稠地掛在黑黢黢的天宇中,連綿不盡的草甸上剛冒出來的嫩芽被暗黃色的風(fēng)塵掩蓋。在老榆樹旁那破舊的蒙古包內(nèi),月光透過蒙古包上零零星星的窟窿,冷冷地?fù)湎驕剀暗幕鹂弧?/p>
那格楚額吉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給這個貧寒的牧家中增添了幾分生機。額吉是一個和藹慈祥的母親,在她俊俏的臉蛋上始終都洋溢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她將那格楚額吉抱在懷里,唱著悠長的搖籃曲,將女兒送進五彩斑斕的夢鄉(xiāng)。
那格楚額吉憨態(tài)可掬的表情總能惹得阿拜(爸爸)哈哈大笑。阿拜總是帶著歡笑,不厭其煩地給湖上的人們講述那格楚額吉的故事。那格楚額吉似乎在蒙古包里,也能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沸騰的察哈淖爾湖上傳來的歡笑聲。
她日漸長大,開始和著風(fēng)的節(jié)拍朝著四野盡情地舞動開自己婀娜的舞姿,向世人展示自己蓬勃的生命力。在一次次跌倒再爬起的練習(xí)中,那格楚額吉的腿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可以借助其他物什緩慢地行走了。那是一種成長的快樂,也是一種超越幼小心靈的飛躍。
一個小家庭時刻保持著溫馨、愉悅的生活狀態(tài),一天一天過著。轉(zhuǎn)眼間,那格楚額吉已經(jīng)四歲了,到了孩童時代最頑皮,最活潑的年齡段。她常背著阿拜額吉蹲坐在察哈淖爾湖邊的石頭上,手中捉著暗綠色的青蛙,歡笑聲時時穿梭在湖邊。
可是,誰能想到,這個與凄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卻成了心中永遠(yuǎn)的痛——額吉在這里投湖自盡了。
額吉走了,蒙古包里阿拜的聲音也越來越少。他更多的是埋頭干那永遠(yuǎn)也干不完的活,或者是抱著那格楚額吉發(fā)呆。她哭著鬧著要額吉,阿拜將她抱在懷里,搖晃著哄著她:額吉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等你長大就能找上額吉了……
黃昏下,那格楚額吉在草灘上指揮著狗將羊圍攏在一起,趕回羊圈里。阿拜看著那格楚額吉額頭沁出的汗水,每每心疼地將她抱在懷里。
正當(dāng)那格楚額吉快快樂樂地過著童年的時候,不幸過早地“光臨”了——她得了風(fēng)寒癥。
那格楚額吉躺在蒙古包里,那個夜晚深邃的天空中沒有皎潔的月亮,也沒有璀璨的星辰,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隨著幾聲悠長的蛙鳴,那格楚額吉漸漸閉上雙眼。她看見,自己的肩膀上生長出來一雙潔白的翅膀,在蔚藍色的天空緩緩地飛翔……
天亮了,一絲耀眼的光芒穿過破舊的蒙古包射向那格楚額吉。她睜開朦朧的雙眼,突然感覺到身體異常的麻木,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怎么會這樣?她心里想著。那格楚額吉哽咽著朝著阿拜說,我怎么不能動了?
阿拜緊緊將孱弱的那格楚額吉摟在懷里,“駕,我的好孩子,會沒事的,長生天不會讓我們這個本來就可憐的家出事的?!蹦歉癯~吉眼睛深深地注視著阿拜。在他那張被歲月無情地劃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褶皺的臉上,眼角溢出來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蔓延開來。曬得黑乎乎的皮膚,一些溫情的游絲卻在他周身活躍著。
“吹動沙塵的喲,是那陣陣的旋風(fēng)。感動心肝的,是那慈祥的阿拜。沖走草灘的喲, 是那滾滾的洪水。指引正路的喲, 是那可愛的阿拜。”(鄂爾多斯民歌 《吹動沙塵》)那格楚額吉看著勞累的阿拜,唱開來。
阿拜出乎意料地看著那格楚額吉,他無法想到,六歲的她是在哪里聽到這首歌曲,跟誰學(xué)了這首歌曲。阿拜轉(zhuǎn)過身哽咽起來:孩子你命苦呀!趕上這么個奇怪的病,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那格楚額吉的眼淚又一次流出來。
孤獨和懼怕,時時刻刻都在那格楚額吉的眼前搖晃。似乎生命留給她的只有等待,等待是一個漫長、煎熬的過程。那格楚額吉總是瞇著眼睛,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望著以前的自己在院落里肆意地奔跑。那些活靈活現(xiàn)的影子就像深深鐫刻在她腦海里的膠卷一樣,隨時都在重復(fù)不斷地播放。
每一次在困頓的時候,她瞧著窗外就漸漸睡著了。只有在夢里,她才是一個渾身流光溢彩的天使,在阿拜的身后快樂地跑過。在她身后,無邊無際的格桑花在草地上漸次綻放,藍的、綠的、粉的、深紅的……
而每次從夢境里醒來,看著周圍熟稔的一切,那格楚額吉都感覺到有一絲失望。依然是黑黢黢的蒙古包、禁錮著自己的土炕、跳不出去的圈兒。那一種從心底里面催生出來的孤單和落寞就像寄生蟲一樣,時刻腐蝕著自己的身體。只有阿拜在身邊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被庇護的安全感,以及勇敢地活下去的意義。
嘎查里許多善良的牧民隔三差五就會去看一回那格楚額吉。他們都說:“可憐的孩子呀,就是因為沒有額吉才成這樣啊!”
那格楚額吉突然想起自己的額吉,想起了那個在她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的稱呼。那格楚額吉一次又一次強忍著痛苦微笑地向看自己的牧民們致意,她為能有這么多人關(guān)心自己而感動,感到活下去更深的含義。
無聲的時光沒有給那格楚額吉一個答案,只有蒙古包里淺淺的回音。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了,那格楚額吉的身體沒有任何起色,還是安靜地躺在炕上,動也不能動。阿拜揭開門簾,走進屋內(nèi),瞬間幽暗的屋子亮堂了許多。阿拜將那格楚額吉微微地扶起來,讓那格楚額吉感到吃驚的是,她竟然能在阿拜的攙扶下坐起來了。那格楚額吉激動得熱淚盈眶,阿拜看著坐起來的女兒,一圈晶瑩的淚花模糊了他許久以來一直沒有神色的眼睛。兩年半的時間!多少用身體與內(nèi)心的疼痛連接起來的數(shù)量!
那格楚額吉用盡全身力氣推了推阿拜,“我真的能坐起來了嗎?”阿拜緩過神來,老淚縱橫,他已經(jīng)不能完完整整地說出話。長期被悲傷和凄涼浸泡的冰冷的家,終于在這一刻有了溫暖和煦的光臨。
阿拜開始天天扶著那格楚額吉坐起來、躺下,活動她兩年多沒有動彈過的筋骨。幾個月后,那格楚額吉竟然能自己扶著蒙古包站起來了。
這樣的結(jié)局,不能不說是人類史上的一種奇跡。也許是含辛茹苦照料她的老阿拜感動了上蒼,也許是長生天可憐他們走過常人難以跨越的苦楚,讓這對父女重新獲得生命的恩賜。不久,那格楚額吉便能扶著墻體慢慢地向前走了。唯一遺憾的是,她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挺直胸膛走路,病痛讓她的兩條腿有了微微的畸形,走起路來一高一低……
現(xiàn)在,那格楚額吉離開我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但她娓娓的樂觀敘述一直流淌在我的心湖,激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鄂爾多斯民歌《納林河》里有句歌詞:“那細(xì)細(xì)的絲線喲,越搓越能經(jīng)得住拉。那年幼的孩子喲,越苦越是志氣大”。
那格楚額吉的童年,深鎖在骨頭里的鹽!
似乎, 察哈淖爾湖畔那株老榆樹下,還站著那個憂郁的蒙古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