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月
當今,國家的改革開放正在不斷地向著深廣方面發(fā)展,經(jīng)濟日趨繁榮,社會進步,文化藝術勃興。同時,西方文化也一直在作著強勢沖擊。因此,弘揚歷史悠久的具有民族精神的文化藝術,就顯得十分重要。書法、國畫是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的代表之一。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為復興中國繪畫藝術本體,一些有遠見卓識的國畫家、理論家提出“正本清源”,要重視對傳統(tǒng)書畫藝術的研究,包括對書畫史、書畫論、書畫美學、書畫技法以及對書畫名家的作品、藝術思想的研究,并以現(xiàn)代的審美觀念去感悟社會與大自然,推動中國畫沿著自身的規(guī)律發(fā)展。當此之時,回看20世紀的國畫家,有的在堅持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表現(xiàn)社會生活和大自然,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具有新時代審美意義的作品;有的以革新的態(tài)度,引進西畫理論與方法改良中國畫,也取得了突出的成績。在某種意義上講,他們都在推動中國畫的進步。
優(yōu)秀的藝術家和作品,有的在世時即已展示出自身的藝術魅力和價值,有的則由于諸多因素的影響,在歷史的檢驗中才凸顯出奪目光彩?!皞鹘y(tǒng)創(chuàng)新派”的山水畫家吳一峰,就屬于后者。在重新梳理和認識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今天,重新認識和研究他的藝術思想、藝術作品,對于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是非常必要和有意義的。
吳一峰(1907—1998)出生在浙江平湖,8歲向高曉山學習國畫,15歲拜師馮超然,17歲進上海美專學習,師從黃賓虹、鄭午昌、劉海粟、潘天壽、朱天梵,先后結識吳昌碩、王一亭、張善子、張大千等名家。在民國初期,他在書畫創(chuàng)作最為活躍的上海得風氣之先,耳濡目染,傳統(tǒng)功夫日漸掌握。特別是就讀上海美專期間,在劉海粟的“存天閣”賞讀、臨摹大量古代名家的作品,開闊了他的眼界,奠定了他對傳統(tǒng)繪畫理解和技法的掌握。這對他后來國畫創(chuàng)作的走向有很大的影響。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仍經(jīng)常參看歷代大家的畫冊,不斷領悟先輩藝術的奧秘,重視在傳統(tǒng)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1986年,他被省政府聘為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對吳一峰書畫藝術的影響最為直接巨大的,當是一代宗師黃賓虹。黃賓虹一生博學,論著宏富。其繪畫在早期盡力師法古人;而中晚年,力倡師法自然,游歷山川,作了大量寫生,積稿萬余。這無疑給問學于黃賓虹的吳一峰以極大的啟迪。吳一峰曾說:“古代畫家交通食宿條件那么差,還要‘行萬里路,‘搜盡奇峰打草稿。恩師賓虹直到晚年還那樣重視深入生活,周游東西南北,熟悉描寫物件,吸收創(chuàng)作源泉,積累創(chuàng)作素材和經(jīng)驗,提高藝術表現(xiàn)手法。我輩今天當更加努力深入到祖國的山山水水中去觀察、體驗、理解、觸動、寫生作畫。”吳一峰在青年時代先后到富春江、天目山、天臺山、錢塘江、西湖、南京等地寫生作畫,深得大自然的熏陶啟發(fā),收集了不少素材。
1931年,吳一峰徒步富春江、天目山寫生。黃賓虹在為其壯游的題辭中,便肯定他“研精六法”,足見此時的吳一峰已有較深的傳統(tǒng)書畫素養(yǎng)并嫻熟地掌握了傳統(tǒng)繪畫技巧。吳一峰在25歲那年秋天,黃賓虹攜其入蜀講學。師生二人溯長江而上,經(jīng)三峽、重慶、宜賓、樂山,游峨眉后而抵成都,一路寫生作畫。這對吳一峰來說,是一次向黃賓虹學習的極好機會,又能賞游雄偉、秀麗、奇絕的巴蜀山水。四川豐富的文化、多樣的山水和社會環(huán)境對他極具吸引力,遂決意定居成都,并在城西筑建“一峰草堂”,一住就是數(shù)十年。吳一峰居蜀,其藝術頗為蜀中人士所喜愛和敬重。他先后受聘于東方美專、四川藝專、南虹藝專教授國畫,在藝術活動中,結識了蜀中書畫同行,如謝無量、趙熙、林思進、向楚、馮灌父、馮健吳、黃稚荃等,彼此常作藝術交流。數(shù)年之中,喜尚游歷和重視寫生的他,遍覽蜀中山水,先后到川北地區(qū)及嘉陵江流域、岷江流域、青城、峨眉、樂山等地寫生作畫,為后來創(chuàng)作有關富于四川地域特色的山水畫打下了堅實的生活基礎。至1949年為止,吳一峰歷時17年,足跡遍布川、康、滇、黔四省的諸多名勝,創(chuàng)作了大批具有當?shù)靥攸c的作品。他還先后在四川各地及漢口、杭州、上海、昆明、貴陽等地舉辦畫展,深受觀眾和同行的贊賞,是當時書畫界最活躍、舉辦畫展最頻繁的畫家。
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吳一峰又到嘉陵江、涪江、岷江、沱江、長江兩岸各縣及大巴山川陜革命根據(jù)地、攀枝花、西昌等地寫生作畫。他在重視深入生活、親近和感受大自然方面,比起同代畫家均勝出一籌。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其書畫、詩詞、篆刻的創(chuàng)作從未間斷。
在繼承傳統(tǒng)繪畫方面,吳一峰對宋代畫家尤為崇敬。他說:“國畫寫生在宋代最為盛行,在寫生的基礎上內(nèi)營丘壑,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傳世作品?!惫仕匾晫懮⒃谏剿媱?chuàng)作中把自己對大自然的切身體會與獨特情感融入畫面,精心而又自然地追求種種形式結構的美感。他寫生有幾種狀況:較早是實寫寫生,即用從臨摹古賢名作中掌握的技法進行寫生,對自然景物中的山石、泉水、樹木、屋舍、煙云、風雨及四季變化等仔細觀察、分析、研究,探索如何表現(xiàn)活生生的自然物象的途徑,在這一過程中訓練了扎實的捕捉物象的能力。后來,他較多地采取寫意寫生,畫其大概。他的有些寫生畫只是簡單地勾勒出一個輪廓、一個構圖,記上文字標識,如高山、流水、房屋、樹木種類及色彩等。對此,他自己當然清楚各是什么意思和境界,別人看了也能領略一二。他中晚年的寫生,更多地是心中默記。他說:“一個好的畫家心中要有千萬個靈動活現(xiàn)的景物形象,創(chuàng)作時才可能調兵遣將。人們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有道理的?!?/p>
作為一個著重寫生的山水畫家,吳一峰善于在大自然中捕捉、發(fā)現(xiàn)山川之美。1963年,他在三臺縣尊勝鄉(xiāng)體驗生活。一天上午,他爬上一個山頭,仔細觀察對邊山溝河谷的柏樹、水田和農(nóng)舍,大聲驚呼:“太美了!”他在充分地心領神會之后,一幅《山家雨后浣衣忙》便躍然紙上。70年代初,省級機關全體工作人員下到攀枝花米易縣灣丘農(nóng)場勞動,吳一峰自然是改造對象。在兩年多時間里,只安排他一人每天三四次為二百余人燒開水、熱水。這對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人來說其勞動強度可想而知。但他仍以頑強的毅力將書畫藝術作為內(nèi)心情感的最佳表達方式,一有空余時間便寫生作畫。當時有“樹要畫直才有用”一說;但他認為大自然千變?nèi)f化,藝術處理有曲直、斜正、剛柔、強弱等許多的對偶因素,不能違反自然規(guī)律和人們的欣賞心理去勉強而為。農(nóng)場木棉樹很多,在他的筆下,有正有斜,枝葉四面伸張,花朵向背得宜,活現(xiàn)出“英雄樹”的瀟灑雄壯之姿。他對流經(jīng)干校邊那清澈冰涼的安寧河充滿感情,說:這里與嘉陵江、沱江、岷江不一樣,色彩十分豐富,到處有如油畫、水粉畫色彩的味道。國畫要表現(xiàn)好這些地方,其色彩應該要發(fā)展變化。后來在他的作品里,的確有了更多的色彩表現(xiàn)。endprint
吳一峰胸懷千丘萬壑,筆墨功夫精深,技術熟練全面。他早期作畫多是精心構思,反復琢磨,章法筆墨色都較嚴謹,如工筆畫《點蒼勝集》《灌縣離堆》《嘉陵山色》《劍門行旅》等;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半工半寫之作。他中年仍創(chuàng)作半工半寫的作品,但主要是作寫意的水墨畫,這方面的作品特多。到了晚年,他以水墨寫意為主,有時在寫意中探索變革,強調色彩和水墨的交流配合,在靈活運用傳統(tǒng)技法的基礎上,去豐富和發(fā)展山水畫的筆墨技巧。吳一峰的作品傳統(tǒng)底蘊濃厚,又有明顯的地域特征,生活氣氛濃厚,時代風貌突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新的審美情趣,頗為行家和普通人所欣賞。
20世紀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曾遭遇到幾次大的思想沖擊,比如在20至40年代,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說中國畫已衰敗,不科學,必須改良;魯迅對國畫有激進批評;徐悲鴻、林風眠等引進西畫素描、透視、色彩改造中國畫;五六十年代流行蘇聯(lián)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文藝觀;“文革”中則有“高大全”之論甚囂塵上;改革開放后西方現(xiàn)代派、“八五新潮”等蜂擁入國門……這對于雖虔誠于中國藝術卻重視變革的吳一峰來說,自不能言毫無影響。但他在沖撞與矛盾中始終有個主心骨。他常說:“國畫、書法的繪畫是中華民族自己土生土長的純正藝術,獨一無二,在世界藝術之中可與任何繪畫藝術比高低。幾千年繪畫是祖國先賢們嘔心瀝血的寶貴財富,不分青紅皂白把傳統(tǒng)書畫說得一無是處或貶為封建文化,不是尊重歷史的態(tài)度。任何藝術的發(fā)展是有根有源的。民族藝術是一條長河,離開優(yōu)秀傳統(tǒng)另起爐灶去創(chuàng)造新東西,我看幾乎是不可能的?!币虼?,他堅持從具有民族精神內(nèi)涵、經(jīng)久不衰的國粹藝術的正道去繼承發(fā)展,認為對西方優(yōu)秀的藝術精華可以吸收為我所用。他說:“徐悲鴻、林風眠的作品我也喜歡;但對黃賓虹、潘天壽等畢生在傳統(tǒng)藝術中摸爬滾打,堅守筆墨為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更為欽佩。兩種藝術途徑,兩樣成果,須由歷史來作評判。一個時代、一個地域的國畫有不同的畫風與派別,各位畫家的思想、氣質、經(jīng)歷、修養(yǎng)、方法、藝術道路必然不同。山水畫要反映現(xiàn)實,得按藝術規(guī)律和畫家本身的審美經(jīng)驗與創(chuàng)作能力去盡力而為,可以多作實驗。如不能勝任勉強而為,不會有好效果?!?/p>
在“反右”和“文革”時期,左的文藝路線曾使吳一峰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壓抑。藝術創(chuàng)作上新與舊的沖突,如何反映現(xiàn)實生活,筆墨色彩怎樣變革,一大堆難題擺在他面前。他在孤獨寂寞中不廢筆墨,同時大量閱讀古代畫論、哲學書籍,反復思考藝術與時代生活的關系等。他不顧政治壓力與某些輿論,不怕被人冷落,冷靜地依循國畫的本體精神大膽實踐,摸索前進。在環(huán)境相對艱難的時期,他仍然創(chuàng)作出像《黔靈夕照》《點蒼勝集》《廣元明月峽》《青衣江放筏》《巴山積雪》,尤其是像《嘉陵山色》《岷江勝概》長卷等這樣的優(yōu)秀作品。吳一峰尤喜作風雨圖,如《風雨放筏》《夔門風雨》《下關風》《水口雨霧》《劍門細雨》《峨眉雨中行》等。他說人和所有生物只有經(jīng)過大風大雨的洗禮,才會變得更加堅強,才更有生命活力。這也正是他一生櫛風沐雨的藝術生涯在作品中的自然反映。
先生不嗜煙酒茶,最大的嗜好是作畫、讀書,偶有耽誤都要搶時間補起來。他讀書,最多的是畫論、藝術評論、哲學書籍、唐宋詩詞、山水游記之類,如《歷代名畫記》《林泉高致》《石濤畫語錄》《徐霞客游記》《水經(jīng)注》以及李白、杜甫、陸游、蘇東坡詩集和地方志等,有些書都被他翻爛磨舊了。他說讀書不怕重復,隨著時代的變遷、認識的提高和實踐經(jīng)驗的增多,每讀每有新的體會,一次比一次理解得深刻全面,會獲得更多新的啟示。
由于青年時代系統(tǒng)、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和自身勤奮,吳一峰的藝術修養(yǎng)全面,其山水畫創(chuàng)作成就之卓著自不待言。他在書法、篆刻、詩詞、散文等方面的修養(yǎng)與功底,在同代畫家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他的書法尤其著力于晉人書法、唐人寫經(jīng)和碑帖,對晉書變方為圓、變隸為行很是欣賞,對黃賓虹的“五筆”“七墨”論特感興趣。他的書法用筆瀟散灑脫,超然出塵,流轉融通。他也認為中國畫藝術要“以書入畫”,故其畫作中往往線條挺勁,剛柔兼濟。這與他濃厚的書法功底有直接的關系。他于金石有很高的造詣,在書畫界素有其名。他的篆刻遠師秦漢,近及趙之謙、吳友如、吳昌碩等,對于古印的研究、習刻,以及封印學畫籍的研讀,領悟極深,借鑒較多,在方寸天地里做了大塊文章。金石家錢瘦鐵賞讀其篆刻后有高度贊揚:“其刻印骎骎入古,游刃有余,自成面目?!睍嫿纭⑽幕缭S多名人如陸儼少、郭沫若、黃君璧、關山月、董壽平等人的用印,有些便出自他的刀筆。他的詩詞格調清雅,一生作詩數(shù)百首,不乏佳篇麗句。他的游記,以一個山水畫家的目光描繪山川之美,引人入勝,令人神往,堪稱“美文”。他的“畫語錄”散見于其畫款中,尚待研究者收集、整理。
吳一峰把書畫作為人生的奮斗目標,意志堅定;對祖國的繪畫藝術事業(yè),可謂一生都在頑強執(zhí)著地追求。1957年,吳一峰因受北京、上海相繼成立中國畫院的鼓舞而建議成立“四川中國畫院”,被誣為妄圖奪權,從此扣上“右派”帽子有好些年。這對他精神上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內(nèi)心雖沉痛不堪,但卻不向苦難命運低頭。在懲罰性的勞動期間,他仍利用有限的空隙堅持作畫。他為人豁達正直,待人處事誠懇認真,很有骨氣和個性,從沒見他在官員那里阿諛奉承、卑躬屈膝。他的兒子吳梓江受牽連,因政審上不了美院,又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工作。后來這位很有繪畫才能的青年畫家不幸染病,英年早逝,對他是又一次重大的打擊。他在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悲痛之后,便繼續(xù)作畫,沒有消沉下去。類似的許多干擾都被他一一排除。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人格尊嚴。1961、1962年的困難時期,他和家人的生活極度困難,但他卻主動把自己“一峰草堂”內(nèi)的大片土地提供給機關種植蔬菜,以共渡難關??梢哉f,無論人品畫品,吳一峰都是我國現(xiàn)代中國畫家中的杰出者之一。
我和吳一峰先生曾在省文化局美術工作室共事二十余年,多年同一個辦公室,甚至畫桌對畫桌相向而坐。他平素作畫的情形和數(shù)不清次數(shù)的有關藝術方面如書法、國畫、金石、詩詞等的談話,至今還記憶猶新。我很喜歡看他作畫,體味作畫時的那種神態(tài)。他作畫喜用古墨和上等的花青、赭石、藤黃、石青、石綠等顏料;作畫之前先自己磨墨,一邊慢慢磨墨,一邊思索畫的布局、筆墨色的處理,很是專注。當筆墨準備停當,他胸中的創(chuàng)作激情涌起,便集中精力一鼓作氣地畫下去;當完成作品感到滿意時,則極為高興。他作畫喜歡環(huán)境寂靜。有一年春節(jié),省文化局組織一批畫家到百花潭公園為群眾作畫。一些畫家去人多的地方畫,而吳一峰卻找了一個較為僻靜的地方,從容鋪開紙來……他告訴我說:“書畫這種事體用心要專,要聚精凝神,耍不得把戲(指胡亂表演)?!?/p>
吳一峰先生為人謙遜,獎掖后學。青年人在藝術上向他求教,他從不保守,認真講解,親作示范,一直“誨人不倦”。20世紀80年代初,我調至省美協(xié),彼此仍經(jīng)常交往。他對我由版畫改畫國畫創(chuàng)作幫助和啟發(fā)很大。一次,他看了我作的一幅國畫后,便欣然為之題款,給予贊揚和鼓勵。先生在暮年生病后送我一幅嵌有我名字的對聯(lián),說這樣的大字聯(lián)也許是最后之筆了。果然一語成讖,第二年先生便與世長辭,這件杰作便成為我對先生永久的紀念。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endprint